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清卿那天生“有理抢天下,无理占三分”的性子,哪里能吃得了这等哑巴亏?看都不看来人是谁,直接扭头喊了回去: “你倒是问一问,到底谁先动的手?” 一句话说完,这才看见是安歌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地睁圆了眼睛,身后带着几个小弟子赶了过来。还没等清卿咽下方才出口的三分后悔,旁边那汉子“哗啦”一声,把剩在手里的半块门栓板子往地上一扔,紧跑几步,冲着安歌走来的方向“扑通”跪在地上: “安少侠,小的苦等三年,为的就是这报仇一刻,您可得为小的做主啊……” 说到后面,小山一样魁梧的壮汉,哭得抽抽噎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满脸的泪水像小溪一样流淌而下。安歌看看斧头汉子,又看看清卿,八成猜到了怎么回事,便转头向那汉子问道: “是你先动的手?” “……是。” “先生收你在天客居多年,如何竟不知道天客居的规矩!若是相处不睦,打架斗殴者,便要没收术器,逐出天客居——这样的道理你不明白?” “小的明白……”汉子驼着背,两手扶地,任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清亮的、能照出人影的石板路上面,嘴里不住地念叨,“小的都想好了,反正小的如今没了兄弟,只身一人,没什么可以怕的了……只要杀了令狐妖女,就是先生要我偿命,也是心甘的!” 说罢,几个响头用力磕在地上,额角碰得全是淤青和血。 先前七星殿顶上,清卿害得这双生斧兄弟其中一人开膛破肚,当众没了性命,安歌也是心中知道得清楚。如今看这大汉在自己面前哭了个涕泗滂沱,声泪俱下,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忽地想起,自己此刻乃是在这天客居大门之外。 这才反应过来些什么,一抬眼,正视着清卿问道:“清卿,谁许你出到门外面?” “什么叫‘谁许我出’?”清卿一听这话,可是来了争个胜负的兴头。冷冷哼一声,手里拿着白玉箫抱起胸,“你们天客居何时说过,不许我出这大门?怎么我自己走到门外面,还要怪我!” 这一问,安歌被一下子噎在了原地,突然不知道该怎样辩驳。清卿一字一句,说得甚是有理,自己或是箬先生的确没说过不许清卿离开天客居的话。可令狐清卿分明便是个从立榕山战败之后被押送至此的俘虏,整整三年都没出过这“天客居”一步,什么时候有了她自由出入的份? 安歌本以为,这木箫野人老老实实养了三年的病,总不至于生出什么大乱子来。谁知今日,半分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若换做其他被软禁至此的人,还不都一个个争着抢着少些事端,再不济也忍气吞声,隐姓埋名,哪里还有这巴不得生出些什么乱子的道理? 沉默一刻,安歌定了定心神,拿定了主意,开口道:“今天两个人在门外因私仇打闹,还坏了天客居一根门栓,本应没收了你二人术器,逐出天客居才是……”那跪在地上的汉子听安歌如此一说,猛然抬头,“哇”地一声仰面向天,嚎啕大哭:“少侠……您给小的放一条生路吧!” 安歌不理会他哭天抹泪,只是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只是今日你二人,一人乃是悲痛欲绝之中情绪失了控制,一人还不清楚天客居的规矩,皆是有情可原。便免去逐出天客居的惩罚,暂且没收了你二人术器,若是几日之后没再生出乱子,再做打算。” 说罢,安歌伸出纤长的手指,摊开来放在斧头汉子面前。 壮汉听罢安歌说出这样结果,心中明白——对于自己在天客居的大门口损了大门,还差点害了人命来说,已经算是大大的宽恕。于是并不再说什么,胳膊抹一把鼻涕,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把石板缝里碎裂的斧头残片和那把几十斤中的斧柄一块不落地全捡了回来。又微微抽泣着,交回到安歌手中。 安歌点点头,严厉的神色缓和几分,转头看向清卿:“你的呢?” 偏头一笑,清卿持着木箫一头,把另一头递了过去。 见清卿并未继续无理取闹,安歌心中松下一口气,伸手便要将那木箫取过来。谁知手指刚刚碰到箫身的一刻,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手掌似是被什么小针刺痛了一般。还没来得及收手,便“啊”地大叫一声,赶紧几步跃开那木箫。 手掌心处传来火烧火燎的疼,安歌一摊开手,只见一处黑色的印记像是烧伤一般,破开了自己手心处的皮肉。再抬眼,清卿仍是那副偏头笑着的神色,手中抓着木箫,停在空中。 僵持半刻,见安歌还是不敢再来抓走木箫,清卿便横眉冷目,眸中显露出点点凶光: “长个教训!” 说罢,抬着头,把木箫收回腰间。牵了马,转身就走。 待到身后一片寂静,似乎无人敢上前阻拦,也或许是无人愿意和自己计较,清卿这才叹口气,停下脚步。“扑通扑通”的心跳仍听得清晰,清卿指尖微微发颤,非得奋力抓紧了金马的缰绳,这才立稳了身子。 这是自己第一次,没来由地就伤了人。 自己上山也好,下山也罢,手中欠下的人命在江湖中已然不算少。但清卿木箫刺出之时,从未眨眼犹豫一瞬——甚至当年在灵灯崖,把弦剑刺入温掌门喉头,自己也是睁大了瞳孔,眼睁睁地看见锋利的剑尖怎样划破了温弦的血脉。 伤人无数,或许是清卿早就认定的事。从华初元年众人围攻无名谷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自己此生,要把双手浸泡在剑光和残血之中。每一个想要夺走师父遗物,从师公手中抢走《翻雅集》,亦或是挡在师父面前拿着门规祖训的人,清卿已经习惯了那一式“千里阵云”划开身前—— 木箫紫光一闪,非是你死,便是我活。 可今天似乎并不一样。安歌拉开了二人招招要害的拼斗,还把那斧头汉子从阎王爷面前拉了回来。仔细想想,有意无意的,安少侠还是帮了自己一次。 毕竟若是真闹出人命来,恐怕就是箬先生出面,也保不了自己。 况且,当年安少侠明明见过,双生斧的另一个人是怎么被自己开膛破肚,却还是在众人面前护了自己这一次。毕竟,靠着“令狐妖人之后”和“打架斗殴之实”这两条,就足够自己被身无分文地赶到大街上了。想到此处,清卿心下隐隐颤动着,分不清是方才的恐惧未消,还是生出了丝丝后悔之意。 在木箫另一头,沾着来自立榕深山之中的“蔓毒膏”。这类毒药虽然比不上西湖的“碧汀毒”那般,把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用来伤人时候,威力同样不可小觑。 没想到的是,清卿终究是药植之学未能掌握扎实。比不得绮川,每次迎风揭开盖子,手腕一晃,便能将用量把握得狠厉而精准。自己不行,不过是在趁那大汉哭个没完没了时候没人注意,用手抹了一指甲盖的大小上去,就差点烧穿了安歌的手掌。 或许,自己真的快要成了江湖之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是个蛮不讲理、恩将仇报、杀人如麻、妖人之后的“木箫野人”。 正暗自琢磨着,清卿骤然抬起头,忽地睁大了眼。自己方才走神太久,此刻回过神来,才发觉,背后一阵一阵轻巧的脚步跟着自己许久,就快跟到自己的住处了。 是谁?清卿想起天蒙蒙亮时,来自码头的神秘身影。 一下站住脚,那人反应也甚是敏捷,立刻站定在后面,一动也不动。清卿发足再走,那人也一步一步跟上来。每一次踏在石板路上,都与清卿落地的时间毫无二致。 金马似乎并未察觉到,一阵紧张的气氛已然在身后蔓延开来。只是不明白,清卿的情绪怎么就突然低落了下来,于是更是用身子蹭着清卿的衣衫,时不时伸出舌头,舔一舔清卿粗糙的手。眼看已经走到住处门口,清卿无可奈何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身后那男子也摘下黑袍的帽子,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来。 看向这人面貌时,清卿衣衫之下不由得汗毛竖起,只觉得越是多看一眼,心中的可怖之意便又多了几分。眼前这个天客弟子穿着与安歌他们一模一样的黑袍子,那张脸上,额头和下巴奇怪地突了出来。偏偏是鼻梁凹陷在脸中,嘴角一笑,就扯得脸上的肉堆成一块一块的小疙瘩。 除此之外,这人凸起的额头,还有一块火红火红的伤疤。 虽不知道这是天客门下的何处弟子,但清卿并不愿与这人过多纠缠,便开门见山地道:“今日码头,多谢少侠替清卿将这木箫赎回来。”谁知这人一开口,哑着嗓子,丝毫不客气:“令狐少侠打算怎么谢我?” 听他此言,清卿被问了个猝不及防,猛地一愣。无奈之下,只好不耐烦地松开缰绳,上前一步道:“清卿寄人篱下,身上一文银两也无。若是有什么可以效劳之处,少侠但讲无妨。” 见清卿口气一松,这人反倒一眯眼,笑了起来。 走上前抬起手,抱拳微微欠身道:“在下姓任名思渊,今日虽是方式别致,但能幸会令狐少侠,实在荣幸。”清卿不敢失了礼数,便也欠身抱拳,还了一礼。只听这任思渊接着道: “在下今日帮少侠赎回木箫,不为别的,只是有一个问题想向令狐少侠请教一二。” “但讲无妨。” “少侠身居天客居三年,养病许久,即便受了重伤以至于功力不能恢复如初,凭着少侠先前积攒下的本事,趁夜翻出这天客居的高墙,也应该不成问题。怎么少侠今日难得出门,却并未逃离西湖地界,反倒自己牵了马回来?”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清卿呼出一口气,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这其中道理也不难想。当时清卿跟着安少侠回来,便是不愿牵连玄茗、安瑜二位将军——因为义气救我,却背上了叛臣贼子的罪名。清卿若此刻逃走,岂不是陷二位将军于不仁不义之地?” “好!”听得此言,这人竟大笑一声,双掌在空中响亮地一击,“令狐少侠于刀剑悬于头顶的危难之中,仍能奋不顾身,果真是个讲义气的好汉!” 不等这人话音落下,清卿便微微吃惊地张大了嘴。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少侠谬赞了——首先,安少侠待我不薄,没什么刀剑悬于头顶的危难;其次,清卿是在桑菊庄门口被人截住,不得已押回来的,谈不上‘奋不顾身’。除此之外,我在江湖人口中不过是个木箫野人,不知道什么叫做‘讲义气。’” “还有一事。”清卿说到此处,咽了口唾沫,“清卿身为女儿身,不是什么‘好汉’!” “哈哈”几声,任思渊仰天长笑:“女儿身又如何,就不能称之为英雄好汉了?”见清卿愣在原地,思渊便接着道:“思渊今日为少侠把白玉箫赎回来,便是一试——要试一试少侠的人品究竟如何。果真叫我赌对了,江湖中不过人云亦云,哪里知道令狐家的后人是个当之无愧的义气豪杰!” “实不相瞒,思渊今日之所以信了少侠,的确有一事需要相求。” 听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终于快要说出实话来,清卿赶忙迫不及待地道:“任少侠请讲!” 谁知,看见清卿的焦急模样,思渊却像要故意吊着清卿胃口——也无需有人指路,就自己慢悠悠地进了清卿的住处。看见榻上枕头被子乱成一团,丝毫不避,一屁股就坐在上面,还斜靠着身子,翘起了二郎腿。 清卿狠狠看他一眼,还是翻出三年多没人用的杯子,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怎么没有茶?” 思渊这一问,清卿终于忍不住翻个白眼,冷冷道:“难道清卿为了几片茶叶,还要去偷去抢?” 自己不过是个软禁在天客居的“叛贼妖人”,每日看惯了西湖弟子们的脸色,每日能有水喝,能有药续着命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开口要什么茶水? “遗憾呐,遗憾。”任思渊摇头晃脑,口中吟唱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少侠虽居陋室,却是自身品德香馨,此等陋室,何陋之有?” “还请任少侠明言,究竟有何可以效劳之处?” “不难,不过是令狐少侠举手之劳。”任思渊呵呵笑起来,双眼眯得陷入额头和颧骨之中,似乎只剩下了一条缝,“思渊想请少侠杀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