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彼时亦有秉笔直书的史官,在他们眼中,我作为女皇的一生功过是非,又会被写成什么样子呢?
最终,会不会依旧逼得我立无字碑以自证呢?”
前尘往事忽地涌上心间,吕雉慨然想着。
时迁境移,她欣赏眼前史官这份无惧强权的风骨,便向一旁满面不忍的叔孙通使了个眼色。
叔孙通身为大儒,见皇帝难为史官,本就跃跃欲试地预备苦口直谏,又得到皇后的嘉许,便慢悠悠踱至史官身边,自满地狼藉中拾起了那杆紫霜兔毫笔,轻轻甩了甩笔杆上沾的残墨,似乎不着边际地问,
“你叫什么?”
“董望之。”
叔孙通细细捻着手中那管兔毫,淡淡说道,
“哦,姓董。
晋国的太史董狐公,是你家祖先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哗然,连刘季也不禁敛起怒容,略带震惊地重新审视这个不卑不亢的年轻人。
董狐,是春秋时晋国的太史。
***
宣公二年,晋国发生了一件以臣弑君的大事:
是年九月,晋灵公借宴请的机会,于席间埋伏甲士,企图伺机除掉大权在握的晋国正卿赵盾。
赵盾侥幸逃脱,却没有跑远,只藏匿在晋国境内,疑似暗中谋划。其从弟赵穿率众攻杀了晋灵公,并迎赵盾回国都。
赵盾返都后,并没有惩处弑君的赵穿,而是顺势拥立晋灵公的叔叔为国君,是为晋成公。
后来,这段跌宕起伏的宫廷争斗,被时任太史的董狐一笔不差地记了下来,化为五个掷地有声的字——
“赵盾弑其君”,并将其宣于朝臣。
再后来,得知此事的孔子,盛赞董狐为古之良史,书法不隐,凭自己的判断与推理,直笔如刀,一举戳破了赵盾苦心经营多年的虚伪假象。
既遇上了董家的后人,今天皇帝的意图多半要被挫败,但董狐的盛名远播,刘季大抵也不敢贸然杀了史官泄愤。
吕雉惊讶之余,又渐渐放下心来,只踏踏实实地旁观,看叔孙通是否能从尴尬的僵局中转圜出一个从容的结果。
只见叔孙通眼珠转了转,以平日给刘盈授课般谆谆善诱的语气,耐心问道,
“赵盾弑君之事,你想必烂熟于心了。
我问你,晋灵公究竟是谁杀的?”
董望之沉吟片刻,一字一顿地答,
“人,是赵盾之从弟赵穿杀的,但弑君之举,却是出于赵盾本人的授意。”
“很好,你这个答复滴水不漏,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叔孙通捋着一把好胡子,频频颔首,顺手将笔递给了他,
“所以,孔夫子所赞的秉笔直书,指的不仅是如实记载眼前发生的一切,还要穿过层层迷雾,看透事情的本相,是也不是?”
“是。”
“那么,董狐若于事发伊始便武断落笔,只怕会写下‘赵穿弑君’这个表象,而放过幕后的元凶,是也不是?”
“……正是。”
“如此说来,今日陛下与离支之事,也尚为完结,”
叔孙通蓦地转身,快步走回到刘季身边,
“陛下喜离支,问长沙国能否种出此果。
皇后苦心劝谏,说民之良田远远胜于皇帝的口腹之欲。
随后,陛下说——”
他冲刘季挤挤眼,刘季恍然大悟,抚掌笑道,
“对对,我自然是虚心纳谏,从善如流,决意不再接受郡国进献的珍奇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