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升,雾气绕青松,柔白光辉温柔至极。 敲门声响起,是他们来了,那位年轻卜史和他的师傅来了,他们通常都会在此借宿一宿,今日说服了父亲让我在此接风。 往年我也只能远远看着他。 而现在,他就在我眼前,真真切切。 他站在师傅的身后,月亮光辉抚摸着他的眉眼,我看得险些出神。 我把他们迎进来,带到他们惯常的房间。 我回去一个人待着,但是总也睡不下。 思索许久,鼓起勇气去敲开了他的门。 “安桢公子。” 唤了他的名字后,我窘迫得低下了头,一时我们就这样站着,最后安桢公子将我请入房中。 我内心百般交战,一股热血上了头脑,便把这三年来的情愫一吐为快,结束了也忘记了自己说了什么。 我只是呆呆盯着他,这个我思恋了三年的男人,希望他对我的心意也会是一样的。 可是安桢公子的表情逐渐让我不安,我预感到了什么,结果当真他开口拒绝我了, ‘青惋姑娘,十分感激你对我的深情,但是恕我不能接受这一份情意,还望小姐早日忘了我!’ 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三年前躲在屋后偷看他的我, 发呆念着他的名字的我, 笄礼上欣喜若狂的我, 终于攒足了勇气可以说出这一切的我,就这样轻轻巧巧被拒绝了。 眼睛变得模糊,低下头来眼泪涌了出来。 一时屋里谁都没有说话,悲愤渐渐席卷我的身体,我要留住这个男人,无论要用什么方法。 我伸手开始解开自己的腰带,安桢阻止了我,他害怕了,他答应我三日后会回来,让我安心。 我不管这份感情要怎么得来,我得到了。 天亮后他们离开了,我满怀喜悦地在家里等待,为自己考量婚礼的妆容,也想象安桢回来后的喜悦。 但是,第三日过去了,他没有回来,我上山去寻找他,月落星尘,山神祭早早已经结束,守山人告知他们已经离开。 我如雷轰顶,泪流不止,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安桢明明答应我的,明明答应我的。 我要去问清楚,我往山下奔去,却不小心在一处陡坡摔倒了,脚被划破了,但我感觉不到任何痛楚,我也不管血流,只站起来继续奔跑,一路上问着行人安桢他们的去向,我一路问一路追,我只想见到他,我只想问清楚他。 我跑了很久,精疲力竭,喉咙发干,泪也流干了,我并不在乎自己的模样,我的鞋也跑丢了,我好像变成木偶一样,被一股力量操控着,那股力量只是一直在说: “找到他,找到他。” 我终于在一个湖边看到了他,我高兴地奔向他,想和他诉说我的思念和委屈,可是我分明看到了他脸上的惊恐。 他在害怕我,为什么,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居然转身跑开了,他像是看到了鬼一样逃开了。 我跌坐在湖边,湖面里浮现着一个扭曲枯朽的面容,我凑近过去看,那张脸也凑过来看过,眼窝深陷,眼白里布满血丝,嘴唇发紫。 我吓了一跳,身体一直往后挪,随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湖面倒映的是我,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难怪安桢会害怕我。 我狂哭不止,眼泪变成了猩红色,滴落在地上,渐渐身体麻木起来,随即一个声音响起: “恨吧!为什么你不恨! 是安桢把你变成这样的! 他却跑掉了! 找到他!找到他! 和他清算这一切! ” 水边落起黑色的雨,我抬起头,发现纷纷扬扬的不是雨,是黑色的花瓣,它们从树上凋零了。 猩红的眼泪干枯了,咆哮着,恨意如同洪水灌满我的身体,我爬起来,那股力量促使我继续往前跑,我完全不感到累,我只一直往前跑。 遇山攀山,遇水涉水。 最后,我来到了黄河边缘,滚滚的黄色波涛、巨大的水流咆哮声,河里疯狂的漩涡,让我有些失神,但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恨吧! 为什么你不恨! 是安桢把你变成这样的! 找到他! 找到他! 和他清算这一切!” 我毫不犹豫投入了黄河,彻骨的冰冷浸透了我,我不停往前游,双手拼命划水,双脚用力蹬水。 我感到越来越累,那些疯狂的漩涡要把我吸进去。 我渐渐失去意识,沉入漩涡,这样结束也不错吧。 有一丝平静。 可是那股恨意又直直涌上来,我的身体一下子胀满力量,冲出了水面,感觉烈烈火焰包裹着我,再落入河中,流畅地一直往前游,再也不感觉累了。 到了岸边,我挪动上岸,身体贴着河边的青草,感觉到土地在摩擦我的身体,天空变得很高,地面离我很近,我想爬起来,发现我已经没有了手脚,我昂起头来嘶哑着“救我!” 却有一位女子惊恐大喊“蛇啊!”然后女子落荒而逃。 我瞄向河边,水面倒映着一条白蛇,吐着信子,我就是这条白蛇。 青惋的身体被冰冻透,又被火焰笼罩,而我入了她的梦,也一同感受着这一切,恨意、爱意、不甘、还有奇怪的力量,我不止地抽搐颤抖起来,赶紧把自己抽离回来。 我奔回床,用被子裹住自己,我的冷汗不止的冒,喘不过气来。 接近天亮,我才渐渐平复回来。 但身体依然很冰冷,我慢慢地为自己运行暖流,手脚才开始解冻,窗外轻轻透进来的阳光,根本没有温度,就像冰箱里的灯。 我的眼里还有泪水,不知道这是青惋的泪水还是我的。 浑身疲倦,身体沉重,终于睡去。 却又梦见有人为我盖被子,然后温和的暖流包裹着我。 一阵敲门声唤醒了我,门外的安桢神色憔悴,看来一夜都没有睡。 “待我准备一些东西,我们就去找青惋吧!” “你想到办法了?”安桢急切地问。 我点点头。 “但是我不确定是否可以彻底解决问题,现在只能一试。你跟我进来。” 我翻出一份新的竹简,一支我从柜子里翻出的粗陋的笔,还有一个陶碗和一把小刀。 “用你的血来书写,我念什么你就照着写。” 安桢惊讶地看着我,但见我依旧平静,他叹了一口气,拿起小刀,往手臂上划出伤口,血液流出,血液快满至一碗后,我为他包扎好。 “月落未久,晨雾绕青松。 疾走而来,长袖飞扬,丝帽颤动。 嗤笑又如何,岸边莺啼盈我耳, 想到今朝独自醒来,心中又何等苦痛” 安桢愣住了,蘸了血的笔悬在竹简上空,一滴血如同眼泪落在了竹简上面。 安桢颤抖着落笔开始书写。 而我继续念青惋的记忆: “女之耽兮,如泣鸟也。 缀泪成袖,夜振琅琅。 互换之誓,空洞如雁鸣,倏忽如闪电。 花红盛开覆满山,左右远近皆猩红。 黄昏将近,钟声回荡。 静默无言,无人知其心所系, 纷乱思绪如缠发,梳之挽之结成髻。 女儿心中煎熬苦,男子天性是薄情。 命运使然,投身情海。 露水情缘浮世消,誓言既出岂可变。 昨日恩爱,今日伤痛,呜呼, 书中细细寻情字, 唯有历经方可知。” ———————————————————— 我与安桢来到了平静安谧的湖边,阳光细细碎碎,风甚寒冷。 白蛇蜷缩在湖边一块石头旁边,在瑟瑟发抖,多少个夜晚,都是这样钻心的冰冻火烧反复交替。 “安桢,将这份竹简你交给青惋吧。” 安桢接过竹简,深呼吸一口气,独自一人往白蛇走去。 白蛇感应到安桢的靠近,稍稍挪动了身体,白蛇昂起了头,留有红色泪渍的眼哀怨地看着安桢,随着安桢走近,白蛇激动地开始颤抖身体。 安桢来到白蛇面前,把竹简放到了白蛇跟前,白蛇愣愣盯着竹简,身体像渴求温暖一样,覆盖上竹简。 女子的哀怨的哭声轻轻响起,白蛇血色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草地上。 天上乌云稍稍散开,阳光终于不再是碎碎散散,而是饱满均匀地安抚着大地,温暖着每一个生灵。 白蛇身上的鳞片闪着光。 “青惋,对不起!是我让你承受如此钻心之痛。”安桢轻轻抚着白蛇冰冷的身体。 白蛇颤抖着。 “青惋,太阳可以更新万物,让一切痛苦都消失吧!” 我开始去感应青惋心中的记忆,引阳光入青惋的记忆深处,丝丝光圈缠绕黑暗如同糨糊的记忆,只要用力将其连根拔起,就能将一切在太阳底下清算。 糨糊般纠缠的黑暗被扯出,在温热的阳光下,大大小小的泡沫满天飞舞,浑浊的浆糊水蜕变成七彩的泡沫光球,折射出彩虹,升腾起来。 泡沫光球里,承载着青惋心酸或喜悦的记忆。 一句句锥心的对白,一幕幕残缺的思念,随着光球破碎,在这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控制着白蛇的身体,它渐渐变得轻盈,缓缓被升到空中,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的光芒,鳞片渐渐粉碎,强烈的光笼罩着它,白蛇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最终消失。 一切回归平静,湖边躺着一位白衣少女,面容虽然稍稍苍白,但是已恢复人的生气,那是青惋原来的模样,平常的一位少女。 而安桢也昏睡在一旁。 方才的竹简被摊开,上面用安桢鲜血书写的文字已然消失不见。 湖边白蛇落下鲜红的泪痕也全无踪影。 我松了一口气,浑身疲惫一下子坐在地上。这两人应该没事了吧。 慢着,这两人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怎么回去。糟糕,我没想到这个! “离儿,你怎么坐在地上?还好吗?” “少倾公子?”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但是由于过度疲惫,又一下子起身,头有些晕,有点站不稳,一下子就跌向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