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啦,都错啦。”自民间寻得的养鱼之人一看到清澈见底的水塘的就连连摇了摇头,他令人快些搬来树枝木杆之物,若是有竹篾更好。等东西来了他立刻下水在水池中用这些树枝木杆沿着池边搭建出了一小块区域,再用竹席插在了水中,在迎水处挡住了冲来的水流。
于是,这一块区域成了一整个水池中极其突兀的存在。
赵政见状不解,他在池边蹲下身子想要看看这一物有什么秘密,但用的材料都是最寻常之物,没放什么独特的东西在,看上去就像是胡乱插进来的一样杂乱。
随后养鱼人又想要用树枝将入水口挡住些,得了指导后他才伸手操纵杠杆将入水口关上了一半。
等做完了这几样后他复又蹲下身去研究池子里头的活鱼情况,撩起来几条又扒开鱼鳃看了眼,心中有数,这才上了岸。
赵政立刻让人取帕子给他擦水,“先生方才说错,是指哪儿错了?”
此人一抱拳,道:“公子可否先将怎么养鱼的同某一说?”赵政记忆好,他将这小半年来自己做的每个举动均都一一说出。听到一半后,男人便露出苦笑,全部听完后便只能摇头了。
他首先否决了赵政猜测因为天灾的关系,其非常肯定地告诉赵政这一池鱼的死因全都是人祸。
先从他最后的动作说起。
养鱼的第一要素是养水,温度和水量都非常重要,原本池子里面保持了一种平衡,鱼也习惯了新水、旧水的平衡,但现在骤然间打乱,鱼适应不了。
而且现在是夏日,两者温度不同,冷热交叉,就和人一般,鱼也会得风寒。
但这也不至于这般大量死亡,最起码不至于一日之间全都死亡,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鱼死亡的根本原因是赵政此前的一番折腾。
首先,赵政为了让鱼多吃饵想出多运动的法子,他时不时让人加大水流以及人工有意识地驱赶,短时间内效果的确好,但就长时间来说此举并无意义,因为吃下去的都被消耗了,只平添了劳累。
这人对着发出「可是吃得多不是长得胖吗?」疑问的小公子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男子吃得比女子可多多了,那谁更容易胖?
赵政想到家中清瘦如竹但是一顿能吃三碗的父亲,以及哪怕日日数着饭粒却还是苦恼于自己又长肉的母亲若有所思。
“水流于鱼而言便是风于我等而言。”男人微微抬手,他长长的袍袖被清风轻轻撩动,他示意赵政看着他的袍子,“若非某现在举起手,公子方才定然未有注意到又起风了吧?平日里风大风小因为过于寻常,人难有察觉,鱼也一样。然而若是风过大便飞沙走石破坏房屋,顶风前行更是疲累,一日两日尚且无妨,若是长时间坚持,再健壮的壮士亦是感到疲累。”
“人会累病,鱼亦然。”
而为了锻炼鱼群也好,为了换水也好,赵政都将水流调大,水量大,自然扰动水流,对于生活在池中的鱼群而言可不就是清风徐徐骤然间变成飓风过境,它们日日要在飓风中行走,可不就得累瘦了吗?
但水渠的水之于一整个鱼塘而言其实也不算很大,这个池子亦是一种不规则的形状,因此理论来说水里头还是有遮蔽物可以让鱼休息的,这也就是池子的第二个问题。
——水里头太干净了。
赵小政此前觉得水池中的垃圾有可能破坏鱼的健康就清理了一遍,他将水边上的青苔、水底的水草还有容易藏污纳垢的石块等等都挪走了。
这一点倒不是他乱来,在动手之前赵政是有问清楚水里头这些东西的作用再动手的。
在问询后,他得到的答案是:水草是鱼的食物,但是这池鱼现在吃的是鱼饲料,而石头没有任何作用。在确定都是无用之物后,他方让人搬走。
男子闻言却微微摇头,“公子想到了水草是鱼的食物,那么可曾想过水草吃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赵政说到一半便卡壳了,他想回答草的食物是泥,但是青苔却分明是长在石头上面的,在清理的时候他有看过,完全没有一点泥。
所以这些草的食物是什么?
赵政是个聪明人,他立刻看向了池子里,又回想了此前他记忆中的鱼塘,思考后答道:“吃的可是鱼生出的秽物?”
就像阿兄在种地的时候总是往土里埋秽物一样?
“不错。”男人应声,“池中鱼众多,秽物自然也多,然而此前有满池植物消耗,它们吃鱼的秽物,然后长大后成为鱼的食物,此便是平衡一道。”
而现在池子里面没有了水草,这些秽物当然就没了去处,那不就等于……鱼儿不得不在肮脏的环境里面生活。
赵政点点头表示明了。
他年少时有务农经验,也养过家中的牛,对于牲畜的生活环境过于肮脏会生病这一点也知晓。也正是因此他才一接手就想着打扫环境,但万万没想到他想当然的举动反而让环境变得更脏了。
“是吾思虑不严。”赵政反省片刻,又问,“那请问先生,那石块有何用?先生又为何要在水池中又搭建栅栏?”
男人微微一笑:“公子不妨细看栅栏内情况?”
赵政凑近一看,讶然发现那栅栏挡住的地方现在聚集了好几条游鱼,这几条鱼在被栅栏隔断出的地方甩甩尾巴,和方才在池中不停摆尾前行的紧张模样不同,看起来极为悠闲。
他一点就通,“先生的意思是,那些石块往日在水池中起到的作用便是阻挡水流,让鱼群可以在后面休息?”
“不错。”男人应了,又道,“日后公子喂食时候可至池子对岸,为了吃食它们必须经过水流湍急处,如此既有运动量,又不至于劳累。公子日后养护可以竹篾为挡,竹席的孔隙过于密集,会将水流全数挡在外头。”
“这样不好?”
“水流若是过缓,容易积污。水流过快,容易劳鱼,其中之度全看公子把控。”男人柔声道。他目光所注视的小童眸光清澈,他看看池水又扭头来看自己的目光带着几丝茫然,似懂非懂,但是其中却像是藏了一小颗星子一般,明明灭灭有着一点光芒。
男人微微一笑,并不多做解释。
赵政见状将之记下,他看了看水中经过一番简单布置之后的池子,有些犹豫道:“那,是不是要把水草种回去?”
“可以放一些,但是不必多放。”男人道,“伤害已经造成,此时最需要做的是小心呵护,万不能再有大动作,哪怕是复原的动作也不可多做。”
见小孩眉头紧锁完全不能理解的模样,他轻笑一声:“复原的过程也会造成二次伤害,只要像现在这样,创造一个让他们休息自我发展的环境,然后使其自己适应自己恢复才是最好的。”
赵政恍然,“那水草也会长出来?”
“会。”
“鱼也会长胖?”
“会。”
“吾什么都不必做?”
男人微笑颔首。
赵政小小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双手插入袖兜冲着男子抱拳感慨道:“曾祖父曾经对政说过养鱼极难,他花了十数年才学会此道,吾当时还有几分轻亵。”
但他也当真有几分不解,“吾本以为向擅渔者学习了便够了,现惊觉果然如大王所说养鱼极难,还多亏先生指点了。”
“养鱼并不难。”男子微微侧身避开这一礼,他微微抬眸,温润的双眸中映着池水,粼粼波光之下挡住了他所有的情绪,“难的是将其养好,还要将其养肥。”
“小人有一口诀说予公子。”
“这口诀便是——宁慢勿快,宁热勿冷,莫急,莫急。”
说完这八字箴言后,男子又道:“小公子采百家之所长并无过错,只各家养鱼都有各家的优缺点,其优缺点虽是对立,却也是互补。且环境不同,所养的鱼品类不同其应对之法均有差异,小公子还要将其联系起来了学。”
“吾知晓了。”赵政又是一揖,“谢先生教诲。”
赵政亲自送此人出宫,一并的还送上了十金作为谢礼,对此男子均是坦然收下。在离开咸阳宫主宫时,此人忽而回头遥遥看了眼郁郁葱葱的皇家田地,夏季正是谷类的旺盛生长期,那一片田地此时正展叶沐浴日光,一眼望去满是盎然生机。
见这位先生看着田地,赵政便解释道:“那处是我们种植的稻田。”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先前已经有人在咸阳成功种稻,但曾祖父说变旱田为水田于百姓风险过大,所以要在此田上试种个几年,确保没有问题了再做推广。”
闻言,男人面色微动,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并未开口,他在宫门前停步,旋身冲着赵政行揖礼:“公子送到这儿便可,在下去了。”
“哎!”赵政回礼后探头看了眼派来接客的马车已到,便对男人说道,“先生慢走,若是再有难处,政再来寻先生讨教。”
哪知这男人直起了身看着赵政道:“公子天资聪慧举一反三,某以为,公子不会再有来求教的需要了。”
第一次面对这番回答的赵政有些语塞,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接话。
这男人见状勾唇,又是一揖,“吾唯盼公子养好那池子鱼,如此也不枉某走上这趟。”
这话说得便有些不客气了,便是赵政也禁不住有些皱眉,他一昂小脑袋,也有些不客气地答道:“吾定不会重蹈覆辙!”
男人闻言只点点头,如此不轻不重的姿态让赵小政感觉更加憋屈了,他忽而上前一步止住了他离开的脚步,虽是昂首仰视,眸光却灼灼,气势丝毫不弱,“小子方才竟是忘了求教,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不过一乡野村夫,不足挂齿。”男人侧转一步,便轻巧自小童身边绕过。还未等赵政反应过来,便只见此人不过走了几步便遥遥走出数丈之外,施施然上了马车。
车夫还未催动,马匹便自己向前走去。赵政一惊,向前跨出一步欲追,却遥遥听那人说道:“若公子想要寻我,五十年后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
……
“后来呢?”吕安听得津津有味,连捧在手中的瓜都忘记吃了。赵政见阿兄一幅看热闹的模样禁不住哼唧一声,有些生气:“马车刚出去未有多久就自己停下了,车夫正奇怪,就发现车内没了人。”
“这般说,此人还真有些玄妙?难道当真是仙人?”吕安摸了摸下巴,“大王没有派人寻人?”
“没有。”赵政抓起了盘中最后一块瓜,愤愤道,“曾祖父知道之后什么都没说,只让我好好养鱼……听说原来宫中要请来的擅养鱼者并非是他,此人是顶名入宫,其人同木牍所写完全不同,然而数人审核全无发现,不过大王也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