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一片寂然。 每个人的心脏都急速跳动。 太可怕了。 身为公安系统的领导,知法犯法、贪赃枉法,把警察职责的八个字“正义、公平、法律、良心”全都抛之于脑后。 指使他人行凶,谋杀自己的女儿!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也是养了二十年,尊敬唤他一声“爸”的女儿啊。他怎么就狠得下心来下手? 许嵩岭此刻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只要一想到前不久武建设率队来到市局重案组询问案件进展,要求尽快将嫌疑犯抓捕归案,他就感觉人民警察这四个字被玷污。 人民警察守护人民群众,让一方安宁,建一方净土。可是武建设呢?危害群众、破坏安宁、毁灭净土。将手伸到监狱,为罪犯提供舒适环境、任意减刑,这样的人,简直该杀! 柯之卉终于反应过来,疯狂挣扎。她双手铐在铁椅扶手无法大幅度活动,挣扎间手铐与铁椅撞击发出剧烈的声音。 “哐!哐!”声在空荡的审讯室回响,杂乱无章的节奏感,彰显着柯之卉被人戳穿事实之后的恐慌。 她开始尖叫:“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没有人指使我,我就是疯了,看不惯周如兰想要撞死她,你们把我抓起来吧,你们把我判刑吧,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也没有说!” 【不能让警察怀疑武建设,绝对不能!他是公安厅的大领导,他底下有好多人,儿子还在他直管的监狱。如果知道我供出他,儿子肯定会被他派人害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就是我的命,绝对不能让警察知道是武建设指使我杀人。】 赵向晚安静地看着她发泄情绪。 赵向晚不行动,审讯室的其他几名警察都没有动。 等到几分钟之后,又喊又叫的柯之卉疲惫不堪,几近脱力,终于颓然瘫坐在椅中喘粗气。 赵向晚淡淡道:“我们审讯室的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指认武建设胁迫你谋害周如兰。” 许嵩岭明白过来,抬手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小朱,你做好笔录没?” 朱飞鹏立马点头,扬了扬手中笔录:“记好了,柯之卉刚刚承认,武建设胁迫她行凶。” 周如兰看了赵向晚一眼,轻轻点头:“是,我听得很清楚,柯之卉认罪态度良好,说她背后有人指使,应该可以减刑。” 一想到武建设的手段,柯之卉吓得魂飞魄散,声音嘶哑:“不不不,我没有说,我什么也没说。” 赵向晚一挑眉:“没说什么?” 柯之卉完全被她的审讯搞得昏头昏脑,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问话回答:“武建设指使我开车撞周如兰。” 赵向晚点头微笑,身体向后靠了靠:“是,就是这句话,您刚才说得很清楚,朱警官请记下来。” 柯之卉使劲摇头,晃得眼前全都花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说那句话。” 朱飞鹏停下手中笔,抬头问:“你没说哪一句?” 柯之卉这回学聪明了,闭口不言。 赵向晚目光似电,看着柯之卉,声音缓慢而清晰:“这份笔录,我们会上交省厅,武建设也会看到。监狱里他的人会怎么对付陆天赐,那我们就管不着了。” 一语戳中柯之卉的内心。 她这一生,顺风顺水。从小父母精心抚养,嫁个老公年纪虽大了点,但对她贴心呵护,又很能赚钱,穿金戴银开豪车,一切都好。 唯一折腾她的,就是陆天赐这么个儿子。 十月怀胎的儿子、费尽心力养大的孩子,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年少意气、风流倜傥。这是她一生的心血、最大的骄傲啊,怎么能因为撞人致死就坐牢受苦呢? 柯之卉愿意付出一切,只为儿子平安归来。 哪怕是杀人,她都敢。 可是,她怕,她怕儿子出意外。 如果让武建设知道她背后反水,把他供了出来,不等武建设下马,他只需要一个电话,就能立刻实施报复。 柯之卉太知道武建设的手段,如果他想,陆天赐绝对活不成! 冷汗从头顶流下,一滴一滴,滴落在柯之卉大腿上。 她的脑袋一寸一寸地抬起,直至与赵向晚视线平齐。柯之卉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不得不承认,面对眼前这个目光锐利无比的赵向晚,唯有放低姿态、积极配合,才能为儿子、为自己找到一线生机。 “我,我应该怎么做?”柯之卉微微歪头,眼中满是恳求。 看到柯之卉歪头,露出代表人体命门的喉咙,赵向晚知道,她已经臣服。 赵向晚的声音冷静而坚定:“老实交代。” 一个人的力量或许弱小,但如果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和武建设战斗到底。 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柯之卉终于开始说实话。 随着柯之卉的讲述,武建设庞大的罪恶关系网终于掀起冰山一角。 派出所、监狱、戒毒所…… 越听越心惊,许嵩岭如坐针毡。 审讯一结束,许嵩岭直接往彭康副局长办公室汇报,两人紧闭房门商量,此事涉案人数太多、情节太过严重,绝对不能走漏一丝风声。以武建设的能量,稍有不慎让他察觉不对,不仅罪证很快就会消除,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赵向晚送周如兰回去。 两人一路沉默,从审讯室沿着长长的走廊慢慢往外走,直到站在市局大楼门口,周如兰这才停下脚步,抬眼看向赵向晚,声音有些暗哑:“我,我不知道……” 赵向晚轻声安慰:“如兰姐,你别想太多,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别说周如兰不知道,就连省厅那么多同事、领导,不都认为武建设正直廉洁、奉公守法吗? 周如兰的内心沉重无比。 尊敬了十几年的继父是个罪无可恕的人,引以为豪的武副厅长是个背叛警察职责的贪官——哪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哪怕内心产生过深深的怀疑,但亲耳听到,如此清晰地了解到这一点,她的情感上依然觉得难以接受。 这一刻,她忽然能够理解母亲的艰辛。 母亲是个善良温柔的人,体恤弱小、憎恨邪恶,以身为人民警察而自豪。可是武建设呢?阴险狡诈、贪婪无耻,为罪犯撑起一把保护伞。作为武建设的枕边人,她一定非常无助吧? 想到母亲近二十年婚姻所遭的罪,周如兰心如刀绞。 赵向晚听到周如兰的心声,也为苗慧感到不值。苗慧与武建设,一个白、一个黑,一个阳光一个阴暗,三观完全不一致的两个人,竟然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不得不说武建设太擅长伪装。 两人相对无语,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凝滞。 周如兰打起精神来笑了笑:“向晚,真的非常谢谢你。今天如果不是你负责审讯,恐怕柯之卉什么都不会说。” 赵向晚摇了摇头:“不客气。” 周如兰性情内敛,深深地看了赵向晚一眼,眼里满是感激与信任。在她心中,已经将这个妹妹的同学视为知己。 周如兰:“就送我到这里吧,我回医院后就让何警官回来。”苗慧现在昏迷不醒,身边离不得人,周如兰下午来市局认人,重案组安排何明玉顶班。 赵向晚点点头:“行。”笔录做得最好的,还是何明玉,等她回来朱飞鹏的工作量就能减轻一些。 两人正要告别,许嵩岭匆匆赶来,神情有些兴奋:“来了,来了。” 周如兰不解地看着许嵩岭:“什么来了?” 赵向晚却知道前因后果,看一眼四周,凑近周如兰耳边,轻声道:“咱们回办公室再说。”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武如欣想办法拿到武建设与武如烈的头发,装在证物袋中交给赵向晚,然后由赵向晚拿回市局交给许嵩岭。 许嵩岭联系辽省战友,派朱飞鹏送去辽省刑事技术中心进行检测,再由挂号信寄回星市公安局重案组。 整个环节只有武如欣、赵向晚、许嵩岭、朱飞鹏四个人知道,绝不假手于人。武建设在省厅、市局耳目众多,只要让他发现一丝端倪,恐怕这事就办不成了。 周如兰再次折返,许嵩岭将她带回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郑重其事地锁上门,搞得周如兰有点紧张,唯有靠近赵向晚才能找到一丝安慰。 赵向晚问:“许队,结果怎么样?” 许嵩岭从口袋里取出一封邮局寄来的挂号信,交给周如兰:“你自己看吧。” 第二次打开亲子鉴定报告单,周如兰有了经验,熟练地翻到最后一页,直接看结果。 ——支持武建设为武如烈生物学父亲 看到报告末尾这一行字,周如兰面色阴云密布。双手开始颤抖,有点拿不住这薄薄的几页纸。 果然!果然! 所有怀疑都落到实处。 武如烈真的是父亲的私生子! 母亲这么多年的付出与艰辛喂了狗! 赵向晚看一眼周如兰,担心她撑不住。 周如兰的眉宇间却多了一丝坚韧:“我没事。”这一段时间家里发生太多的事情,她被迫面对所有风雨,不断成长。 许嵩岭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冷意:“在组织的监督下,武建设都敢造假,在亲子鉴定报告上动手脚,可见他心理素质有多强、手段有多老练。你先别声张,咱们布置好了再动手。” 周如兰颤抖的双手渐渐恢复平静,绷着脸点了点头。 一切照旧,武建设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到医院看望苗慧,两个女儿见到他时毕恭毕敬,这让他感觉很愉悦。 武如欣没有再提留下周如兰的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像只乖巧的小鹌鹑。以前她被苗慧照顾得很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她学会了照顾人,每天帮母亲翻身、擦身,还知道关心他这个父亲白了头发。 周如兰郑重向他道歉,态度诚恳端正:“爸,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您。您大人大量,请不要与我计较。您放心,我说话算话、认赌服输,请调报告已经提交,等母亲的状况稳定下来之后,我就会离开星市。” 一直以来悬在心上的那块石头落了地,武建设感觉现在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苗慧昏迷不醒,不用再在她面前装清高、扮深情。周如兰马上就要离开星市,不用再看到那张酷似周江勇的脸庞在眼前晃悠。 自己的亲骨肉一个乖巧懂事,另一个聪明好学,将来都会是他事业的助益,多么完美! 夏日的清晨,天气凉爽,风里送来阵阵花香。 省公安厅的家属区与办公区只隔一条马路,武建设走出家属大院,与警卫点头问好之后,缓步往省厅办公区走去。 武建设有个好习惯,每天总会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办公室。旁人都说他爱岗敬业,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这是为了避免上班路上不断与同事打招呼。 刚刚走过马路,忽然从省厅大门边窜出来一个神情憔悴、衣着土气的中年妇人,扑通一声跪在武建设面前,拼命磕头:“领导,领导,求你把儿子还给我!” 武建设站定,皱眉看着眼前妇人。 夏日炎炎,她穿一件斜襟长袖蓝布大褂,一条黑色长裤,一双老布鞋,汗水打湿了她的额前头发,紧紧贴在额头,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狼狈。 身为省厅领导,武建设偶尔也会遇到来单位喊冤的老百姓,他温声道:“你有什么问题,找省政府信.访.办……” 一句话没有说完,那女人已经攀上他裤腿,哀求道:“你是大领导,为什么要抢我儿子?你把儿子还给我啊。” 武建设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有心想要一脚踢开眼前疯子样的妇人,但眼睛余光正看到走过来两名身穿制服的同事,只得忍耐着弯下腰:“什么儿子?你丢了儿子就直接去派出所报警,如果有什么冤情直接去信.访.办,来这里闹腾,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警卫也察觉到这里的异样,快步跑过来,想要将妇人从地上拉起来。 那妇人一见到身边人多起来,忽然就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号啕:“你别打发我,我找的就是你!是你带走我儿子,你把他还给我——” 武建设内心升起一阵不妙的感觉,再一次凝视细看,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这张面孔。 土气的打扮,花白的头发,愁苦的眼睛,老实巴交的模样——什么时候自己见过这样一个女人?还抢了她儿子? 武建设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死死盯着这个妇人,一个绝对没有想到的名字从脑子里蹦哒出来:柳福妹? 柳福妹,战友孟伟的妻子。 十五年不见,她怎么找到这里来? 柳福妹跪在地上,揪着武建设的裤腿,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泪水:“领导,领导,你把我儿子带走了十五年,求你把他还给我啊。当初我家里有难处,孟伟刚走,我一个人养不大两个娃,只能把二毛交给你抚养。你明明带走二毛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每年会带他回来给孟伟上香,让他和大毛兄弟俩见面,可是……你一走就是十五年,什么消息都没有,你把我家二毛还给我!” 心跳如擂鼓,武建设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因为苗慧跳楼,汪清泉已经盯上他,周如兰举报了他,他与武如烈的亲子鉴定刚刚做完。好不容易亲子鉴定顺利过关、柯之卉承担所有罪名,现在柳福妹出来一闹,再被领导注意到怎么办? 武建设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弯腰扶住柳福妹的胳膊,态度和蔼而亲近:“刚才没有认出来,没想到是弟妹。这样,你先起来,我带你到招待所安顿下来,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二毛读高中了,因为读的是寄宿学校,周末才能让他来见你。你别急啊,这件事情是我没有处理好,你先起来吧。” 柳福妹却不肯起来,她转过头大声喊:“大毛,大毛,你来给你武伯伯磕头,让他把你弟弟还给我们!” 一个肌肤黝黑、细眉细眼、瘦小单薄的少年背着行李快步跑来,武建设抬头看去,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少年,是战友孟伟的大儿子孟田生,小名大毛,与柳福妹口中的二毛是双胞胎。 如果孟田生与武如烈同框,根本不需要亲子鉴定,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俩不是亲兄弟。 孟田生容长脸、单眼皮、塌鼻子、薄嘴唇; 武如烈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厚嘴唇。 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哪怕分离十五年,也不至于长相差得这么远吧? 武建设对外宣称,他抱养了战友遗孤。现在战友遗孤就在眼前,和武如烈是双胞胎,面容却丝毫不像,怎么解释? 从所未有的心慌感涌上来,武建设眯了眯眼,微笑着在跑近身边的孟田生肩膀上拍了拍:“大毛长这么高了?真好啊。这是刚下火车吗?还没吃早饭吧?走,伯伯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孟田生不习惯武建设的亲近,向后退开一步,抿了抿唇:“我要见弟弟。” 武建设再一次弯腰扶起柳福妹:“我就住在这里,放心吧,跑不了。走,你们跟我来。” 柳福妹却不肯跟他走,一脸的执拗:“我不跟你去。我信不过你!你带走二毛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可是一走就没有再回来,连封信都没有寄回来过。十五年啊,我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二毛,那是我的儿!” 正是上班高峰期,武建设本来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但没想到在这里被柳福妹缠住脱不得身。感觉到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武建设内心开始焦躁。目光一扫,武建设叫住一个自己信任的人:“老罗,你把这两个人带到招待所,好好接待。” 被点到名的人是省厅办公室副主任罗志友,他从人群中走出,笑容满面,半强迫式地拿过孟田生手中包袱,打着哈哈:“走走走,我带你们先安顿一下。我们武厅长今天上午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要是耽误了公安厅的大事,两们也承担不起责任,是不是?” 柳福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被这一句“耽误公安厅大事”给吓退,缩着肩膀,紧张地说:“我不是闹事,我不是闹事,我就是想见见我儿子。” 孟田生一直在乡下生活,也是个老实孩子,陡然被人抢了行李,紧张地想要拿回来,壮着胆子喊了起来:“你干嘛抢我东西?还给我!我们没有闹事,武伯伯是我爸的战友,收养了我弟弟,我们就是过来见见我弟弟。” 但凡在省厅工作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武建设收养战友遗孤的故事,一听这话,便议论起来。 “哦,原来是如烈的家里人找过来了。” “奇怪,当年省厅表彰武副厅长的时候,我记得内部通报说是战友遗孤,家里人不肯养,所以才抱回家中抚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如烈的家人,现在怎么突然跳出来母亲和哥哥?” “可不是?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武副厅长抱走孩子的时候答应过每年要回老家一次,可是食言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武副厅长做得不地道啊。” “这不成了抢孩子吗?他和苗慧又不是没孩子,干嘛抢人家的?” 众人的议论声传到武建设耳朵里,他的脸色越来越黑。 眼前这对农村母子有股子农村人独有的执拗,令他感觉棘手。如果是单纯闹事的,可以让警卫把他们赶走,但他们是自己战友的妻儿,长久以来的“义薄云天”人设让他不得不热情、耐心面对。 武建设咳嗽一声,示意罗志友把行李还给孟田生,微笑道:“你们别着急,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二毛,好不好?” 柳福妹有些意动,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我不,我就在这里等着。这里是公安厅,是最公正、最厉害的地方,我就在这里等。你把二毛带过来给我看看,我就在这里见我儿子。” 武建设没想到到柳福妹这么油盐不进,有些头疼,抬头在眉心揉了揉。 他的几名手下过来试图劝服柳福妹母子,却都被坚定的柳福妹拒绝,她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起来。 “我要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武建设是大领导,我们乡下老百姓斗不过,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去把我家二毛带过来。” 武建设哪里敢把武如烈带到这里来?同卵双生兄弟,哪怕十五年不见,也不至于长变形了吧?“兄弟俩”同框,谎言立马拆穿。 他暗自咬牙,恨不得把柳福妹母子掐死,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苦着脸安抚:“弟妹你放心,我这就去寄宿学校接孩子,你们何必守在省厅大门口,这有损公安厅形象啊,是不是?” 话音刚落,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如果你们信得过我,不如到我办公室去等?” 武建设转过脸去,正对上一双带着审慎的眼睛,正是汪清泉。 怎么哪里都有他!武建设眼眸暗了暗,强笑道:“汪副厅长,您可是大忙人,这是我的家务事,就不劳烦你了。” 汪清泉微微一笑:“最近武副厅长的家务事挺多,我既然已经管过一回了,就不怕再管一回。” 说完,汪清泉走到柳福妹面前,自我介绍道:“同志你好,我是汪清泉,纪检监察组组长,专管领导干部的纪律作风问题。您要是有什么情况,找我反映,一定为你作主。” 柳福妹看向儿子。 孟田生点了点头。 柳福妹这才放心地鞠了一个躬:“汪领导你好,我是柳福妹,武建设十五年前带走我的小儿子,我这回过来就是想见见我的亲生儿子。” 汪清泉点点头:“亲生骨肉分离十五年,见见也是人之常情。”他再看向孟田生,“这是?” 柳福妹把儿子拉到身边:“这是我的大儿子孟田生,和武建设带走的小儿子是双胞胎,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 这句“一模一样”一说出口,旁边见过武如烈的同事同时发出“哦——”的一声,意味深长。 “不能吧?武如烈是我看着长大的,高大、帅气、浓眉大眼,哪里像了?” “武副厅长不是说,武如烈是战友遗孤?啧啧啧……” “慎言、慎言。” 听到身旁嗡嗡响起的议论声,爱面子的武建设面沉如水,内心焦躁无比,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会这样? 周如兰举报,他可以把事情安排得周周到到,只要是能够人为操纵的,武建设驾轻就熟,一纸伪造的亲子鉴定报告,就能把周如兰、汪晓泉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可是柳福妹这一通乱来,丝毫不顾忌形象、不讲科学、不管证据,执拗地拖着孟田生在省厅门口又是跪又是闹的,完全打得武建设措手不及。 乱拳打死老师傅,就是这个感觉。 汪清泉看着柳福妹那张憔悴的脸,叹了一声:“可是,武副厅长对大家说,是你们养不起孩子,所以自愿放弃抚养权。” 柳福妹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乡下虽然穷,但没哪家舍得把儿子送人。如果不是武建设说每年会把二毛带回来上坟,我肯定不会同意他把二毛带走。” 武建设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大声道:“柳福妹,你说话要负责任!”当年明明是柳福妹哀求他,说自己没办法同时抚养两个孩子,二毛身体弱怕养不活,否则他根本想不到李代桃僵这条路! 战友孟伟受伤后退伍,回到老家农村务农。孟伟曾经在战场上救过武建设的命,病重之前给他寄了一封信,希望他能照顾家里。武建设原本不想去,但这封信被苗慧看到,她心地善良,催促他出发。为了维持在妻子面前的形象,武建设被迫请假前往千里之外的鄂西北乡村。 火车转汽车再转渡船,最后靠双腿走了十几里山路,那里交通很不方便。等到武建设终于到达,孟伟已经病逝,只留下柳福妹和两个刚满月的儿子。 孟家村庄地处偏僻,土地贫瘠,村民生活艰苦。柳福妹死了丈夫,伤痛欲绝,断了奶水,两个儿子根本吃不饱,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哭得嗓子都哑了。要不是有同村人时不时接济点米汤,早就饿死了。 柳福妹见到武建设,看他一脸正气,又说是丈夫战友,丝毫怀疑都没有,央求他带走一个儿子,不然两个都活不下来。 武建设看到眼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奶娃娃,忽然想到小情人云丽雅也刚刚生下儿子不久,脑中突然便产生一个念头——云丽雅还在读书,生性跳脱,能够哄她生下娇儿已经是极限,绝对不会再安心养孩子。不如把儿子带回家去交给苗慧抚养,假托是战友遗孤,苗慧心善,一定会尽心尽力。 等将来云丽雅读完书安顿下来,再让他们母子相见,完美。 至于眼前这个二毛应该如何处理,武建设冷笑一声,只能对不住了,孤儿院那么多,随便找一家送过去就行。 换了孩子又怎么样?柳福妹这样的乡下女人一辈子没有出过镇,哪里找得到自己? 有了这个念头,武建设便应承下来,随口哄了柳福妹几句。每年回村给孟伟上坟?开什么玩笑,这里与星市相隔千里,交通不便,谁会年年回来? 为了断绝关系,武建设除了自己姓武,连工作单位都没有告知,也是村民老实纯朴,又赶上柳福妹人生低谷,就这样问都没问把二毛交给了武建设。 一心认为天高地远、此生不会再见的武建设就这样抱着二毛离开,到了珠市之后与情人云丽雅见了面,两人一合计,云丽雅欣然同意,从保姆手中抱过儿子扔给武建设,略带嫌弃地说了一句:“谢天谢地,赶紧把他抱走吧。” 那时云丽雅二十岁,还在珠市会计学校读大专,休学半年生下儿子,她早就烦死了。听到武建设说可以带回身边抚养,她半点不舍都没有,高高兴兴就丢给了他。反正是武建设的亲生儿子,肯定不会虐待他。听说苗慧是个非常好的母亲,生养了两个女儿有经验,那就让她养着吧。 云丽雅虽然年轻,其实目的性很强。攀上武建设是因为他有钱有势,能够帮她摆脱贫穷的原生家庭,获得更好的资源。给他生个儿子,换来出国留学的机会,她觉得值。 武建设抱着武如烈回了家,可怜的二毛则被送到珠市城郊的福利院。 现在柳福妹突然出现在眼前,武建设感觉有一个巨大的网在向他罩过来。 ——她一个农村妇女,连自己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上班都不知道,哪来的能力精准找到星市省公安厅? ——她怎么知道带着大毛过来,站在省厅门口喊冤? ——汪清泉怎么恰到好处地出现,愿意兜揽这摊烂事? 想到周如兰举报、汪清泉迫使他进行亲子鉴定,武建设的脸色变了,阴沉着脸说:“老汪,这是我的家事,你不要插手。” 汪清泉冷笑一声:“家事吗?我看这件事已经不是家事!”当年武建设抚养战友遗孤这件事还被记者报道,省里给他颁发了向善好警察的证书,人人夸赞。现在真相浮出水面,武建设哪里配得上“向善好警察”这个称号! 武建设还要再说什么,汪清泉已经叫来两名手下:“你们带上介绍信,到寄宿学校把武如烈接过来,让他来……认,亲!” 认亲两个字,汪清泉一字一顿,仿佛重锤,狠狠敲打着武建设的灵魂。 眼看着躲不过去,武建设低头不语,在脑中快速思索对策。 汪清泉当先迈步:“武副厅长,走吧!” 武建设只得跟上。 柳福妹、孟田生也跟在他俩身后,走进省公安厅的大门之中。 剩下围观群众都瞪大了眼睛,窃窃私语起来。哪怕进了办公室,依然在讨论这件事情的主心人物——武建设。 “听说那家生了一对双胞胎,其中一个给了武副厅长,是不是真的?” “双胞胎?我看到了那个大的,和武如烈实在是一点也不像啊。” “有可能是异卵双生?” “不会不会,我听那个女人说了,小时候一模一样。就算是生长环境不同,但遗传基因变不了,不可能差别那么大。” “我看呐,武如烈那孩子长得和武副厅长有六、七分相似,搞不好是他在外面生的私生子!” “把私生子抱回家,冒充是战友遗孤,我呸!” 到了这个时候,谁还在乎什么亲子鉴定?一张脸就是最好的证据!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柳福妹一大早在省厅门口闹腾,疯了一样找武建设要儿子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 武如欣也收到消息,慌忙火急地找到在医院陪护的周如兰:“姐,如烈的家里人找过来了。” 周如兰微笑:“真来了?挺好。” 武如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姐,是不是你让人找来的?” 周如兰摇头:“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周如兰听从赵向晚、许嵩岭的建议,选择隐忍,同时也叮嘱知道内情的武如欣闭口不言。但是姐妹俩都知道,平静的河面之下有暗流涌动。 现在,应该是汪晓泉出手了。 周如兰有些小兴奋,悄声对武如欣说:“我在这里守着妈妈,你去瞅一眼,有什么事回来告诉我。” 终于有人撕下武建设那张虚伪的嘴脸,真好。 武如欣懂得姐姐的心思,将她拉起来:“姐,你守一夜也累了,换我来吧。你去打听打听,别让旁人败坏了妈妈的名声。” 经历母亲跳楼、父亲背弃家庭之后,武如欣突然长大了。 以前她见到父亲像只小鹌鹑,现在她敢假装关心他头顶白发,悄悄拔下几根藏在掌心; 以前她总是嫉妒姐姐,觉得姐姐的衣服更漂亮、长相更讨喜,母亲更喜欢姐姐,现在她理解了周如兰的脆弱与难处,愿意与她一起并肩作战。 周如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内心很欣慰:“那好,我去看看。” 夏天太热,打着石膏太闷,容易引发皮肤炎症,医生拆掉周如兰右手石膏,上了夹板,在颈脖上吊着绷带,行动略显不便。 刚走到省厅门口,几个熟人都关心地询问:“如兰,你的手怎么了?” 周如兰微笑回应:“摔了一跤,跌断了手骨,没事。” 寒暄几句,周如兰径直往汪晓泉办公室而去。 刚刚靠近,便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武建设,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