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赵青云无罪释放,专程找到在办公室整理资料的赵向晚。 “向晚,多谢。”赵青云的感谢发自肺腑。 赵向晚摆了摆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面对亲生女儿的冷淡,这一回赵青云没有烦躁。被关起来的这几天,他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也想了很多。 魏美华和他休戚与共,但来过一次公安局之后便没有再来,态度极其冷淡。未来哪怕不离婚,恐怕也很难再回到过往的亲近。 岳父一路提携他升迁,对他期待很高。但岳父老了,能力有限,往后能够支持、帮助他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少。 徐俊才和他结了儿女亲家,自己为他的生意提供了那么多便利条件,没想到关键时候他连面都没有露。 亲自将十岁的赵晨阳接到星市,养到现在也算是有了父女情感,没想到这回自己出事,她人影全无。 身边那些一直和他称兄道弟的朋友,刹那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唯一伸出援手、为他跑前跑后查明真相的人,竟然是自己一直看不上的女儿,赵向晚。 难怪农村老人嘀咕“还不知道哪根丝瓜还做种”,儿女中不中用、未来能不能为自己带来好处,眼下还真说不定。早知道,何苦来为了别人家的孩子而冷落了亲生女儿。 赵青云听市局领导说过案件侦破的细节,知道如果不是赵向晚心细,质疑潘国庆的不在场证据,恐怕很难把他抓起来。如果不是赵向晚与另一名女警演了一场戏刺激潘国庆,恐怕现在他还嘴硬不承认杀人。 可以说,自己这一回能够快速洗脱罪名,赵向晚帮了很多忙。 越想越觉得自己以前做得不到位,赵青云羞愧难当,没有在意赵向晚的冷淡,继续说道:“向晚,以前是我……” 赵向晚打断了他的话:“我只会破案,对你未来帮助不大,不必再来往。” 赵青云酝酿了半天的情绪陡然被卡住,脸一下子胀得通红:“我,我,我只是想说声感谢。你,你,你何必这么绝情?” 赵向晚的脸冷了下来。一个眼风都不给,低头开始整理卷宗。 赵青云有心想借机拉近一下父女之间的关系,但看她不理不睬,完全没有半点缓和余地。原本以为赵向晚之所以帮忙查案,是看在两人是父女的情面上,没想到现在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赵青云丢下几句场面话,讪讪地离开。 赵青云一走,何明玉便笑眯眯地凑到赵向晚身旁,敲了敲桌面:“来,教教我们,你是怎么识破潘国庆伪装的?” 迎上何明玉眉眼弯弯的笑脸,赵向晚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合上卷宗,看着办公室里一个个求知若渴的同事,站起身来。 她拿起一支粉笔,在小黑板上画下一张人脸,并在人脸旁边画下几张嘴形。 “人的五官中,嘴不仅是吃饭的工具,也是对外交流的窗口。嘴,可以给我们传递许多有价值的信息。” 赵向晚的开场白一下子将大家吸引。 平时在重案组如同隐形人一般的季昭站起来,接过她手中粉笔,重新画了一张标准人脸。虽只寥寥几笔,却灵动清晰。 赵向晚笑了笑,对季昭说:“我来说,你来画。” 两人配合默契,一个画像,另一个解释。 “嘴,有张合、上下、前后、松紧四种基本运动方式。通过观察这些运动,再结合嘴型所反应出来的性格特征,就能大致对他的内心活动进行判断。 潘国庆是典型的承嘴形,上唇短、下唇突出,这类人通常猜忌心与防备心较重,但同时忍耐力也非常强。 不知道何师姐有没有留意过,潘国庆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咬嘴唇,这说明他在认真分析警方的每一个问题,长期保持心理设防状态。如果他爱妻子,应该会积极配合警方找出凶手,如果他没做亏心事,不可能会对警方这么设防。” 何明玉听到这里,“啊”了一声,“对对对,潘国庆在说话的时候是有这个小毛病,我当时还觉得这人是不是喜欢自虐,没想到代表心理设防。” 赵向晚点点头,继续说着自己通过这个案子总结出来的内容。 “当我们询问他钱都到哪里去了的时候,他的嘴抿成了‘一’字形,这代表他性格非常倔强,一旦做出决定,绝不回头。但当刺激累积,就会让他短暂失去理智,从而导致后面他拉布帘、开衣柜、扔衣服的激进行为。” 朱飞鹏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可是只记得他愤怒地跳起来,一把拉开布帘的烦躁,至于当时他的嘴型……真没留意。 “在审讯室里,许队负责审问,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留意潘国庆的嘴型。”赵向晚的这个问题一出,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许嵩岭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提问的时候,他的嘴唇紧闭,除非必须开口,否则他一定是闭着嘴,就像是努力想把嘴藏起来,坚决不多说一个字。” 赵向晚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一点许队应该很有经验。当犯罪嫌疑人的压力到达一定程度时,就会出现藏嘴唇的现象,大脑通过这个方式拒绝表达自己。如果压力到达极限,他的嘴唇不仅紧紧抿起,而且嘴角会向下弯,形成一个倒u形。许队根据这个表情变化施加压力,我只是找机会再添了一把火。” 办公室里出现片刻的安静。 三秒之后,掌声雷动。 “小师妹观察细致入微!” “没想到人长一张嘴,还有这么多说道。” “笔记笔记,赶紧做笔记。” “不到半个月就破了一起大案,这效率!不得了啊,小师妹是我们的福将,实习成绩必须给个大大的优秀!” 掌声里,赵向晚嘴角微微向上,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能够将读心术与微表情相结合,整理出行之有效的理论知识,这对提高刑侦技术绝对有帮助! 这一回,季昭没有被掌声所惊扰,后退半步,看着黑板上画出的人脸,一字嘴、紧闭的唇、抗拒的眼神,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起来。 他左右看看,轻轻搁下粉笔,学着大家的模样,双手相碰,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朱飞鹏稀罕极了,大声道:“唉哟,季公子会鼓掌了!” 季昭停下了手中动作。 赵向晚瞪了朱飞鹏一眼,对季昭说:“鼓掌表示夸赞,你继续。” 季昭并不傻,其实他非常聪明,只是以前内心封闭,不愿意与人打交道,所以显得笨拙。 现在天天待在重案组,赵向晚能够看懂、听懂他心中所想,从所未有的畅快自如的沟通渐渐让季昭放下戒备,一点点融入团队,渐渐有了点烟火气息。 季昭再一次鼓起掌来。 啪!啪!啪! 虽只是轻轻几声,赵向晚却看到云雀在旷野起舞。能够一点一点让季昭在那个孤寂的旷野世界里自得其乐,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转眼就到了过年的时间,28号南方过小年,赵向晚买了27号的火车票回罗县,哪怕重案组的同事再舍不得,也不好意思再留她,只得恋恋不舍地拎着一大堆礼物,送她上了火车。 罗县是小站,只能坐慢车。 春运期间绿皮火车挤得连脚都放不下,赵向晚左肩斜背着一个洗得有些泛白的军绿色大挎包,右手拎着藏青色帆布手提袋,找到自己的座位,艰难地坐下。 之所以艰难,是因为原本三个人的座位挤了五个人。 赵向晚坐在靠走道的位置,转头环顾四周,头顶上的行李架早就塞得满满当当,只得弯腰将手持袋放在脚下。等到直起腰来,一左一右的身体碰触令她有些不自在,但眼下没有办法,只得忍耐。 靠窗坐着一名神情忧郁的女子,瘦弱的身体裹在一件宽大的藏青色棉袄里,显得空空荡荡的。她右手托腮呆呆地看着窗外,嘴唇紧紧抿着,双手、脸颊、耳朵都长了冻疮,红得不正常。 女子身边坐着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穿一件浅蓝色双排扣呢子大衣,烫着卷发。她的呼吸声很大,胸脯上下起伏着,看得出来在拼命忍耐。 “哐呲——” 当火车再一次停下来等待别的快车通行时,胖女人终于按捺不住脾气,咬着牙骂了起来。 “这是什么破火车,停停停!不断地停!我也是作孽,要过年了还要接你这个讨债的回家。这么大冷的天,火车票又不好买,你这是要把我磨死了才甘心啊……” 瘦弱女子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眸里却透着绝望。 【被拐一年,好不容易被警察解救,以为回到家就能感受温暖,没想到妈妈一不问我有没有受伤,一不问我有没有吃苦,只是看着我的肚子一脸的嫌弃,不停地诉说着她的辛苦。从小到大,爸妈就是这样,只要我考试成绩不够好,就骂我不努力、不认真,然后不停地说着他们为了我怎么省吃俭用,好像他们所有的苦都是因为我。在他们面前,我永远就是个罪人!】 原来,这名女子是刚被警方解救的被拐妇女,而和一起的中年妇女则是她的妈妈。母亲埋怨、女儿失望,母女关系并不好。 听到胖女人发脾气,坐在对面的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子好意劝了一句:“大嫂你们这是要回家吧?过年过节的莫发脾气嘛。” 听到有人搭话,胖女人的情绪迅速找到了宣泄口。 “回家过年,回家过年!尽遇到些糟心事过什么年!你说我这死妹子,丢人啊……”她看一眼坐在车窗边的女儿,目光停留在女儿脸颊的冻疮上,不知道为什么又烦躁起来。 胖女人撇了撇嘴:“女人的脸多宝贵,你不知道吗?冻疮长在脸上,我真是服了你!你这个样子,将来怎么嫁人。” 汀兰终于开口说话,不过她的声音冷得像一坨冰:“嫁人,您觉得我还能嫁得出去?” 胖女人一听到女儿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烦躁起来:“怎么不能嫁人?你好歹上了一年大学,有文化、有模样。让你爸在老家农村给你找个死了老婆的、或者老单身汉,难道人家还能嫌你?” 汀兰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浸着浓浓的自我厌憎。她对着车窗呵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在白气上画了个大大的“x”。 “把我嫁到农村去,找个没文化的老男人,那和拐到山沟沟里有什么区别?您可真疼我。” 胖女人被女儿的话语刺得跳了起来:“你这个死妹子!你以为你还是以前?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我掉了多少眼泪、跑了多少趟派出所?我和你爸的脸都被你一个人丢光了!” 上过大学?派出所?这对母女俩的对话透露了太多细节,众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悄声议论着。 “不会是读了一年大学然后私奔嫁人了吧?” “不像是嫁人,能够进派出所的,难道是犯罪坐牢了?” “这个妹子看着快三十了吧?瘦得可怜哟~” 一名老妇人试探着询问:“大妹子,这是你女儿?看着挺受罪的,你们这是怎么了?” 胖女人张了张嘴,到底还是要脸,没有说出真相,只是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嘟囔着说:“都是她自找的,我可没脸说,唉!丢脸啊。” 【女大学生在火车上被拐卖,还不够丢脸吗?原本汀兰长得好、读书好,89年考上京都对外经贸大学,当时我们单位哪一个不羡慕?哪里知道她大一暑假回学校的路上被拐了呢?传出去多丢脸啊,白读了那么多书,大学生还能被人拐了去。】 89年考上大学?赵向晚听到这话,再一次打量这个瘦弱女子。比自己早两年考上大学,今年最多21岁,可是她看上去风霜满面,没有半点年青姑娘应该有的朝气。 女大学生被拐的案子,赵向晚也曾在报纸上看到过,当时大姑还拿着报纸对自己和表姐范秋寒耳提面命。 “女孩子一个人出门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跟陌生人走,陌生人给的东西绝对不能吃,也不要把自己的名字、住址、学校什么的告诉别人。不然要是被人算计了,拐卖到穷山沟里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你怎么办!” 现在,被拐卖的女大学生就在眼前,虽然一年之后被警方解救出来,但她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却像一道刻在心上的疤,怎么也愈合不了。 “丢脸、丢脸,你只知道丢脸!我丢了你的脸,我去死!这总行了吧?” 汀兰受了刺激,不管不顾地喊着。一肚子的愤怒、委屈,在这个满是陌生人的火车上尽数爆发出来。 汀兰这一声喊引来火车人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喊声里充满着绝望,听得人心里沉甸甸的,原本存着看热闹心思的众人,都有些于心不忍,开始一边倒地劝汀兰的母亲。 “大妹子,你别逼孩子。你看孩子都瘦成什么样了?回家做点好吃的,让她好好养养。” “是啊,婶子,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家里出了什么事,但是别在火车上骂您女儿嘛,什么丢脸不丢脸的,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明天就是小年了,难得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大家健健康康、和和气气的多好啊,其他的就别计较了。” 汀兰的母亲听到众人的劝说,脸上有些挂不住,偏过头哼了一声:“你这死妹子,寻死觅活的给谁看?好不容易把你接回来,你就不能老实点?” 汀兰的情绪却沉浸在自暴自弃之中。 她忽然站起,双手使劲,猛地将窗户往上推。寒冬腊月,一股凛冽的寒风刮进来,车厢温度陡然下降,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寒颤。 “哪个神经病把窗户打开了?冻死了。” “你要干什么?开窗做什么!” 一阵惊呼声中,汀兰将头伸出开了一半的窗外,伸展开双手,迎上那寒风,疯了一样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回来了又怎么样?一样被嫌弃!” 原本她坐着还没看出,现在一站起来,宽大的棉袄也掩不住她微微突起的腹部。 【我怀了仇人的崽子,现在已经五个多月,打胎有危险,我该怎么办?上次逃跑右手被拉扯,肩关节严重脱臼,天天挨打、打到头破血流,到现在还没养好。我才一十一岁啊,走路都感觉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我妈嫌弃我、我爸不肯见我,他们都巴不得我死了吧?这样的日子,活着有什么意思!】 汀兰母亲猛地一把将她拉回来,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听得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个母亲,对自己的女儿下手可真狠! 汀兰母亲打完这一巴掌依然不解恨,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胳膊,一边哭一边喊。 “我打死你这个死妹子!你到底要让我和你爸操多少心?你还没尽过一天孝呢,你敢先死?你知不知道以前化肥厂的同事背后怎么嘲笑我们的?你知不知道出事之后你爸中了风差点死过去? 为了找你,我们把房子卖了,现在只能租个破屋子住着,你还想要我们怎么样!好不容易找回来了,你却变得像只刺猬一样,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哪里还有小时候听话?要是知道你会变成这个样子,还不如死在外面!” 汀兰没有动,麻木地承受着母亲的怒火。 被拐的这一年,汀兰受过很多苦。从天之骄子沦落成乡村媳妇,从单纯少女变成锁在床脚的发泄工具,从善良女孩变成生育机器,被欺骗、强迫、凌.辱,种种磨难足够让人崩溃。 这些苦,汀兰都熬过来了。 可是今天,来自母亲的责骂、否定,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汀兰的灵魂,让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她觉得熬不下去了。 【我是个罪人,我就是个罪人。】 汀兰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眼泪一颗一颗地滴落在大棉袄上,被藏青色的衣服吸收,一丝痕迹都看不到。她没有再挣扎,垂着头任由母亲捶打,整个人的精气神全都被抽掉。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被母亲打的汀兰,赵向晚的心被牵扯得一抽一抽地疼痛,那些不愉快的童年回忆浮现在脑海中。 养母钱淑芬为了不让赵向晚有出息,免得压了赵晨阳的风头,平时对她没有一句好言语。不管赵向晚取得什么成绩、不管赵向晚做了多少家务,她都只会高声责骂:“我生你这个死妹子做什么,你就是个赔钱货!” 赵向晚清清楚楚地记得,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央求母亲让自己读书,得到的却是一顿笤帚,还有无情的嘲讽: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有空不如多喂几只鸡,还能下蛋吃肉咧。 想到这里,从来不喜欢多管闲事的赵向晚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汀兰的母亲:“不要打了!她的头和手受过很严重的伤。” 汀兰母亲愣了一下,扬起的右手陡然停住。 赵向晚转过头看向汀兰:“不是你的错,不怕。” 汀兰缓缓抬起头,看着赵向晚,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里升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赵向晚年纪虽小,但面孔一板,严肃的态度让一向在乎旁人看法的汀兰母亲感觉到了压力。她哼了一声,收回手没有再打汀兰,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 车厢中的气氛明显平静了许多。 汀兰没有再折腾,一直安静地坐着,汀兰母亲也没有再骂她,只是脸色依然阴沉着。 六个小时之后,绿皮火车终于到了罗县。赵向晚拿着行李起身,坐在身边的汀兰母亲也开始准备下车。 赵向晚看一眼呆坐一旁的汀兰,想到一路上听到她的内心低语。 【火车上那个老妇人装可怜装得可真像,说什么儿子在京都工作,现在生了重病在医院住院,她现在从农村过来要去看望儿子,可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什么也不知道,想让我带她到第一医院去。 我怎么就信了呢?因为她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让我想起外婆。如果我有一天生病了,在农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外婆也会像她现在这样茫然无措吧。因为心疼,所以我一直陪着她,带着她下火车。没想到刚刚走出站,就从停在一边的小货车上下来两个人,然后……就被迷晕卖到了深山里。】 女大学生之所以被骗,与智商、学问无关,就是因为年轻天真、太过善良。拐子往往以弱者的姿态出现,寻求她们的帮助。有心算无心,谁能躲得过? 想到这里,赵向晚冲汀兰善意地笑了笑,正要说话,不料汀兰母亲有些警惕,看她靠近女儿,立马拦住,瞪了她一眼:“你要做什么?” 赵向晚看不到汀兰的表情变化,只得转身离开。 罗县火车站虽小,但春节返乡人不少。顺着拥挤的人群出了站,再往南步行半小时,赵向晚终于来到大姑赵大翠家。 大姑离婚后在县城老城区买了个老房子,距离罗县中学不远,是早期居民搭建的私房,只有一个卧室、一个杂物间、一个小小的厕所。 卧室里大约十六、七个平方米,兼着饭厅、客厅、书房功能。饭桌、书桌、衣柜、床、沙发、茶几和两把椅子,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因为没有厨房,赵大翠花钱请人把卧室的屋檐往外推了一米,在檐下搭了个简易的灶台,放上一个煤炉、一个炒锅,再加上捡来的旧桌子当切菜台,虽然简陋,但好歹淋不着雨,也够用了。 赵大翠是个眉目慈祥的中年女子,半年不见侄女,笑眯眯地将她迎进屋,一边往搪瓷脸盆里倒热水一边念叨。 “来来来,先洗把脸。坐了这么久的火车,累吧?半年时间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一点。你们学校有食堂不?吃饭吃不吃得饱?你说学校还给发衣服对不对?怎么没穿回来给大姑看看?向晚个子高、身材好,穿公安制服肯定好看。” 屋子里升了炭盆,比外面暖和许多,赵向晚解开外套,露出里面穿的艳绿色套头毛衣。 “学校食堂挺好,还发饭菜票,我吃得挺好的。发的制服都是一式两套,我一般只在校园里面穿,出门都穿自己的衣服。大姑你看,你织的毛衣我一直穿着,特别暖和。” 赵大翠看到这件毛衣笑得更开心了,双眼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细纹更加深刻:“好好好,你喜欢就好。本来还想给你姐也织一件,她非说这毛衣颜色太土,不肯要。还是我家向晚丫头好,给什么穿什么,穿什么都好看。” 赵向晚掬一盆热水洗了洗手,再将热毛巾敷在脸上:“我姐呢?她今天值什么班?” “你姐今天值白班,等下就能到家。向晚,你洗完脸把脸盆搁着别管,到门口菜地掐一把蒜叶来,大姑今晚炒腊肉给你吃。” 赵向晚应了一声,推门出去。老房子是个老平房,门口有一畦小小菜地,勤快的赵大翠在里面种了些大蒜和白菜。 刚刚弯腰扯出几根大蒜,就听到一阵笑声:“是哪个小偷,敢到我家来偷大蒜!” 赵向晚抬起头,一个身材娇小、扎着辫子的年青姑娘映入眼帘,赵向晚微笑着打招呼:“表姐,你回来了。” 范秋寒个子虽不高,但行动间颇有些男儿气。她大踏步而来,帮着扯了几把大蒜,一边扯一边埋怨母亲:“我妈也是的,你好不容易回来,干嘛指挥你干活?等我回来嘛。” 赵向晚笑了笑,没有接表姐的话。范秋寒的性格她很清楚,刀子嘴、豆腐心,脾气来了不由人,但心地最是柔软善良。 范秋寒与她并肩而入,赵大翠高兴地说:“秋妹子你回来得正好,赶紧摆桌子,给向晚倒杯热茶喝。向晚坐了这么久的火车,肯定累了,路上吃不到热乎的,我得快点做饭。” 范秋寒一边做事一边和赵向晚说话,两姐妹亲密无间的模样让赵大翠心里美滋滋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现在这日子才是过日子,以前……” 范秋寒白了母亲一眼:“好了,妈,你就别老念叨过去的事,咱们得往前看。等我今年七月正式上班拿工资,你就别摆摊了,大冬天的吹寒风、大夏天里晒脱皮,你就在家里休息着,我养你。” 赵大翠一边炒菜一边嘟囔:“我休息做什么?又不是做不动。每天有点事做,反而好,你让我天天在家里窝着,肯定得窝出病来。” 范秋寒作势要踢赵向晚:“喂,你帮我劝劝我妈,她每天一大早推着个早餐摊子出去,卖米粉卖到上午十点才回家,病了也不肯歇着。我们家现在又不需要买什么大件,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赵向晚往旁边一让:“表姐,大姑是勤快人,做事做习惯了,闲不下来的。” 赵大翠连连点头:“是是是,还是向晚懂大姑。以前在村里的时候,喂猪、喂鸡、做饭、洗衣这些家务都是我,农忙时和男人一起下地干活,我早就习惯了。来到城里必须找点事,不然就废了。再说了,要不是有这个米粉摊子,怎么养活我们娘俩?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 赵向晚提了一个建议:“姐,你要是心疼大姑天天日晒雨淋,要不盘家店铺开米粉店,怎么样?” 范秋寒还没表态,赵大翠拼命摇头:“盘店铺那得多少钱?我可没那么多钱。再说了,早餐摊位我办了营业执照,不用害怕城管,不用交什么租金,只做早上几个小时,多自在!要是开店,水、电、气、租金不算,一开就是一整天,我不得累死?” 赵向晚不懂经营之道,没有强求,只说了一句:“大姑,要是需要钱,我也能帮点忙。” 赵大翠根本没把赵向晚的话放在心上,刚上大学的她能有多少钱,还想帮忙?真是孩子话。她哈哈一笑,炒菜出锅,递给赵向晚:“你有钱自己留着,大姑不要。你上学不容易咧,大姑知道。” 赵向晚接过菜碗,放在饭桌上。腊肉炒大蒜叶香气扑鼻,在这间摆满了家具的屋子里飘散开来。 范秋寒说:“好了好了,妈你总喜欢在高兴的时候提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向晚现在上了公安大学,舅舅舅妈不敢再来折腾她的。公安大学不收学费,还管饭管衣服,多好啊。就算舅妈不给钱,也能把书读完对不对?” 看着赵向晚一步步走过来,范秋寒太知道她读书的不容易。 赵向晚抬眸看向大姑和表姐,笑着说:“你们放心吧,我在公安局实习,帮忙侦破了一起杀人案,局里奖励了我一千块,这些钱足够让我读完书,你们不用再给我寄钱了。如果大姑和表姐要钱,你们只管开口。” “真的?”范秋寒、赵大翠惊喜地反问。 赵向晚点点头:“真的。” 范秋寒的嘴张得老大:“啊呀,公安局里的奖励这么多吗?我以为当警察收入不高呢。” 赵向晚解释道:“有企业家设置惩恶扬善基金,大案侦破的话会发奖金。”季锦茂变着法子改善警察待遇,这次翁萍芳被杀案侦破,一口气给了一万奖金。局里论功行赏,很知趣地奖励赵向晚一千块。 赵大翠喜得连声念佛:“阿弥陀佛,这可真是大好事。向晚有出息,能挣钱,以后再也不用求你妈了。” 赵向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世。如果告诉她们自己不是赵一福和钱淑芬的亲生女儿,那自己与她们亦没有亲缘关系。 赵大翠是赵向晚童年最温暖的所在,赵向晚舍不得。 赵大翠现在的这个老房子虽然简陋,可是却温暖而平和,能让赵向晚感受到亲人的呵护与关怀、长辈的唠叨与温柔。 吃完饭,赵向晚从包里拿出给大姑、表姐的礼物。送给大姑的是一条大红色的羊绒围巾,送给范秋寒的是一块电子手表。 “大姑,过年了戴点红的喜庆,出早摊的时候要是觉得冷可以裹紧点。表姐,你上班之后总得看时间,送你手表最实用。” 赵大翠抚摸着柔软而厚实的围巾,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盈满泪水:“我家向晚出息了,过年了还知道给大姑买礼物。” 范秋寒将手表戴在腕上,捶了赵向晚一记,哈哈一笑:“有钱了没忘记你表姐,算你有良心,没白疼你!”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赵大翠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问赵向晚:“今年回来,不回家看看你爸妈?你大哥前几天过来了一趟,说一直没收到你的信,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一哥在羊城打工,明天上午能到家,他们都想你咧。” 赵向晚垂下眼帘:“大姑,我就想待在你这儿,行吗?” 赵大翠与范秋寒对视一眼,都有些心疼,齐声说:“行、行、行,怎么不行?” 【向晚这孩子太可怜了,哥、嫂对她不好,小时候宠着晨阳,把向晚当成个丫环一样使唤着。后来晨阳被她亲生父母接走,按理说哥嫂应该对向晚好一点了吧?结果不但没好,反而变本加厉地使唤她,我嫂子做得是过分,撕她的作业本、烧她的课本,变着法子不让她读书。 要不是向晚争气,只怕早就读不成书、留在家里当苦力吧?和我一样,喂猪、喂鸡、做饭、洗衣,农忙的时候下地干活,等到十八岁的时候再在村里找个小伙子嫁人,生儿育女,过得好不好全看嫁的男人好不好。 可是,这不是向晚想要的人生。这孩子从小就爱读书,没事就抱着书看,写作业比哪个孩子都认真。她想走出农村,看更大的世界。她应该有更大的天地,她应该比我、比我嫂子、比所有我认识的人都过得更好、更好。】 赵大翠发自内心的疼惜与肯定,让赵向晚心里五味杂陈。 在大姑眼里,赵向晚和她一样,因为是女性所以在农村被轻视、被冷落、被打压。可是,大姑并不知道钱淑芬之所以这么不待见赵向晚,真正的原因是——赵向晚不是钱淑芬亲生的。 赵向晚说:“大姑,我回不回去,爸妈都不会在意。我明天去大哥上班的医院去见见他。” 赵大翠欣慰地笑了:“看到你们兄弟姐妹的关系好,大姑心里高兴啊。” 到了晚上,赵向晚睡在赵大翠准备的新棉被里,闻着枕巾上散发的阳光气息,听到另一头范秋寒搂着赵大翠的脖子撒娇:“妈,我好久没有和你睡一个被窝了。” 抬头看着透过窗户玻璃洒进来的点点月光,赵向晚嘴角渐渐上弯。 第一天,阳历1月24日,南方小年。 天刚蒙蒙亮。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来,夹杂着一个女人嘶哑的叫声。 “救命,救命啊……” 赵大翠认出了对方的声音,马上披衣下床,走过去拉开门。 一阵寒风卷进屋里,范秋寒与赵向晚同时惊醒,打了个冷颤。 门口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胖女人,她举着一双沾满血迹的手,疯了一样地叫起来:“秋妹子,你是护士,快救人呐。” 一看到鲜血,范秋寒慌忙从被窝里爬起来,三下五除一套上外衣,快步走到门口:“陆姨,怎么回事?” 陆姨整个人都在哆嗦:“汀,汀兰割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