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四百六十二杆长枪、一百一十八把腰刀、一千四百二十六面藤牌、一百零八张步弓以及若干箭矢!” 郑成功目瞪口呆的念着武库送上来的文书上的数据,仔细回想一番,今次出兵,交战数次,还有一场斩获上千的围歼战,并且破了一个寨子,却也只是收获了七八百件武器,其中还不乏老旧残次。按照他的记忆,出征之时,武库早已是掏了个空的,岂料再回来时竟然多出了那么多的武器,估摸着就算是扩军也差不多够用了,差的无非是调整兵种结构而已。 “是的,国姓,武库的库存和账簿是末将昨天亲自带人检验过的,绝无错漏。而且,其实还不只是这些,南澳镇的那七百新卒也早已全副武装。若是把那批也算上,武库放得下与否都很难说。” 洪旭如是说来,陈豹在郑成功的目光下亦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武器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据郑成功所知,陈豹在他出征期间也只是在抓紧训练这批南澳镇的新兵,没有过任何军事行动,而贸易方面,无论在哪里,武器的对外流通都是会受到极大管制的,更何况还是这么多。 就现在看来,这些武器的来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军器工坊的产出,而郑成功也清楚的记得,这招讨大将军行辕下属军器工坊的负责人正是个能够创造奇迹的人物! “陈参军那边,这几个月看来是没有闲着啊。” 想到陈凯,郑成功却是难得的笑了起来。这个读书人自称是投效隆武皇帝才来到福建的,现在在他的麾下,亦是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具,总让他有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觉。 出征前,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过,陈凯不远万里南下,能够平平安安的来到南澳岛,未尝不会是大明的列祖列宗在明里暗里的庇佑着。而现在,短短三、四个来月的功夫,陈凯已经准备好了他即将展开的新一轮扩军的兵器,与此前称得上是截然不同。而且更大的问题在于,他手中真的就只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工匠,在这样的基础上达成如此成绩,更显尤为可贵。 “陈参军每日督促工匠打造兵器,总有奇思妙想。末将以为,此人才华横溢,实堪大用。不过也有一点不好的,那就是一个月前,库房里的铁料都被军器工坊耗用干净了,还是当时不得以停工了两天,等待海船抵达才能重新开工。” 南澳岛不是矿产储量丰富的南澳大利亚,铁矿并非没有,但也仅仅是零星分布,储量低的可怜。郑成功自起兵以来,原材料中只要是南澳满足不了的,都是要依靠海贸获取。原本福建在明时冶铁业极其发达,闽铁的质量也是享誉国内外。可是如今兵荒马乱,产量不可避免的锐减,就算是其他地区,也或多或少的受到了影响。 然而即便是如此状况,就凭着那十来个铁匠,陈凯就能把库房囤积的铁料尽数打造成武器,而且还出现了由于原材料不足所导致的产能过剩现象,却也是让人难以想象的。 洪旭笑着说出了这番话,郑成功的面色就更是不同。不光是对陈凯的能力的重新估量,这其中更少不了对洪旭如此盛赞陈凯的惊奇。 “嗯,看来我等是得把陈参军请来,或许他还会其他的一些想法也说不定呢。” 郑成功如是说来,却将目光投注于陈豹的身上。陈豹对陈凯不满,这是出征前招讨大将军行辕里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陈凯得到了洪旭的称赞,郑成功亦是表示了肯定,倒是陈豹,不仅没有表示反对,似乎面上还有着隐隐赞同之色,只是没有付诸于口罢了。 出征近四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是变化却已经开始显露在郑成功的眼前。对陈凯的好奇,也更是再加了一层。 “末将以为,国姓还当亲自到军器工坊看看,那里的情况,已经不是通过描述就能说得清楚的了。” “哦?” ……………… 隆武三年十月二十一,上午的时候,郑成功的大军凯旋而归,陈凯比平日里晚了不到两个时辰上值。不过,大军凯旋对军器工坊的影响也就到此为止,一切还是井然有序的按照平日里的工作流程,少的只是早点名的时候,这一遭并非是陈凯主持罢了。 一上午的工作按部就班的进行完毕,到了用饭的时辰,工匠们从新厂区里出来,回到了旧厂区新建的食堂,先是在门口的水池子那里,由杂役舀着水洗了洗手,而后排队从与食堂连在一起的厨房的窗口里领取饭菜,到食堂的那几张长条桌上大快朵颐起来。 今天的菜谱里又是豆腐,大抵是与那家豆腐坊的合作关系还没有结束的缘故。所幸现在伙房里的那三个负责的厨娘可不似尤洪氏那般蛮横,即便十天里有七八天是豆腐,起码还知道变着法的换菜色,今天红烧,明天就炒豆腐干,总能变出花样来。工匠们也不愿意为了这等小事开罪那三个监工,更不愿意为了些许小事去让陈凯心烦,能吃饱也就过得去了。至少,续碗可是天经地义的,这在别处却是没有的规矩。 用了午饭,他们可以在食堂里休息片刻,甚至可以趴在长条桌上小憩片刻。等到了上工的时辰,自有监工敲锣提示,届时再离开食堂,回返到新厂区那些新建的工棚、铺子里面,重新开始工作。 军器工坊里铁锤击打铁毡、斧锯分离木料的声音此起彼伏,时而还有监工的吆喝声,却也不似陈凯第一次与郑成功来此视察时那般。那一次的视察,于郑成功而言便是上一次来到军器工坊,算算时日,已经快半年的时间了。然而今次再到此处,莫说是别的,只是看到此处的第一眼就已经让他有了仿佛几十年没有过来的感觉了。 由于需要节省开支,新的军器工坊的外墙依旧是夯土结构的,与早先无甚差别。尚在远处之时,郑成功已经看到了大门前支着的拒马,军器工坊透着的军中气象还是让他点了点头,待到走到近前,守门士卒站得笔挺,目光炯炯的扫视着过往的人们。 “柯宸梅之带兵,不让乃兄啊。” 士卒的精气神很很好,警惕和威武更是让郑成功满意非常。待他们走到近前,亲兵上前亮出了腰牌,守门的士卒连忙向郑成功行礼,随后更有一个正在门口的军官赶来为郑成功引路。 “你们守你们的门,无需管我等。” 军官领命而去,但却还是吩咐了一个士卒赶去公事房通知陈凯。而闻听了郑成功赶来,陈凯亦是整理了下衣衫,连忙出来迎候。 “下官陈凯,见过国姓。” “陈参军免礼,吾与陈侯爷、洪伯爷今番只是来观摩一二。” 拜见了郑成功,与陈豹和洪旭见了礼,陈凯便在前引路。军器工坊今非昔比,陈凯引着郑成功等人循着大门走,左手边是伙房、食堂以及澡堂子,右手边则是那原本的小院以及一座库房。 旧厂区现在被陈凯改造成了生活区和行政区,不复原本出了公事房,尚在小院中就能看见铁匠打铁的情状。而军器工坊的工作职能,则全部被安置在了新厂区。 郑成功步入其间,左右两排的房舍分列于平整、干净的大道两旁。此刻工匠们都在新厂区里劳作,旧厂区只有零星的厨娘、库丁、杂役之流出出入入,有的忙着搬动原料,有的则将制成的武器从新厂区运往库房,还有的则是在厨娘的指挥下挑水、提米,不足而一。但是不提旁人,只说那些服徭役的杂役们,一个个的都是干劲十足,全无他在别的地方看到那般懈怠。 徭役本就是官府强行的摊派,服徭役之人能够得到温饱多是奢望,自然是理所当然的寻机偷懒,就算是卖力干活也须得监工的皮鞭在侧。如眼前这样的场景莫说是在别处,就算是在大明这两百多年也是极其少见的,概率上甚至比出海瑞那样的清官都要低。 看到此处,郑成功正要询问陈凯是如何将这些杂役调教出来的,岂料这一转头的功夫,却登时被公事房小院院门两侧书着的那写白漆字吸引了注意力。 “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郑成功默念着这些文字,其中没有慷慨激昂,没有热血沸腾,有的只是平铺直叙。但是设身处地,在那些工匠们看来,这十四个大字不正是他们内心渴求的写照吗? “陈参军这字写的,嗯,很有新意。” 微微一笑,郑成功未在说什么。是满意,还是不屑,至少在那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对此,陈凯也没有兴致去揣测,在他看来,这十四个字可比什么救国救民的大口号对工匠们的工作热情的提升来得更加有效,就算是郑成功不喜欢,他也没打算去换,更别说郑成功也没有说些什么其他的。 郑成功、陈豹、洪旭这一众大人物来视察,陈凯也要在前引路,即便是不认识他,看到陈凯如此,那些军器工坊的厨娘、库丁、士卒、杂役们无不是行礼如仪,目送着陈凯引着这些大人物进入到了新厂区之中。 新旧厂区,专门用了一道围墙作为划分,墙上设有大门,库存和人员可以从中来去自如。陈凯一边讲解新旧厂区的功能区分,一边引着他们进入到了新厂区之中。不过进了新厂区,他却率先对众人示意,让他们继续工作,无需行那些繁文缛节。而郑成功等人,对此亦是表示了默认的态度。 新厂区的占地面积远胜于旧厂区,不过与现在的旧厂区一般,内部各处分区的职能划分很是分明。 陈凯带着郑成功等人过了大门,先是左转,两排铁匠铺子隔着一条石子路相望,敲击铁料的声响此起彼伏。待进入小道,每隔一段距离摆放着一个大水缸,乃是用来防止走水的,铁匠们按照组别分据于各自的铺子里面,每个铺子的布局尽皆相同——铁毡、风向、火炉,案子上的长钳、短钳、大锤、小锤、边锤、扳手、锉子、铲子亦是整齐排列,工匠们需用时便随手抄起,甚是方便。 “井然有序,就算是军中也大有不如,陈参军用心了。” “下官只是一得之愚。” 按照惯例,工匠们打造完成一件铁器,就可以稍作休息片刻。只是此间上官视察,他们也不至没眼眉到当面休息的地步,一个个的即便是打造完成一件,也只是喝口水便开始下一件的制造工作,更有甚者就连喝水时工具都没有放下,完全是一副随时准备着敲击铁料的架势。 陈凯带着郑成功等人转过了铁家铺子,这里其实还有不少的空铺子,暂且还没有铁匠入主,不过郑成功此番倒是带回了一些,只等着他们安置了家小便会过来上工,而在此之前陈凯亦是预估了这些,才在建造之初留下了如许多的空房子来。 铁匠铺子过后,再转弯就是木匠们的工棚。此时此刻,木匠们大多都是在安装长枪,也有在制造刀鞘的,得了陈凯的授意,他们也就是点了点头便继续忙碌着。经他们的手,郑成功接过了一把刚刚安装完毕的长枪,示意众人退散开来,长枪在郑成功的手中挑扎挥刺,虎虎生风,俱是军中技法,尤是其进退之间,深有章法,就算是如陈凯这般的“武盲”也能看出其武艺之高。 “国姓武艺高强,下官佩服之至。” 郑成功收枪立定,面不红,气不喘,倒是陈凯这句马屁拍过,却难得的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陈参军过誉了,吾的枪法,比之定国叔,比之陈侯爷,都是不值一提的。” 定国叔自是郑鸿逵,这个陈凯是知道的,郑鸿逵早年是考中过武举的,和郑芝龙那等海商出身不同,武艺上定是不俗。这一点,陈凯没有见过郑鸿逵,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是陈豹就在眼前,这几个月也是多有往还,按着陈凯的思路,以着陈豹这“三尺六”的体型来看,腰身大、底盘低,还是个海盗,那就应当是赤脚站在甲板,拿着把破刀片子砍人才符合形象。可若照着郑成功的说法,却还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国姓过谦了,定国公的武艺高超,乃是中过武举的。末将的那点儿手段都是些野路子,才是真正的不值一提。” 陈豹瓮声瓮气的谦虚着,陈凯也不知改信哪个,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这群人中,数他的武艺最是稀松,因为他压根就不会任何武艺,最多是比他们多看了些年武侠片和武侠小说罢了。 “这枪,当还需上漆,是吧。” “回国姓的话,确实如此。早前没有漆匠,出征时只得如此了,前番洪伯爷招来了漆匠,武器该上漆的都是要送过去的,上漆晾干后再行入库封存。” “嗯,陈参军用心了,洪伯爷亦是,嗯,很好。”郑成功点了点头,看样子似乎也不打算继续看下去了,干脆对众人言道:“大军出征四月,南澳将校官吏恪尽职守,凡是皆出于公心,吾甚是欣喜。” 做出了总结,郑成功看上去很是开心。军器工坊的巨变,这里不只是陈凯的努力,更少不了洪旭的大力支持,这些都是他看在眼中的。 当年在南京,郑成功目睹弘光朝乱象,就曾有过“我朝委实无人,文臣弄权”的感叹。现在洪旭负责南澳政务,陈凯掌管军器工坊,二人此前因尤二一案是有嫌隙存在的,甚至陈豹、陈辉等人还暗地里给陈凯使过绊子,但是现在看来,二人这期间不光是从无弄权之恶,更能融洽相处,将全部的精力都投注于发展的大事上,实在是难能可贵。 再看时,郑成功于洪旭和陈凯的目光已是于旁人有了极大的区别。尤其是洪旭,其中或许还掺杂了一些对于气度恢弘的敬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