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秉义的御用律师姓曹,陈文港约他见面的原因简单,为了他父亲的遗产。 当年陈文港父亲去世,遗产分配事宜都由郑老爷派的律师见证,签署协议。 在会客室,他跟曹律师握手,对方客气地请陈文港落座。 这位五十来岁的法律精英,思路清晰敏捷,脑子像台大容量电脑。即便过去十多年,他对陈文港的情况仍记得一清二楚。因此交流起来相当顺畅,实际只用了二十多分钟。 陈文港心里叹息。 大伯那边的问题其实在法律上从来不算什么问题,更不需要偷房产证。有一个好的律师,手段总会比困难多。真正的问题只是他亲缘浅薄。 但强求也求不来罢了。 “另外你提到,这些年来你父亲的房子是对外出租的状态——” “我的要求只是腾出来,可以回去住就行了。”陈文港说,“其他都劳驾您了。” 曹律师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了分寸:“我明白了。” 走出律所的时候,俞山丁的车还停在刚刚的地方。霍念生下了车,靠着车门抽烟。 他看到陈文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陈文港向他走去,霍念生为他拉开车门。 回程仍是霍念生开车,送陈文港回郑家。 路上俞山丁问:“事情都办完了?” “还没。”陈文港扭头看他,想了想,余光瞥的却是另一位,“俞老板,你认识的人多,有没有什么执业四五年的年轻的律师朋友?” “哪方面的?怎么一定要执业四五年?” 陈文港文静一笑:“年轻律师手里的案子少,比较亲力亲为,执业有一定年头,又不至于太没经验。比起大价钱请金牌律师,这种更合适普通人。最好是擅长网络名誉纠纷的。” 俞山丁摸了摸下巴:“什么名誉什么纠纷?网暴那种的?” 陈文港说:“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有点闲言碎语需要处理。” 郑家养的律师团不是吃白饭的,他刚见了个金牌律师出来,就要私下另找,那么这件事显然不愿为人所知。陈文港语气轻描淡写,却大有值得琢磨的空间。 至少俞山丁就在瞎琢磨。 “那比起俞老板,你应该问我。”霍念生插嘴,并且说不出是自豪还是不以为耻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我的律师每年帮我向狗仔发多少律师函么?” 金城狗仔出了名的胆大包天,尤爱盯着豪门爆料,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他们不敢扒的人,见报频率或多或少而已。如霍念生这样行事高调之徒,就是备受青睐那一种。 有好事者甚至称他和狗仔是相爱相杀的共生关系。要是哪阵子没选题,小报杂志又要吃饭,把他拉出来找素材,通过面相身材分析他的性能力和夫妻宫都有过。 因此陈文港笑言:“律师函发多了就不够吓人了。没准狗仔当你跟他们挠痒痒。” 霍念生哈哈大笑,毫不生恼:“那怎么办呢,杀鸡儆猴,拉一个出来灌水泥沉海?——我把律师联系方式给你,你有什么事自己找他,跟他说是我让你去的。” 车到郑家门口,霍念生果真给陈文港一张名片。 陈文港扫了一眼,律师姓祝。 霍念生没问半句他的目的,只说如果祝律师不擅长的范畴,也可推荐合适的人选。 他语气轻浮,这个好像随随便便推过来的律师,陈文港却也认识。 霍念生尚会知道,前世正是这位祝律师拿着他的遗嘱文件,放在陈文港面前请他签字。 起初他当了霍念生十年的心腹,后来又当了陈文港十年的心腹。 名片边缘割着指腹,陈文港笑了笑,抬头向他道谢。 霍念生倚着车门和陈文港说话,他临走前,陈文港把披着的他的外套脱下来。 然而衣服已吸了水,沾了潮意,陈文港才一迟疑,霍念生却已经接过:“我找人处理就行了。你不用管,赶快回去。” 俞山丁也下了车,继续愿赌服输,跑到驾驶座充当司机。他笑呵呵地跟陈文港道别。 离开前,霍念生没来由地又叫了陈文港一声。 陈文港微微弯腰,透过车窗往里看他。 霍念生微笑:“差点忘了说,宝秋送了我一瓶酒,她说是你选的。多谢,我很喜欢。” 陈文港弯了弯眉眼,与他们挥手作别。 俞山丁从后视镜看到他的倒影,车开远了他仍在原处目送。 他身上没有属于年轻人的青涩,他站在那,就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和温柔。 下午三点的郑宅,客厅空空荡荡,一个主人家也没在,不知都去忙什么了。 陈文港在门口换了干净的鞋,走到楼梯间的拐角时被郑玉成堵住。 上次场地出了纰漏,郑玉成一朝被蛇咬,更加忙成陀螺,恨不得每个细节都抠一遍。 陈文港日子过得比他轻省,甚至跟他从早到晚见不了几面。 郑玉成有话跟他说,却支支吾吾,找了个蹩脚开场白:“……大姐想请我们吃饭。” 他说的大姐是已经出嫁的郑冬晴。 “她说她和姐夫都不知道朋友推荐的策划公司会是这样,差点给我们惹出那么大麻烦。大姐心里其实过意不去,所以想和姐夫一起,给我们赔个不是。” 陈文港婉拒:“有的人最喜欢杀熟,她要是知道那公司是那个鬼样子,肯定不会推荐给你。饭我就不吃了,你们聚。她是你姐姐,你平时本来就该主动找她吃饭,多关心她一下。” 郑玉成目光难言,陈文港这么说是真的要跟他生分了。 换成以前,陈文港但凡跟他这么你的我的打官腔,他早就炸了,然后一定吵架。 现在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吵架的那个心力,而陈文港只想回去换身干净衣服。 郑玉成再一次拽住他:“等等,我才知道,皇冠的场地是你去跟霍念生要的。” 那天毛经理带陈文港和小林去找俞山丁协商,回来之后事就妥了,中间细节无人知晓。 而毛经理是多会钻营的一个人,他见陈文港不声张,小林又没权利直接跟郑玉成汇报,整件事全凭他自己一张嘴,讲着讲着功劳就全成了他的。 郑玉成信以为真,一直以为是他许以重利,从俞山丁那里下手搞定的。 直到昨天所有人加班,闲聊的时候听小林那姑娘提了一嘴,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别想那么多。”陈文港却说,“你知道结果是好的就可以了。其他不重要。” 郑玉成仍然堵着路,他执着地问陈文港:“霍念生有没有难为你?” 陈文港说:“没有。他很痛快就答应了。” 郑玉成对于这个“痛快”表示怀疑——这种近乎友好善良的形容词,听起来跟他印象里的霍念生真不容易扯上关系。他还想再问什么,张了张口,可是他又能怎么问呢。 他霍念生是什么善男信女,何以就对陈文港那么痛快? 郑玉成不愿往坏的那一面多想,他下意识避开某些可能。 那些可能却像虫子一样在心头噬咬,不是剧烈地疼,而是又麻又痒。 “总之你别再和他有太多接触。他那种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的。” “嗯,好,知道。”陈文港说。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干涉你和谁交朋友,和谁来往。”郑玉成蹙着英挺的眉,“只是你太天真了,容易相信别人,我怕你被别人利用自己还不知道。” 走廊上有人朝这边过来,且咳了两声,是管家林伯的声音。 陈文港向后退了一步,跟郑玉成拉开距离。 林伯走到跟前,皱了皱眉,摸摸他的领子:“淋雨了?” 陈文港忙说:“没事,已经快干了。” “那也赶紧换衣服去。哪就干了?湿气都捂到关节里了。” 在老管家的注视下,陈文港蹬蹬上楼,把郑玉成丢在后头。 他回到自己卧室,洗了个热水澡,把头发吹干,换了身黑色的家居服,胸口位置用白线绣了一艘帆船。听到有人敲门,他过去打开,林伯用托盘端了杯姜茶给他。 “刚刚小梅来送了一趟,说敲门你没开,我就猜你在洗澡。” “抱歉,我没听见。”陈文港接过,道了谢,想了想又道,“我刚刚跟郑玉成没说什么。” 林伯拍他一计:“什么话?说的我天天的工作就盯着你们似的。在一个家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没人让你们一句话都不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 姜茶是甜的,里面加了红糖,几乎尝不出辛辣味,热腾腾地冒着白烟。 陈文港喝了两口,很快身上有了热意。 他把祝律师的名片收到皮夹里,然后把托盘和杯子送回楼下,等佣人来收。 这一天没有其他特别要紧的事要做了,家里又没其他人在,陈文港浮生偷得半日闲,上楼的时候他去书房随手找了本书,回到卧室,打开音响,随便挑了个音乐,钻到床上。 温暖干燥的环境让人慵懒,他腿上搭着毯子,一页一页地翻看。 书是一本带点科幻色彩的恐怖小说,跟阴沉的天气互相映衬。窗外的雨依然下一阵停一阵,这会儿又开始了。雨点敲在玻璃上,和舒缓的钢琴曲交织成一种别样的节奏。 陈文港不知看了多久,柔软的困意渐渐上来。 他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往下滑了一截,用毯子裹住自己,阖上了眼。 不知由于白噪音加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一觉他睡得宁静安稳。 他睡着的时候,霍念生刚回到自己办公室。 助理aanda使了个眼色,示意有客人。 他的弟弟霍京生在里头等着,已经待了一阵子。 霍京生手里无聊地把玩着一支飞镖,这是他办公室里的小玩意,圆形的靶子挂在门边。 见到他,霍念生迎上去:“等很久了吗?要过来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兄弟俩假惺惺地拥抱。 霍京生笑道:“本来就是路过,临时起意想来看看你。大哥这里还是气派。” 他对面是整面巨大的落地窗,半城景色一览无余,远处能望到黑茫茫的海面。 aanda走进来,给他面前的茶杯续茶,又给霍念生端来一杯浓缩咖啡。 霍念生的热情只爆发了那么一下便收放自如,往宽阔的实木办公桌后一坐,顺手打开一份文件夹,懒得理人。霍京生被硬生生晾在会客沙发上,脸上有些僵硬,眼珠子转了转。 他把飞镖扔回茶几上:“大哥,其实是二叔让我来的。” “他老人家怎么样?” “他这两年身体不如从前,年纪大了容易心软,让你不忙的时候回去见见家人。” 闻言霍念生却问:“不好,是有多不好?” “什么意思?” “脑梗?心梗?肿瘤?半身不遂?还有几年活头?” “你……他……”霍京生一口茶岔进气管,呛咳起来,脸色憋得通红。 霍念生噗嗤笑出声,重新走过去,一弯腰,把他扔下的飞镖捡起来,手指捻着转了两下: “开玩笑的!这么惊讶干什么?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我这张嘴说话不中听。身体不好,该退休退休,该疗养疗养,老年人就该钓钓鱼,溜溜鸟,不要操那么多咸淡心。” 霍京生咳了半天才缓过来:“大哥。”他干笑两声,“你是不是还记仇?” 霍念生在他旁边坐下,两条腿一伸,搭在茶几上。他胳膊长腿长,这么一来就把霍京生挤到沙发一角。霍京生不欲跟他亲密地挨着,可怜巴巴地往旁挤,颇为局促。 霍京生试探道:“二叔他……” 嗖地一声,磨得锐利的镖尖刺入七环的位置。 “手生了。”霍念生啧了一声,扭头看他,“你刚刚说什么?” 霍京生讷讷。 前几年他们父亲去世,一众子女遗产大战,他和二叔私下结盟,但,霍念生不也早就勾结了三叔?二叔想将他们一军,最后在三叔的斡旋下,霍念生拿股份,去彰城,一气呵成。 霍念生负责霍氏在那边的地产开发和风险投资,霍京生来之前,二叔让他打探,但不要问生意,闲聊即可。然而这也聊不出什么来,霍念生俨然甩手掌柜,只有吃喝玩乐信手拈来。 霍京生换个策略,张了张口:“二叔希望你能……” 又是嗖地一声,另一支飞镖脱手,比刚刚离靶心近一点,擦着边算是个九环。 霍京生皱着眉叫了一声:“大哥!” 他面前茶几上几份娱乐小报,霍念生来之前,霍京生已经无聊地翻了个遍。 此时忍不住低头再看一眼。 这份调侃马某公子请了一堆公关讨好霍念生,结果弄巧成拙,惹得人翻脸就走,在知情人士中传为笑料,那份爆料隔天霍念生便跟当红女星深夜出入酒店,揣测房内何其香艳…… 助理不知怎么想的,大大咧咧摆在这里。当然,也能是就买回给老板过目的。 但她的老板看到了,显然也并不放在心上。 霍京生无奈地说:“二叔也是想劝你收敛一点,你在彰城,天高皇帝远的就算了,现在回来还整天被人传些荒唐事。你还想进董事会,股东们怎么可能放心?股民的信心就是墙头草,难道我们都要为了你一个人提心吊胆,天天起来看报纸上有没有你的丑闻吗?” 霍念生笑而不语,既不生气,也不在乎,俨然对他的话全不往心里去。 霍京生有些沉不住气:“大哥,这些你是要考虑清楚的。” 霍念生微笑:“先听说你好事将近,看来你是考虑清楚了?” 霍京生扯出个笑:“还不算,只是有合适的对象,还在相互接触。” 霍念生把脚从茶几上放下来,改为跷起二郎腿:“恭喜恭喜。” 霍京生劝道:“结婚这个事情,虽然都说是围城,该进还是要进的。重点是找到合适的人。像你,就适合那种温柔贤惠的,懂事,不闹,家里头给个名分,私下又不耽误你玩……” 男人终究懂男人的想法,霍念生面上不显,眼神浮动了一下。 aanda突然敲门,提醒霍念生马上有会要开。 霍京生正欲再接再厉,见状只好先行告辞。 aanda送他回来,一推门,便见老板吊儿郎当坐在沙发上,捏着一只飞镖向自己比划。 她面不改色,耳边只听咻地一下,飞镖尾翼旋转,裹着气流,正中靶心。 她侧头往靶子上看了一眼,语气平平地说:“这种行为很危险。” 霍念生从善如流:“你教训得对。其实我想扎的是霍京生的后脑勺。” 他踱步过去,把三支飞镖拔下来,走回来,扔在收纳盒里。aanda低头看了看茶几,要把小报收起来,放回旁边的书报架。霍念生先她一步,随手叠了叠:“我自己来就好。” 他一手抄兜,一手把那叠纸折了,哐啷一声,扔进废纸篓。 她出去后,霍念生随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 角落里叠着几张陈文港的照片。 最上面的那张边缘歪斜,细看是因为被剪开了,原本是合照,如今只剩单人的这一半。 但这是拍得最温馨的一张,照片中的人望向镜头,目光缱绻,眉眼像海上缥缈的雾气。 霍念生低头看了片刻,讥诮一笑,把所有照片都拿出来,找了个空信封装好,然后又丢回去。他继续把抽屉清理了一下,扒拉出几张作废的票据,一并丢进了废纸篓。 陈文港不久收到了大伯陈增诉苦的电话。 普通人的劳苦愁烦无非那么几样:车子,票子,房子。 家里新换了一辆代步车,车贷每个月好几千,油价也一直在涨;计划在新城区买学区房,以后给光宗耀祖上学用,可首付还没攒齐;兄弟两个虽然还小,将来给他们俩买房子也要一人一套,不然不好讨老婆,可房价不等人,现在就要开始攒,买了房还得有彩礼…… 曹律师手笔漂亮,大伯抱怨归抱怨,但和大伯母两人未曾敢无理取闹。 电话打了几次,见陈文港没有因为心软要松口的意思,这件事也只能如此了。 房子本身是登记在陈文港名下,只是使用权在大伯手里,按照约定清空租客后归还。 他最近没顾得回去看,陈香铃还主动帮他盯着,确保父母没有偷偷又把房子租出去。 遗产的计算复杂一些,但也没有纠缠很长时间。 曹律师雷厉风行,一分一厘算得清楚,还加上了利息,陈文港信任他,直接签了字。 一切发展得迅速而顺利,快得甚至让人觉得缺乏真实感。 对陈文港来说,父亲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就是某天突然到来的银行短信,提醒他户头上入账了一大笔钱。 他看着那条短信心里徒生几分伤感。 冲淡这种伤感的是陈香铃悄悄给他发的消息。 陈香铃偷偷买了套高中课本,在利用空闲时间自学。这件事她没有别人可讲,连跟朋友都是保密的,只好跟堂哥商量。陈文港已看好了补习学校,跟招生老师谈过,学籍可以搞定。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 郑家所有人都在忙活。 郑氏集团成立一百二十周年,逢十逢百的纪念日,总是格外隆重。最近郑老爷频繁会见老友,上门拜访的人明显多起来。郑夫人霍美洁则流连美容院,珠宝店,高定店,诸如此类。 庆典是正式场合,光鲜亮相必不可少。 陈文港成年时定制过一套晚礼服,用以应对此类场合。定制西装通常留有放量,以备穿着者随岁月流逝身材发福。他瘦倒一直是瘦的,但这两年身量还在成长,又高了个三四厘米。 他在店里量了新的尺寸。老师傅委婉向他说明,这次再怎么放,裤长也勉勉强强了。 若讲究到每个细节,以重做一身为宜。然而一身高定价格不菲,恐怕能达六位数,完成周期又需两周到几个月不等。 陈文港犹豫片刻,也委婉表示下次再说,这次还是改原来的衣服就行了。 然而两三天后,店里的人就又给陈文港打电话,请他去试白坯,选面料。 “上次不是溅了你一身水吗?”霍念生在电话里解释,“这算赔礼道歉。” 陈文港在学校见到霍念生的助理aanda,对方等他下课,开车接他去店里。 此时她看陈文港的眼神还是个陌生人,最多觉得这是老板想泡的对象。 陈文港温和地向她道谢,aanda面对他的笑容时有所怔忪。 她有些疑惑地端量他片刻,确信脑海中没有跟这个年轻人打过交道的印象。 两人客套礼貌地握了握手。 这是他们这辈子的第一次相见。 毫无疑问霍念生是擅作主张。说实话aanda最开始也有犹豫。直到见过陈文港,方隐隐摸到,似乎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回事。他对霍念生有一种近乎无底线的包容,仿佛霍念生做什么都不能惹出他的脾气。 既然如此,这就只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情趣了。 她见到的不是真正二十岁的陈文港。 年轻的时候要讲自尊,所有尊严维系在一个敏感的平衡点上,仿佛多染一点铜臭、被别人多说一句拜金就不堪重负。直到过尽千帆,道尽途穷,终究他对霍念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霍念生也把能给的都给过他了。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矫情的呢? 所有人对他的警告也都不是错,霍念生的底色是一片混沌。 可难道陈文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没准才是知道最清楚的那一个。 陈文港的礼服解决了,之后郑宝秋找了一个下午,拽他陪自己去试新的裙子。 男士礼服款式大差不差,可以一套来回穿着,每次更换配饰即可。 时尚界和社交圈对女士要苛求许多。 宴会礼仪没有明文规定一条裙子不能穿两次,但始终会被视为不郑重。越隆重的场合,越在有钱人之间,攀比风气越为严重。风气如此,没多少人能完全潇洒地跳出藩篱。 郑宝秋定了一条香槟金的礼服,裙摆上缀了大朵的缎带玫瑰。 陈文港从小到大对陪她挑礼服这件事已经驾轻就熟。这些高档礼服美则美矣,上面往往使用各种刺绣、薄纱、手工花边,清洗和熨烫就变成很不容易的工作。 它们从设计阶段就几乎不考虑后续保养问题,只管怎么绚丽怎么来。 这是昙花一现的消耗品。 出门的时候,郑宝秋却悄悄对陈文港说:“其实我上次在这家店里遇到大姐。她……” 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她好像想问店员能不能借礼服,但是被拒绝了。” 陈文港也低声问:“她有没有跟你说为什么?” 郑宝秋摇头:“她怎么会跟我开口。可惜我的衣服她穿不了,不然可以把我这身给她。” 这姑娘依然敏感而体贴。 郑冬晴作为郑家长女,几年前嫁给自己的大学同学。当初她是自由恋爱,郑秉义虽然不甚满意,还是遂了女儿的意。姐夫项豪出身小康之家,后来自己做生意,经营一家货代公司。 郑冬晴婚后经济与娘家分割。如今她不愿花高昂的价格定制一套礼服,或者至少买一身奢牌成衣,或许说明他们夫妻经济状况不那么理想。当然,穷绝对谈不上。 应该是处于仍过得比一般人好的水平,只是无可避免掉出了这个圈层。 但她身上还有家族信托,以及各种理财分红,本不应该落魄至此。 作为家里的老幺,郑宝秋不适合开口,便把这事推到陈文港头上。 陈文港叹气,去了郑秉义的书房。 郑秉义并非对长女毫不关心,只是不会注意这么多细枝末节,听罢表示知道了。 在陈文港出门前,又被郑秉义叫住:“你何世伯去了国外,但到时何家会有小辈出席。” 他没有明说是何宛心还是何家骏,还是两者都来,更没有说什么意思。 陈文港却不多问,只管点头:“我知道怎么做。” 郑秉义是满意的。他打开抽屉翻了翻,把一把雷克萨斯的钥匙放到他手里:“这段时间茂勋长进很快,我都看得到。这车你自己用,已经停在车库里了,有时间你开出去试试。” 陈文港待要拒绝。 郑秉义说:“拿着,早就该给你配的。你以前说用不着,现在出门没个工具总不方便。” 转头管家林伯拿了几份文件给陈文港签,这辆车直接买在他名下。 与此同时,霍念生送的那身晚礼服,店里派人送到郑家。 这次再试穿的时候,陈文港才发现衣服领底绣了字。 定制西装,要么绣自己的名字,要么绣配偶的名字。 他的衣服上却赫然绣着霍念生的姓名缩写。 对此陈文港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他装作什么都没察觉,挂回防尘袋里。 郑氏集团庆典的日子如期而至。 当日皇冠大酒店门口车马辐辏,里头热闹喧天。 到处车和人进进出出,身穿红色制服的礼宾员和泊车员忙得脚不沾地。 郑家人和郑氏集团本部高管自不必说,到场的还有各地分公司和办事处代表、旁支亲戚、合作伙伴、媒体记者,挤挤挨挨全是人头。给郑秉义面子的不乏名流大腕,政商人士,现场还请了若干当红明星走红毯,酒店内外的安保工作相当繁重。 陈文港规规矩矩地与郑玉成、郑茂勋和牧清站成一排,跟在郑秉义身后接待客人。 郑宝秋笑意盈盈,亭亭玉立,蹬着小细跟,一朵郁金香似的跟在郑太太身边。 打眼望去,一个比一个标致,宛如芝兰玉树之家,令人艳羡。 郑冬晴携丈夫到场,和父亲及一众弟妹拥抱。 她珍珠白的晚礼服像一泓雅致的月光。 一家人熙熙融融,在记者的闪光灯下熠熠夺目地合影。 郑秉义老怀欣慰。 下午已开过面向媒体的新闻发布会,宴会及慈善拍卖将从傍晚持续到晚上。 来宾源源不断到场,而接待实则是件极其累人的工作。 陈文港立在门口,见到许多认识的面孔——郑家的旁支亲戚,他基本都认得,记得每个人的姓名和辈分。世交家的孩子,他大部分也见过,尤其是郑玉成熟悉的同学和朋友。 最早的时候对他来说,每回这样的场合都是一场大考。 他会精神紧张,怕闹笑话,怕不记得人,怕丢郑秉义的脸。 那时候郑玉成会尽量跟他贴着站,在耳边偷偷提醒他,仿佛是他的一个救星。 现在他谈吐得体,应对自如,不会在任何一个熟悉或陌生人面前露怯。 时间差不多了,大部分重要来宾已经进入内场。 最后几波宾客到访,陈文港悄悄对了下名单。 冷不丁入口又掀一阵喧哗,他一抬头,隔着人群看到霍念生。 霍念生未携其他女伴,aanda高挽发髻,有分寸地挽着老板的手臂伴随出席。 然而他是被群狐朋狗友簇拥着进来的,陈文港没机会迎上去,众人已载笑载言进了内场。 郑家人已经都进去了,没人留意到陈文港。 宴会厅打通了三块场地,有舞池,有乐队,台下有冷餐,台上有歌手献唱。 宾客云集,高朋满座。 陈文港忌酒,端了一杯雪梨汁假充香槟。好在无人计较。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空闲下来,因为没什么人主动找他攀谈。 在这种场合,如果用有色眼镜把人分个三六九等,他无疑还是最底下的那环。 郑家宴会上,最抢眼的永远是郑玉成和郑茂勋,郑宝秋身边围绕的蜂蝶这两年也越来越多。牧清再冷清,至少是郑秉义的正经子侄,只有陈文港身上是最没利可图的。 如同俞山丁,司机的儿子是他身上洗不去的烙印。 但这不是什么需要自卑的事,只是十分无聊。 郑茂勋忽然过来,捣了捣陈文港:“看你十点钟方向。” 陈文港早就看到了。 他的十点钟方向是红裙似火的何宛心,她一来就黏上了郑玉成。 那两人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想令人忽视都难,旁边不少人起哄喊“嫂子”。 有的人是不知情,有的人是故意的,似有若无的眼神幸灾乐祸地往陈文港这边瞟。 何宛心面色飞霞。 这又是一件无聊至极的事。 陈文港拍了拍郑茂勋的肩膀,端着杯子转身走了。 郑玉成这会儿却如芒在背。 场合特殊,众目睽睽之下,不容许他做出任何失礼行为。何宛心牛皮糖似的往他身上贴,翻脸翻不得,甩也甩不掉。他环视一周,搜寻着陈文港的方位,却只看到一个离开的背影。 重重衣香鬓影遮住了他的视线。 拉扯良久,最后郑玉成借口要准备讲稿,才勉强脱身。 郑玉成一走,起哄的朋友也散了,没了乐子,三三两两去别处聊天。 何宛心扬了扬下巴,四下环顾后向角落走来。 她用下巴示意:“去,你给我端杯酒来。” 陈文港面不改色地看着她,叫了声“何小姐”。 他已经主动避让,何宛心还没忘记找来示威,好在这次郑宝秋就在不远处,一扭头,过来维护自己人:“怎么了?要酒?那你叫服务员嘛,又不是没长嘴。” 她招了招手,腕子上的碎钻手链闪闪发光。 路过的服务员立刻端着托盘过来。 何宛心取了一杯,傲慢开口:“原来是我看错了,还以为哪个端酒的杵在这里偷懒。” 郑宝秋反唇相讥:“那你可能眼神不太好。我家的医生不错,要不要给你联系方式?” 何宛心瞪她一眼,忽然冷笑起来。 她望向陈文港:“原来你不只靠男人袒护,还喜欢躲在女人身后。” 陈文港依然保持着微笑,郑宝秋脸上已然冷若冰霜。 但是没必要在这里大闹起来,陈文港略略欠身:“我先去那边了。” “走什么呀。”何宛心连讽带刺,“软脚虾被戳了痛脚,心虚了?” 不等陈文港转身,有只手稳稳地揽上他的肩膀。 霍念生微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这么热闹?” 郑宝秋脸色稍霁,喊了声“表哥”。 她的目光落在陈文港肩上的那只手上,睫毛小扇子似的忽闪了两下,欲言又止。 霍念生揽着陈文港,仿佛与他是十分亲密的朋友,嘴上问何宛心:“你哥哥何家骏怎么没来?听说他前阵子在餐厅打了人,是正在家挨罚么?” 何宛心冷道:“小道消息也当真?霍公子,搞不清楚就说话,怕不要被人笑话。” 郑宝秋蹙起秀气的眉头:“你这人还有完没完?” “抱歉,我是不太会说话,别人都习惯了。”霍念生说,“这一点我就特别欣赏郑家,家风好,有教养。大家家世都差不多,但教养不是人人都有的。何小姐,你说是不是?” 何宛心怒视他,还要再说什么,麦克风的声音吸引了全场注意。 接下来的环节郑玉成将上台主持,然后请董事长郑秉义致辞。 自然何宛心不会错过,她又剜了眼霍念生,哼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前排。 霍念生仍是笑盈盈的,然而陈文港也没时间多待了,他深深看霍念生一眼,低声道谢,又歉意地说了声“少陪”,便和郑宝秋一起去帮忙安排贵宾坐席。 霍念生注视着他清瘦的背影穿过人群,笑了笑,端了杯酒走开。 整套流程顺利进行。郑秉义回顾了郑氏一百二十年走过的风风雨雨,以及自己半生功绩。 郑玉成英姿勃发,完美亮相,明天的报纸头条大概可以取标题“虎门无犬子”。 待郑秉义讲完话后,全场响起合宜的掌声。 接下来到慈善拍卖会之前暂时就没其他安排了。 陈文港不想再被何宛心看到,这次躲去阳台,哪知郑茂勋闻着味儿似的也来了。 他还带了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 “这是我同学,戚同舟。”郑茂勋向陈文港挤眼,“记得吗?给过你联系方式。” “你好。”陈文港先是觉得耳熟,立刻想了起来,他伸出右手,“陈文港。” “啊……你好。”戚同舟原本不大走心地被拖过来,一照面,直勾勾地撞进他眼眸里,突然忘了怎么说话,“我姓戚,不是,我是说,哦,咱们俩有好友的。” 到底什么时候介绍的——那群衰仔怎么没一个提醒他是个大美人? “太忙了,没顾得聊过,不好意思。”陈文港仍笑着,往后抽了抽手。 戚同舟才发现还握着人家,忙不迭把手松开:“不不,是我不好意思。” “感情你们就白加了个好友?”郑茂勋拐了陈文港一下,“你行不行呀。” “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戚同舟连忙否认,却卡了壳,“我就是……” 就是什么? 戚同舟被美色晃花了眼也晃花了脑子,一时间竟然接不上后面的话。 他剩下一个想法,就是照自己脑门来一锤子。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就在来之前他还嗤之以鼻——结束上一段恋爱后,以前的老同学认定他沉浸在失恋的灰暗里,不知道谁出了个馊主意,说什么治疗心伤的好办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恋情。 结果好了,一时间,戚同舟被损友们轮流轰炸。 他被搞烦了,索性来者不拒,收到一个联系方式他就申请,加完就屏蔽不管。 列表里就这样躺了n个连听都没听过的陌生人。 戚同舟以前不信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 现在他信了。 戚同舟差点不知道自己找了个什么蹩脚的理由溜走的。 他躲在洗手间隔间,拿手机翻半天,找出个联系人,噼里啪啦一顿输出: “你给我介绍对象,为什么事先不带照片?” 对方一头雾水,然而听了原委,毫无同情,险些笑喷。 “哦你说那个啊,茂勋就没给我照片啊。再说你都加好友了,不会自己要?” “我完了。”戚同舟喃喃地说,“我刚刚见到真人了。” “那不是很好吗?” “好你个头,现在我该怎么解释,说被盗号了可行吗?” “嚯,没见面把人晾一边,见了面巴巴地往上扑,见色起意。” “我知道,我真是一个肤浅的人。”戚同舟没有饶舌的心情,“但也不算见色起意吧,你不懂,他真的就是,不光好看,主要是气质的问题,又得体又温柔……” “怎么不懂?有仙气儿的,但你把人晾了十天半个月没理。” “……” “是不是直接给你介绍下一个?” “滚滚滚。” 戚同舟调出聊天界面,思考良久,先把自己的昵称实名了,改成“戚同舟”三个字。 然后开始编辑对话。 陈文港手机震了一下,他一只手里还端着酒,摸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 见是戚同舟给他发了条消息:“那个,你好。” 然后立刻撤回了。 然后戚同舟发了个握手的卡通兔子表情。 然后又撤回了。 然后便陷入了漫长的“正在编辑中”,迟迟没有再发过来。 陈文港笑笑也不以为意。 长相出挑的人鲜少会不知道自己的容貌优势。上学的时候情书按打收,爱慕的眼神纷至沓来,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事。受到的优待多了,容易让人迷失自我,自以为多了不起。 直到你毁过一次容,再彻底失去这一切,就会懂得什么叫世态炎凉。 陈文港没立刻把手机收起来,把郑茂勋叫到落地窗窗帘后面。 “你要是真的想还人情,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啊?” 他调出慈善拍卖图录的电子版:“想请你帮我拍个东西。” 那一页藏品是只古董珐琅怀表,文案里浪漫地描述,这是一只爱情表。 表盘黄金质地,镶了一圈细密的珍珠,绘制的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秘密相会的场景,色彩鲜艳,也算精巧,但夹在各种机构和个人藏家捐出来的藏品里,值不了几个钱。 后面还有只哥伦比亚祖母绿的手表,制表工艺和宝石设计方面都比它抢眼得多。 这种五颜六色的小玩意要说郑宝秋会喜欢还差不多。 郑茂勋狐疑地问:“你让我帮你拍?你自己拍不就行了?” 陈文港说:“怕有人瞧不起我穷酸,看见我要买,故意抬价呀。” 郑茂勋顿了顿,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无聊的公子哥互相抢东西,是常见的恶作剧。 陈文港自己倒笑了:“也是事实,我预算顶多十万,超过这个数就放弃。” “你怎么不拜托郑宝秋?” “她是女孩,她拍这个爱情表送给我,给别人看到,万一说闲话呢?” “难道我就不要名声啦?”郑茂勋叫起来,“你没想过你还是个同性恋呢!” 陈文港一把捂住他的嘴,郑茂勋也吓一跳,悄悄探头看看,好在没引起别人注意。 “好了不逗你,我本来是拜托宝秋的。”陈文港说,“但刚刚你不在,她给我帮腔,怼了何宛心几句,这下她举牌何宛心多半要抬价了。如果你不方便,也不强求。” 郑茂勋被勾起了好奇:“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拍这个东西?” 陈文港说:“我记得以前我父亲送过我母亲一只这样的怀表。” 其实他对母亲的印象早就很模糊了,只记得父亲把东西收在一个带丝绒的匣子里,有时候拿出来看看,说这是结婚的时候送给他母亲的,现在先收着,以后给他传家。 “既然是遗物,怎么不在你手里?”郑茂勋听了更不解。 “我爸爸死了以后,很多贵重的东西都是我大伯拿去保管。当然,对你来说也没多值钱。就是一些集邮册、纪念币之类的东西。总是我当时小就同意了,后来他告诉我弄丢了。” 陈文港以前很少说自己的事,这还是郑茂勋头一回听说。 “前阵子曹律师帮我去清算,清单上这些东西都不全了,他折价赔了点钱。所以肯定是真的没了。可能早些年找到藏家,偷偷拿去卖了吧。” 郑茂勋难得沉默片刻:“行吧,我帮你弄回来就是了。” 陈文港其实比他想象的看得开:“你试试看,没有缘分也不强求。这表只是和我印象里有点像,我也没法确定是不是原来那只。物件只是物件,留个念想而已。” 郑茂勋执拗劲又上来了:“少废话。我说能帮你弄就帮你弄。” 陈文港看他这劲头,忽然担心再给拍个天价出来:“你别太夸张。” 这场拍卖前世已经经历过一次,那次陈文港是找郑玉成帮忙举牌。 结果半路杀出程咬金,霍念生不知犯什么神经,非要跟郑玉成对着干,又有其他乐子人帮忙搅混水,抬出一个不合理的高价,陈文港便按住郑玉成放弃了。 这只爱情表最后不记得被哪个小开拍走了。 陈文港只好当和它无缘。 他是真的不执着,物件只是物件,逝去的人早就逝去了,不过生者给自己留个纪念。 在场内逛荡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拍卖会开始。 酒店工作人员重新布置了场地,厅内一张张圆桌,所有宾客自行择座。 陈文港和郑宝秋、郑茂勋一桌,戚同舟借着同学的名义,期期艾艾跟着他们坐了。 开头几样藏品不过热身,压轴戏是要往后排的,因此进行得不温不火,只零星有人举牌。 陈文港想要的怀表就属于这些氛围组,便宜,起拍价不过两万,每次加价五千。 主持人宣布开始,郑茂勋沉住气,等过了十秒无人响应,才缓缓举起牌子。 举了几次,抬到五万多,也就没什么人感兴趣了。 主拍人公事公办宣告:“五万五一次——五万五两次——” 他最后问了一句:“还有人想再出价吗?” 郑宝秋趴到陈文港耳边,悄悄地说:“就告诉你不用担心嘛,稳了。” 不料何宛心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突然开口:“六万。” 郑宝秋眉头一皱,陈文港以眼神安抚她,示意没关系。 被妹妹在桌下狂拍的郑茂勋继续举牌:“六万五。” 何宛心说:“七万。” 陈文港叹了口气。 郑茂勋哪里是个肯服输的,两人五千五千地往上加。 有陈文港的嘱托,郑茂勋还是克制的,尽量压着价格,何宛心却摆明咬住不放,看向他们这桌的眼神满含恶意,一时间宴会厅里两个年轻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明眼人都看出这是杠了起来。 到了十万这条线时,陈文港扯了一下郑茂勋的袖子,暗暗向他摇头。 然而郑茂勋何时受过这样的憋屈,大不了这个钱他出:“十五万!” 何宛心依然凉凉地说:“十五万五千。” 郑茂勋咬着腮帮子瞪她:“二十万。” 何宛心说:“二十万五千。” 不明所以的戚同舟都小心翼翼地跟着喊了声“二十一万”。 然而收到男神示意不要添乱的眼神,立刻又紧紧闭上了嘴。 眼看郑二公子和何小姐战火升级,另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插进来:“二十五万。” 开口的是郑玉成。 同时手下一条消息发了出去:“这是我弟弟妹妹想要的东西,给我个面子,不要闹了。” 大屏幕上清晰地以360°视角展示拍品细节,再精美也只是块普通的古董表。 主拍人经验丰富,处变不惊,耐心地等他们继续。 何宛心看到了消息,含嗔带怨地望郑玉成一眼,坚持叫价:“二十五万五千。” 此时郑茂勋也有些动了真火,一拍桌子:“三十万!” 何宛心不依不饶,与他针锋相对:“三十万五千。” 虽然不知道几个后生为了什么原因打起来,当戏看倒是很有意思。 只有坐在主席台的郑秉义脸色已经有些不虞,其中两个都是他的儿子,此时做派无异胡闹。身边还有老朋友在偷偷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又有个牌子举起来—— “一百万。” 全场哗然,所有目光集中到举牌的人身上。 “你们几个磨不磨蹭?”霍念生嗤笑一声,他的眼神像看了个笑话,“要不然就干脆一点,要不然就别学大人玩拍卖。小朋友们,你们这一点点蚂蚁上树的,准备拍到什么时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