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受召而来,与郑成功粗略的谈了一番原本已经在谏言时提过的事情,便再不待些时日,匆匆带上了蔡巧以及那些侍卫、亲兵们登上了远行的海船。 郑成功回来之前,陈凯在中左所里已经呆了些时日。通过与洪旭、卢若腾、沈佺期以及阮旻锡等人的交往,以及林德忠的汇报,对于中左所近期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其实,这些事情很多他在南澳时就已经接到了消息,只缘是未有刻意而为,所以消息有所延后,并且细节不明,到了现在却也总算是把这些都补全了。 登上海船,陈凯低调而来,低调而去。倒是陈凯离开后没几日,先是郑成功任命了忠振伯洪旭管中左所地方事以及参军冯澄世接替陈凯出任军器局主事的任命,随后中左所岛上就开始有了陈凯此番是来和郑成功话别,准备入朝任职的传闻。 朝廷现在情况如何,中左所这边自是不得而知,甚至不光是位于福建的中左所,就连潮州也同样是如此。但是,郑成功纠结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最后还是选择放手,却是让很多人跌破了眼镜。更有甚者,甚至已经开始怀疑陈凯此番所谓的入朝,其实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等到船驶离了中左所,乃至是驶离了潮州沿海,郑成功派去的护卫大可以直接请陈凯吃一顿馄饨面,随后抛尸海中,待会来后一句送到了,就可以把陈凯失踪的黑锅丢在了朝廷的身上。 “这种说法,很有可能,若我是国姓,就绝不会轻易放那厮去为旁人效力。别的不说,陈凯每次出行都会带着林德忠或者是林德孝,林家兄弟是他的死忠,用着放心。但是这一次,国姓却依旧是让林德忠带巡道标营,让林德孝守军器局,反倒是派了自蔡巧以下清一色的亲信侍卫和亲兵随行,还不是为了掩人耳目。” “哼,管他是死是活。死了自是更好,不死也远在广西,婚事可以说是黄了,国姓这边事情也再难插手喽。” 施家兄弟的窃窃私语,随即得到的便是一阵大笑。于他们看来,郑成功其人,无非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陈凯杀了郑芝莞,他做了一回秀,压得是自家族人;施琅欺压黄廷,擅杀曾德,郑成功就只敢“不能做伤恩事也”;现在陈凯有意脱离郑氏集团,郑成功不敢公开处死,便做起了河盗营生。这不光是串了行市,更重要的还是这已经说明了,就像是当年的崇祯皇帝一样,郑成功只敢动亲戚和文官,对于兵权在握的将领是并不敢如何的。 自此,施家兄弟也是日益嚣张,动辄欺凌将校,横行中左。奈何,郑成功对此却全作是了聋子瞎子,仅仅是继续下一轮战事的部署,对于他们也没有任何处置。 五月二十,郑成功所部已然议定进取海澄,不过这一次并不是直薄县城,而是前往一处叫做磁灶的地方,等清军自投罗网。 入夜时分,郑成功在座舰上召开军事会议,进一步完善此番作战计划的具体细节。施显作为援剿左镇的总兵官以及此战的从征将领,亦是在列席名单之内。待到了时辰,施显登上郑成功的座舰,入了船舱却当即被解除武装,秘密关押了起来。 紧接着,并非此战从征将领的黄廷接到郑成功的命令,逮捕施琅。黄廷前段时间被施琅直入大营羞辱,接到命令自不待言,率领部队直扑施家的大宅。 右先锋镇所部将施家大宅团团包围,黄廷却也不劝降,直接发动进攻,轻而易举的就撞开了大门。随即,大军鱼贯而入,迅速的将施琅以及包括其父施大宣在内的施家族人尽数锁拿。 两个明军反扭着施琅的胳膊,将其强压着跪倒在地。黄廷就这么大喇喇的坐在他面前的太师椅上,随即拿剑鞘粗鲁的挑起了施琅的下巴,看着那一脸茫然、愤怒以及一系列情愫交织在一团,甚至已经扭曲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旋即冷哼道:“尊侯,天道好还,现在该轮到你了吧。” 话音方落,一声“砸”字出口,深知主将肺腑的一个亲兵便举起了案上的一个瓷瓶子就直愣愣的砸在了地板上。 “哐”的一声,瓷瓶子便碎成了一地,一如施家在郑氏集团的地位和体面似的。然而,这还仅仅是第一声,当这一声脆响传入耳中,就仿佛是一声号角响起,摔桌子、砸凳子等动静便登时响彻了这大宅子。 施琅此刻已经顾不上什么愤怒了,眼前的一切,黄廷的性子,无不说明了他其实只是中了郑成功示敌以弱的圈套。无论是那句“不能做伤恩事也”,还是最近的装聋作哑,甚至就连放陈凯入朝的消息也无非是这一圈套的组成部分罢了,为的就是让他以及他的弟弟施显继续放肆大胆的在这岛上闹下去。而此刻的黄廷,恰恰是他此前曾多次得罪过的,想来也是执行此项任务最好不过的人选了。 天道好还,一如他上一次砸了黄廷的大帐似的,黄廷当着施琅乃至是整个施家的面儿把这宅子砸了一溜够,随即便将他们尽数押了回去。郑成功还要出兵征战,便将施家一众人等交给了忠定伯林习山看押,而林习山则将施琅交给了他的副将吴芳看管了起来。 擒拿了施家兄弟,郑成功并没有急着对他们进行审理、判决以及刑罚,而是按照原定计划出兵海澄县。和最初的计划唯一的不同是,援剿左镇总兵官从施显换成了原戎旗镇中协副将林胜,仅此而已。 大军出征,数日后捷报传来。至深夜里,一人持公文至吴芳座舰,声称奉郑成功军令,押解施琅至郑成功座舰受审。 捷报已经传到了楼船镇,吴芳不疑有他,草草看过了公文,便带人押着施琅离开了座舰。岂料行到半路一处偏僻地方,来人突施暗算,将吴芳及其部下打昏在地,随即扬长而去。 施琅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郑成功要私下处决了他,还是黄廷等那些他得罪过的武将要借此公报私仇,亦或是陈凯的出走本就是假的,此番正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切不得而知,况且这些人唯恐他会闹出动静来,连嘴都堵上了。直到这一行人匆匆抵达了一处宅院,施琅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来。 这里是他的亲信部将苏茂的家,来人到了此处,才将事情娓娓道来。按照他们的说法,郑成功行事隐秘,此番关押他的地点,乃是从征的苏茂得知,连夜派人知会的他的叔叔施福。施福并不在逮捕的范围之内,便与苏茂联手,借捷报和公文使吴芳大意,进而劫持而来。 第二天,施琅失踪的消息传开,林习山开始盘查各处。苏茂随军出征在外,按常理苏家藏匿其人便不会有太大的可能性,而且厦门岛船舶往来如织,更大的可能则是已经随船逃离,对于此处的注意力就更被分去了不少。 就这样在苏家藏了一天一夜,至第二天入夜,施福准备了一艘平日里走海贸的船,施琅便悄悄从那私港登船,离开了厦门岛。海船一路北上,很快就抵达了安平镇出海的码头。 根据上船前施福派了亲信的知会,施琅的父亲施大宣、弟弟施显以及其他亲属,现在还都在关押之中,暂且无法营救。施福的意思,是让施琅前往安平镇,他已经派人去与郑芝豹说项,希望郑芝豹能够在郑成功和施琅之间做一个和事佬。不光是在于施福和郑芝豹关系莫逆,而且用施福的说法,陈凯入朝很可能是假的,郑家子弟如今看陈凯如眼中钉肉中刺,双方能够借此联手,亦是一件双赢的好事。 走在这五月底的夜中,蝉鸣阵阵,月似吴钩。施福对于说和的成功率很是乐观,但施琅却并非如此。比起他那乐观的叔叔,施琅已然想明白了郑成功的处心积虑以及此前那几次连番的容忍。爆发,是必然会以激烈呈现的,就像是那一日的黄廷,不正是如此呢吗? “有过这一次,就算是说和成了,那厮也不会再相信吾等。既然如此,还不如降了清军,到时候再杀回来,给姓郑的,还有那个姓陈的一个好看!” 话虽如此,但施琅也不太敢贸贸然的投过去。说来,他原本是明军,随后降了清,再然后又跟着李成栋反正,接下来更是被李成栋赶走,投到了郑成功的旗下。郑成功对他是有救命之恩的,现在他在郑成功军中破坏内部团结,混不下去了又要降清,只怕是清军那边也未必能再信他了吧。 反复小人,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吧。施琅自是不会如此自贬,但是问题依然存在,还需要他先行设法与清军接触着,确定了清军肯接纳他,能够给予他兵权才好投效过去。 奈何正当他琢磨着这些的时候,带队的施福亲兵突然停了下来。稍微一愣,施琅也注意到,月色之下,远处的安平桥畔,正有一个儒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正在那里徘徊,似乎是在等着谁似的。 安平桥不远就是安平镇,想来这书生当是在等候郑家的什么人。若是再有些风流旖旎的联想,更有些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 他们是秘密行事,自是不能留有活口,尤其是不能在郑芝豹说和成功前暴露了行迹,遭到了郑成功的捉拿。然而,没等他们上前动手,那书生却似乎是对月有感,竟摇头晃脑的吟诵起了诗赋。 “昔我故友屌似卿,如今坟头绿草盈; 寡妻床头卧醉汉,遗子空腹烂衣裳。 老病双亲无人问,倒尸路旁万蛆尝; 君自当勉前车鉴,浪子回头自为之。” “谨以此诗,赠与我最最亲爱的施琅施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