还没等清卿睡着,那牛车就像是成心不让清卿睡个安生觉似的,说巧不巧,那高低不平的车轱辘磕在一个凹陷下去的小坑边上,一整个牛车年久失修,“咣当”一声响,被撞的几乎快要散了架。 偏偏是那老牛,不知生来怎么养下的倔脾气,觉得后腿迈不开,前面牛蹄子愣是丝毫不停。反倒“哞”的一声,鼻子中传来一串悠长的叫喊,生生把那坠在半空的牛车给拉了起来。 这就苦了清卿——还迷迷糊糊着,便在那突如其来的下坠感中惊醒。随即又像立刻被人打了一拳,自己本就饱受折磨的五脏六腑,险些没被全从嗓子眼儿里吐出来。这一颠,倒把清卿晃得清醒。这才想起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支起上身,看着盔甲的光芒被反射而来的方向: “将军救我做什么?” “这……做什么?”沈将军睁大了眼,顾不得前面窄路崎岖,仍是回头看向身后的令狐少女,像是要细细检查一遍,自己到底有没有救错人似的,“令狐少侠是孔将军的妹妹,这是少侠自己说的。如今孔将军已经不在,末将却连岳川这唯一的妹妹都护不周全,又有何面目苟活在这世间!” 说到此处,沈玄茗顿了顿,沉默一刻,突然又重新开了口:“末将其实……与岳川将军平素并无太多交集。只是随先掌门征讨北漠时候,岳川将军把我从马蹄子下面捞起来,救了末将一命。大丈夫在世,知恩不图报,纵是天下人不耻笑,自己将来下到黄泉,又怎么敢重新去见孔将军?” 原来是这样,清卿心中暗暗地想。想不到大哥生前积攒的恩情,竟被回报到自己身上来了。想来这一路,沈将军一人便能穿行西湖有重兵把手的牢狱,还将自己救在此处,定是替自己举着“孔将军唯一的妹妹”的旗号。 无论温弦掌门怎么想,箬冬先生怎么做,只怕西湖上下,没人会真心觉得那战功赫赫的孔将军,会成了内外勾结,与敌人密谋的叛贼。 想到此处,清卿叹口气:“天意如此,立榕山上下,又何苦只留我一人?” 沈将军不答话,背过身子看着路,悄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清卿抬头看着天空,觉得此处如洗的夜色空空荡荡,连一颗星星也没有,便是像极了人世间孤单的自己。师父师叔,兄弟姐妹都不在了,自己还空留着一条命做什么呢? 老牛的蹄子在西湖坚硬的石板路上“哒哒哒”地响着,不远处就是湖光瑟瑟,水汽蒸腾氤氲,缠在清卿浑身上下的绷带很快就沾满了潮湿气息。过了许久,沈将军似乎终于想好了怎么开口,这才缓缓道:“可能,天意就在此处呢。” “请教将军,这是何意?”清卿垂下眼,低声问道,“若是世间真有天意,也只怕早就遭了弃,负了心,无人愿意信了吧。” 玄茗背着身子摇摇头:“少侠就没有想过,令狐掌门也还在世上,只是战乱中不知去处而已?” 清卿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当真?” “不。”玄茗赶忙回过头,露出个歉意神色,“不过是末将随口一说罢了。” 听他这一言,清卿也把身子背转过去,狠狠咬着嘴唇,任凭那刚缠好的绷带又被渗出的血迹染得湿漉漉的。心中想燃起一腔复仇的热血,却觉得自己满身都是疲惫,像是看惯了江湖太多的仇怨,此刻提及复仇之事,却只剩下想要奔赴黄泉的绝望。 自己在水狱之下,似乎做了长长的一场梦。那个梦里,天空中最后一朵蓝烟,绽放了一夜的火树银花。自己听见那声巨响,赶忙想要去找到子琴,却被一个大粗铁链子锁得紧紧的,怎么也挣脱不出去……正自顾自想着,忽然听到沈将军问了一句: “今天夜里,那声惊天动地的响动,少侠也是听见的吧?” 一听这话,清卿猛地挺起了身子——不是梦,是真的! “那烟花,是不是在东边炸开!” “不是。玄茗又是摇头,“听人来报,是南林那边的桑菊庄。” “桑菊庄……桑菊……”清卿并没听过“桑菊庄”这个名字,但是对其中的“桑菊”二字,却是不能再熟悉。赶忙趴在牛车上,从后面拽住沈玄茗胳膊,“将军,快去!” “去哪儿?” “去桑菊居士的地方!” “令狐少侠……”沈将军虽于心不忍,却还是不得不说道,“一个月前离开立榕山时候,箬先生带着人把山中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别说人了,连草木都被烧了个干净……” “不是师父!”清卿忍不住打断他话头,“是安瑜!” “安瑜……”沈玄茗似乎很费力地偏过脑袋,想了半天,才试着问道,“是小黑将军?” “是!是我弟弟!”清卿见沈将军犹豫神色,根本顾不得太多,就缠着满身绷带,跪倒在牛车后面,“将军能救孔将军的妹妹,就把那个最小的弟弟也救了吧!” 清卿猜得一点也不差,除了令狐氏自己的后人,也就只有安瑜手中,拿着一颗清卿悄悄塞给他的烟花珠子。那老牛费了吃奶的力气,跑出热气腾腾一身汗,这才喘着粗气停到了“桑菊庄”门前。几个守门的侍卫认得沈玄茗,只道他是奉命前来,便齐刷刷低头行礼: “见过沈将军!” 玄茗走上前:“里面如何?” “报将军,那两个贼子甚是厉害,已经连杀带伤了咱们十几个弟兄!不知道反贼哪里来的气力,坚持了快两个时辰,咱们的弟兄根本近不得他二人的身……” 那侍卫话音未落,隔着大门,忽然从高墙之内传来“嗡”一声响。转头再看那说话的侍卫,竟是双眼瞪得直了,口中不自觉地涌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玄茗惊得呆了。回头看向清卿,清卿却只是温和一笑。那“嗡”的一声还不成曲调,不过是轻轻拨动阮弦,散发出的一阵余音罢了。一声余音,已然足够知晓,那“两个贼子”究竟是什么人。 杨主人给蕊心塔留下的“阮声噬骨”,当真名不虚传。一个小小侍卫说话之间,内力吐露,当然禁不住那阮声微响,就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吞噬得没了形状。沈将军在一旁无碍,是得益于他本就内力不凡,再加之听闻里面打斗声不绝,心中一直提着防备。听着那阮声嘈嘈切切,清卿一时也想不明白—— 一直跟随在夏棋士身边,双腿不能行走的阿楼,如今为何也被卷入到这场一言难尽的纷争里。只听得熟悉的旋律千呼万唤,终于飘荡在空中: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沈玄茗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危险,二话不说,一脚踹开门就闯了进去。一进到其中,看到眼前那景象,足足缓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 此刻,小黑将军正被一群手持利刃的侍卫围着,正是门口那人所说的“叛贼”! 看到这副景象,玄茗险些也学着倒地的侍卫,干咳出一口没来由的血。怎么孔将军认识了个东山上的妹妹,被说成是“叛贼”也就罢了,怎么突然之间,又冒出一个也成了“叛贼”的四弟弟! 不论箬先生怎么想,这些日子,西湖的“叛臣贼子”也未免太多了些。玄茗咬牙一想,自己已经抢了一个西湖的妖女出来,就算是此刻回去认罪,也不过是“叛贼”行列里多添了一颗脑袋罢了。既然已经来到这桑菊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眼前这位黑将军救下再说! 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一摸袖口,才想起自己的将军扇被扣在了箬冬手里。于是就在众人打得火热的间隙,从地上拾起一把长剑,不声不响走到哪一排侍卫的身后。 前一个时辰,那些已经倒地的尸骨都吃尽了与小黑将军对敌的苦头。只是奇怪,平日里虽也知道安将军武功不凡,却没想到他内力深厚至此,那银箭上弓,箭无须发,连一条活命也不肯留。 还没想清楚其中缘故,便纷纷喉头中箭,接连倒地没了气。 只见这群侍卫心知自己的剑法再快,也快不过银箭破空,便一个个地都不敢靠太近,只是手执了十尺多长的矛,围成一圈,齐声大喝着“上啊——”,便奔跑着向安将军刺去。 就算安将军箭法再准,也定然不可能一下射中围成一圈的所有敌人。若是倒下几个弟兄,对面的半圈就能立刻冲上前,在小黑将军的身上生生戳出几个血洞来。沈将军一回头,看见这副光景,一下明白了几人用意。 却已然相救不及,只好心下叹了口气。 安瑜眼看着一圈的长矛尖头齐刷刷向着自己奔袭而来,竟是丝毫不避,反倒脚下跃出几步,迎上前,足尖一起便踏在自己正前方的那根矛尖之上。在空中停滞的一刻,安将军奋力将身子一转—— 所有的侍卫还都没来得及抬起长矛直刺,就看见眼前银光一闪,随即一枚独属于自己面前的银羽箭狠命刺在胸口。有些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都尽皆惨叫着倒了下去。 至此,空空荡荡的桑菊庄内,狼藉碎片满地。而安瑜面前,就只剩下了沈玄茗一个人。 玄茗比安瑜大着几岁,平日里早就听其他将军提起过这位小将军的面貌。似乎他跟在孔将军身边时,便是满身满脸的黝黑模样,加之一举一动和孔将军甚是相似,这才得了个“小黑将军”的绰号。 没想到的是,孔将军离开人世之后,箬冬竟然做主,让这位“小黑将军”真的成了“安将军”。 玄茗看着对面的年轻人,心下不由得吃惊于他方才跃起在半空中的箭法,在心中连连赞叹着后生可畏。只是安瑜从未见过玄茗模样,此刻看见个人立在自己对面,只道是箬先生派来缉拿自己的另一位将军,便放下弓箭,冷冷道一声: “怎么,这位将军也分一份‘白玉箫’的功劳?” “白玉箫在你手上!”玄茗大吃一惊,克制不住地惊呼出声。清卿在水狱之中,把那一百多种听说过的刑罚都受了个遍,也没吐出玉箫下落的半个字来。谁知今日便在这位安将军手上! 愣得出了神,沈将军这才隐隐察觉到,这莫不就是他们姐弟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安瑜将那银弓银箭重新举在身前,锋利而闪过一瞬光影的尖头直指着沈玄茗的面门。只听“啪”的一声,安瑜身后不知响了一声什么,只见那利箭同时脱了弓弦,正正对准了自己的面前冲来。 赶忙伸出手中长剑一挡,把那银羽箭打偏一寸,擦着肩膀飞了过去。 这一用力,玄茗只觉得自己半只胳膊甚是酸麻,想不到安瑜的臂力竟如此厉害,那箭若当真穿过了自己面门,只怕还要射到背后的高墙上,嵌进半个箭身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安将军的银弓上已然重新搭满了三支箭,从上到下,把自己浑身都笼罩在银光之中。 而自己这才主意到,安瑜背后,似乎坐着个女子模样。 那女子一袭红衫,脸上涂满了厚厚的脂粉,唇心那一点也沾着耀眼的红。那女子低头轻笑着,露出个花塔之中独有的妩媚神情,双手抬起按住阮弦,已然做好了奏乐的准备。 不同于安将军此处的腾腾杀气,背后的女子好似沾满了烟尘气息,风流之中,半点惊惶也无。玄茗心下奇怪着,怎么安将军在此处被西湖追杀,反倒留了个风尘女子在身旁? 正思索间,只见那红衫女子看着安将军举起银箭,便莞尔一笑,紧接着右手抬起,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木头拨片就要落在丝弦之上。偏是此刻有个惨白的人影从一旁闪了出来,伸手就要抓在那细细的四根弦中,口中大叫着: “阿楼,不要!” 可是已然来不及,安瑜弓上的三根银箭刹那射出,夹着呼啸的风声,闪电般袭在沈将军眼前。玄茗虽然心下只觉得自己多半就要躲不过去,可那长剑仍被紧紧握在手中。看见箭头光影离自己不过几寸之远,立刻凝神窜出,躲过当头第一箭,又横劈剑刃,砍断了飞在空中的第二箭。 第三箭正冲着自己小腹,若是上跃,是怕给了对手再补一箭的空隙,若是闪到旁边……思索一刹,却不料,那箭不知怎么,竟突然失了力气,缓慢地下落,最后无声坠地,平展展地躺在地上。 玄茗立在原地,盯着那第三根银箭好久,生怕其中藏着后招,会一下子重新活过来,趁自己不备就射穿了自己喉咙。 可直愣愣地看了好久,这支箭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不过是一根扑通的银羽长箭,不过是彻底瘫在了地面,怎么也起不来罢了。另一边,却听得“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