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地愣了几秒,清卿这才反应过来安歌究竟要做什么,一下子来了力气,奋起挣脱那两个弟子的胳膊,眼看便要冲到安歌身前去。待清卿听到身旁的风响时,回身早已来不及,任思渊的一只大手牢牢捂住自己的嘴,而另一只手同时点中了自己后背的天宗穴,随即伸手一揽,连着胳膊带身子就将自己往外拖。 “放开——”清卿本想吼叫,结果只是“唔唔唔”地发不出声。 直到二人离那大帐足够远,思渊才放开手,喘口气:“你现在好大的力气。”清卿二话不说,一伸腿便绊在他身后,随即胳膊一撞,一竖“万岁枯藤”不偏不倚落在思渊肩头。任思渊还没来得及长处一口气,便又被清卿摔倒在地,嘴里还差一点闪着了舌头。 “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可是你师姊自己说的!如今风水轮流转,怎么一个个都……”眼看着清卿嗓门越来越大,思渊赶忙做个“嘘”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好姑奶奶,求求你快小点声吧!” 清卿一腔怒火堵在胸口,看着思渊拿眯起眼皱着眉头的神情,知道他方才拉自己离开,本是为着自己的好——如果让安歌出手,指不定自己今天早上还能不能爬起来呢。想到此处,清卿更是憋闷不已,只好一脚踏在地上,扬起纷纷黄沙随风飘散。好巧不巧,那风正是要吹响任思渊躺着的方向,只见沙尘劈头盖脸,全都荡在思渊的口鼻之中。 见他这副神情,清卿多少有些歉意。只是并不愿拉他起来,反而把脑袋一偏,再不做声。 “我五岁时候,心中明明知道自己保护不了师父师姊,便只能把师父的白玉箫平平安安带回山上。谁知到了十六岁,我空练出一身八音会状元的功力,还是救不回整个立榕山……现在这日子一年一年过去,你们先生都有了一统江湖的本事,但我却连自己的师承术法也留不住了……” 清卿越说越克制不住,立在原地,不顾满脸沾着黄沙,泪水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见状,思渊站起身,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从小长在天客居的弟子心中明白,如若说先前掌门对清卿是恨意报复,今日此举,要清卿更名改姓,投在西湖门下,已然无非是刻意折辱。 这等结果,怕是换作自己,也要忍不住一头撞死在墙上。 更何况清卿现在还带着个孩子——一个刚刚覆灭的将军府留下来唯一的女儿。有这个孩子在,清卿连一死以成全气节的机会都没有。 古往今来,舍生取义,苟且偷生者皆不在少数。而苟且偷生,何尝又比舍生取义更容易? 想到此处,思渊伸出手,试探在放在清卿肩头。见清卿不动,思渊便小心地走近一步,轻声道:“清卿,姓名在他人,而气节在自己。只要你愿意,即便日久长在西湖,也没人能阻止你矢志不移……”说到此处,不料清卿突然缓缓回身,脸上还挂着一个眼神空洞的笑容。 思渊被她这副神情吓了一跳。清卿一偏脑袋,笑道:“倒是我忘了,那个叫令狐清卿的人,早就摔死在立榕山下面了。”说罢,留下任思渊一个人在原地,自己则深一脚浅一脚,一步步挪回到那薄薄朦胧的沙尘之中。 第二天一早,清卿在泉水边照着自己倒影,确保自己神色面容与寻常无异,这才如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女般,进到温黎的帐子中。李之烟已经照顾掌门更衣完毕,灵活的双手在温黎腰间的腰带系得整洁漂亮。温黎见清卿来,头也不回,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戏谑之意: “林姊姊,昨夜抓叛贼立功辛苦,没休息好吧?” 听闻此言,清卿一丝一毫的不悦也没有流露,直接忽视之烟那询问的眼神,走到温黎身后拂了一礼:“为掌门分忧,是在下分内之事。”清卿这样说,反倒是温黎有些奇怪,脸上流露出一丝恶作剧没能得逞的,孩童般的烦躁。随即沉下嗓子,有些不耐烦地道:“姊姊现在是天客居的弟子,在本掌门面前要自称‘臣下’,在先生面前要自称‘弟子’。怎么这样简单的规矩都记不住?” “是,臣下记住了。” 温黎一下子侧转过身,锋利的目光如尖刀一般停留在清卿脸上,许久不动。而清卿只是保持着那拂礼屈膝的姿势,一言不发。李之烟看见二人这平静之间却针锋相对的模样,手中只剩下最后一颗扣子,却也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仿佛清卿表面上越是顺从,那浓烈的火药味,越是迫不及待地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 只见掌门眯起眼,冷笑一声:“今早会有北漠的旧臣和几个塔家王来见,姊姊就跟随在本掌门身后,迎一迎这些难得归降的贵客。” “是。” “即墨氏是逸鸦漠原先的掌门,姊姊应该认识吧。” “臣下认识。” “那就好。”温黎眉目间的冷笑舒缓下来,眼神却冒出更凌厉的光,“今日就要让北漠之人好好看看,像姊姊这立榕山的后人,都已然弃暗投明,归顺西湖了。你我君臣,给那些顽固不化之辈做个表率,如何?” “全听掌门吩咐。”清卿也抬起眼,露出个温和顺从的笑容。 待李之烟和清卿二人一同跟随温黎掌门出门时,清卿才意识到,宓羽西湖如今的盛况,当真不是昔日的立榕山可比。东山隐居避世,山中不过一个掌门几个弟子,便能算得上一个不可小觑的门派。而放眼这西湖帐外,一顶顶结实的帐子如群星般点缀在沙漠之中,随架而来的侍者随从各自忙碌,显得茫茫无垠的黄沙地界竟十分拥挤。 掌门出行,五步一随从,十步一侍卫,尽皆是昂首挺胸,一表人才。 能将数也数不清的奇人异士聚集麾下,想必箬先生当初未雨绸缪,费足了心思。想当初天客居带着这些弟子能人日日演练的时候,清卿和子琴还在四方游历,师叔也和夏棋士悠然下棋罢。 只见温黎挥一挥手:“用不着这么多人都跟着。除了天客居的,其他人都回去吧!” “是!”两侧的侍卫整整齐齐地踏出一步,便是这一步的气势,已然颇具地动山摇之感。随即“哗啦”一声,各自宝剑回鞘,随即“刷”地向掌门低头行礼。放眼望去,这两条长龙般的队伍中,无一人或快或慢,或转头或犹豫。这些侍卫动作整齐划一而干净利落,喊声震天,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练出来的。 一丝敬畏之感油然爬上清卿心头:“箬先生剑术出众,治军有方。温掌门得此人,何愁江湖不统,四海不平?” 一直到清卿跟在温黎之后,进了正殿,那浩大而严肃的畏惧感仍挥之不去。西湖的臣属早已列坐两侧,清卿放眼一望,大多是江湖上有名有脸的大家人物,亦或是须发苍苍的耄耋老者。这其中并不止是西湖旧派,有许多竟还是清卿曾见过的南林后人。 那些人有时悄悄瞟一眼立在掌门座下的南嘉攸,又赶忙低下头去。 温黎叫这些西湖南林的臣下平了身,清清嗓子,肃然道:“叫北漠的人都上来吧!” “传——逸鸦漠即墨氏觐见!” “即墨氏?”听到门外的侍卫这样喊,清卿心下一惊,不由得向着箬先生的方向望了过去。箬冬面容冰冷,微微垂眼,似乎对那声“即墨氏”见怪不怪。其余众掌门,也都是这般神情。清卿万万没想到,西湖已然将北漠收服到了如此地步,竟连即墨掌门原本的名号都不再称呼? 难道北漠那么多塔家王,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也没有? 正思索间,果然见门外一少女的身影,翩然而至。即墨瑶身着北漠传统所尚的绀雪色,款款莲步,仪态端庄。瑶掌门的双袖收着,却已然能看出那长袖展开时能游曳的水色。茫茫狂沙之中,万里无云,空气干涸,宓羽湖水汽而来的众人大都难以适应。此时这绀衣少女骤然出现在一众干渴之人眼前,仿若润雪浸沙,甘泉流淌,惹得各个掌门纷纷移不开眼睛。 女子身后还跟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那汉子在厅堂中扫视一圈,面目狰狞,眼神冷厉。许多与之对视的好手都纷纷避开目光,低下头。 唯独南嘉攸一人立在掌门之前,神情严肃,目视前方,丝毫不为所动。 清卿看他这副模样,心下又是憎恨,又是惋惜。如若说嘉攸忘了南林覆灭,忘了东山恩仇也就罢了,但这即墨瑶,是清卿从认识她开始,几乎从未离开过南公子半步。当初这般形影不离,嘉攸也丝毫记不起来了么? 即墨瑶目不斜视,缓步走到殿堂正中,婉婉行礼:“见过西湖掌门。” 还不等温黎开口,便听得“咚”一声响,竟是两侧的侍卫用长矛一击至地:“跪下!” 这般声势,已然算得上惊天动地,穿云裂石。可即墨瑶像是丝毫不被惊到,稳稳立在原地,连身子晃一晃都未曾有。听得她声音不大,却甚是坚定:“逸鸦漠的横笛乃是四器八音之一。北漠与西湖,同为四器门派,没有下跪行礼的道理。” 这番话不卑不亢,瑶掌门脸上丝毫不见惊惧之色。西湖在座的众人见了,也不禁暗暗敬佩三分。 眼看着南嘉攸就要上前动手,即墨掌门依然立在原地,不为所动。温黎轻咳一声:“罢了。”随即让嘉攸回转,嘴角淡淡一笑:“即墨氏不忘旧日北漠风光,留着几分傲骨,也是难得。只是这世间沧海桑田,不可逆势而动。你曾贵为四器中一派掌门,自然要为你北漠的臣下子民考虑,弃恶从善才好。” 说罢,即墨瑶下意识一抬头,本想开口辩驳,却突然和一旁清卿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只见那东山的弟子令狐清卿,正垂眼立在温黎的另一侧。穿着神情,便与温黎的侍女无异。瑶掌门一惊,本已到了口边的话,顷刻间说不出来。却忍不住再向着清卿多看一眼,生怕是自己认错了人。 四派之中,唯有东山,是最不可能丢了骨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