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三年,秋。
秦国太子政住持了水渠的通渠仪式,并以水渠的建造人郑国为之命名,唤郑国渠。
秦王异人为此渠撰文表彰,金石大家耗费三个月时间篆刻的碑文被立在了取水口,韩国人郑国,却将他的名字永远留在了这块秦国的土地上。
当一身正装的储君将这条人工渠道的名字念出来的时候还有人以为是听错了,但当红绸落地,渠道的大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刻,无论是郑国本人还是所有在现场的匠人们、围观民众们都呆住了。
怎么,怎么会是这个名字?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们会以郑国的名字为这条渠道命名,而在这十多年,但凡提到这条渠道也都是以泾洛渠命名,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她的名字。
哪怕把这条渠冠名秦王的名字他们都不会那么惊讶。但现在,秦国是以一人之名,还是一个普通匠人、一个并非秦国的庶民为一条秦国的水渠冠名,秦王是疯了吗?还是老糊涂了?
秦王当然没有疯,也没糊涂,秦王异人还在千秋鼎盛之年。
赵政合上了用来诵读他父亲文书的帛书,他缓缓眯起了被过于热烈的日光刺得生疼的双眼,在他的视线所及处,已经跪伏了一片。
那块地方均是匠人所在,赵政当然没有让他们跪下,这一切全是其发自内心之举,这些匠人们以大礼参拜的不是他太子赵政,而是他的父亲。
匠,也是一种商人,他们出卖的是自己的手艺换取财富,因此在任何国家他们都受到欢迎却并不受尊重。
秦国当然也是这样,甚至于秦国的情况要比别的国家更为严重,以至于秦国本国工匠数目严重不足的程度。在场的匠人们基本都是为了求财而来,他们预先也知晓秦国本国对于手工业的打压,亦是做好了准备。
即便在入秦以后发现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但这些匠人们也都非常清楚,秦国在这一点上和别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两样,但那又如何?尊严?尊敬?那是吃饱饭了之后的人才有资格去考虑的东西。
而作为生活在底层的匠人,他们首要目的是要先活下去,还要让家人活下去,他们不会去思考那么多。
然而就是这样的秦国,最轻亵匠人的秦国,却以一位工匠的名字为他们的水渠命名,这说明秦王认可他们这些匠人的付出,他也并不打算他们的手艺当做商品一样钱货两清,就连一个代表个人的标签都不允许拥有。
赵政并不是很能够理解这些人的心情,却能够被这种情感带动,这个名字确实来之不易。
事实上,关于现在这条水渠被定名为郑国渠这件事情,在朝堂上曾经发生过激烈争吵,争吵的理由很简单,郑国怎配在秦国留名?还是在秦国的天府之地
先秦时期尚且是血缘贵族的时代,距离后来那个可以高喊【王侯将相难道是由血缘所决定的吗?】的时代还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虽然秦国和楚国比起东方四国之外已经算得上有才便可举了,但归根究底,血缘为上的观念依然降不下去。
嬴这个姓,恰恰也是上古大姓。
虽然曾经被碾落到尘埃了,但嬴家人也不曾放弃过,便是其姓所带来的一股子底子——我们生而不凡。
所以虽然平时很少表现出来,但秦国的宗族的确是在本质上看不起这些外来者,而偏偏,最得秦王们重用的又都是这些外来者。
于是这便造成了矛盾。
秦国朝堂上的争吵,并不仅仅针对郑国,在这个场合,他不过是个极其微不足道的引子,争辩的双方是秦国旧有贵族势力以及秦国引进人才的客卿集团,他们所夺抢的正是未来数年内的话语权。
事实上,这两个团体的争斗也绝非一日两日,从商鞅入秦甚至更早的百里奚时代就已经开始酝酿,只是在如今,因为吕不韦的存在而发展到巅峰。
为何?因为吕不韦于异人意义过于重大。
如果说以前的百里奚、范雎、商鞅是黄金经理人级别,那吕不韦就是带有股份的总裁级别,差别有多大呢?前者可以说利润增长不够高就滚蛋,后者距离董事会就还有一步之遥。
蛋糕就那么大,他想要进来必定要将别人挤出去,这自然引起了秦国宗室的反弹。
秦国目前的情况,是由客卿代表人的吕不掌握朝政势力,而军方势力则主要是嬴姓宗族所掌握,不过嬴家人也有派系之分,秦王也不是傻的,为防出现意外,拿着军权的几个赢家人都是保守派而非激进派,而可以动兵的虎符更是握在自己手中,这就使得二者保持住了一种平衡。
这份平衡就在之前异人生病的时候被打破,在吕不韦请示水渠名字的时候,得到几乎半个朝堂的激烈反对,为了反对,他们甚至连郑国是间谍的说法都给搬出来了。
直至最后异人一锤定音,他落笔书下郑国渠三字。
异人对跟在他身边的儿子说:“就算是间谍,寡人也敢用。”
“为君者,用人就要能够承担伺候的一切成果,若是赌输了也只能怪自己的识人不清。”
“最初用郑国,是祖父的决定,而继续用他,是寡人的决定。”年轻的秦王站在他的前方,旋身一笑:“寡人用了,就相信他,也为他免除所有的后患,让他能够相信秦国,这,便是用人之道。”在这一刻,他不仅仅是他的父亲,还是这片土地上拥有最强大实力的国家的君主。
他的双眸和历代秦王一样看的是最遥远的方向,他们张开的双手拥抱的是一整个世界。
他的背后是晴空万里,是他们大秦的万里河山。
赵政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也未曾想过自己在颁下这一令后会见到这群趴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匠人。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抬眼看向了人群中的一个位置,他的阿兄正含笑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微微点了点头,眸中带着鼓励。
赵政知道自己阿兄其实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无论他要做什么,他阿兄都会一如既往的支持他。
少年缓缓吸了口气,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一点点拾级而下,走下了为了让所有人都能看清他而搭建的高台,再一步步走到了以最大礼仪拜在地上的郑国面前,然后他将手中的文书递了过去。
郑国愕然,但他的身体反应却比脑子快,满面风霜的男人立刻双手高举奉迎这份锦书。
宫中颁发的任何旨意,尤其是给个人的都会有两份,一份留库封存作为对照,另一份会颁发给个人,但如果是这种宣旨类的则不然,是属于述完便会带走,但是赵政却将这份独一无二的文书交给了郑国。
赵政将帛书放在了男人高举过头顶的双手中,用最精美的技艺制成的帛书和这双手极为不称,赵政甚至毫不怀疑就在下一瞬间这份帛书就会被这双干燥而粗糙的大手扯出线头来。
他看了一眼这个男人粗糙又宽大的手,郑国可以感觉到秦太子往他手里放了什么,但是赵政不走开,他也不敢合手,只能高高举着,整个人仿佛就像是石像一般。
这双手食指和大拇指的骨节肿大,又有明显的凸出,手指各处亦是有着一道道伤疤,还有冻疮反复复发后留下的痕迹。这并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赵政甚至看到他的左手大拇指指甲被利器削去了半边,右手的指甲也很短,几乎贴着肉,还带着不健康的色泽。
他缓缓松开了手,对郑国道“吾希望,郑国渠是你的开始,而非是结束。”
郑国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可以感觉到手心里头沉甸甸的,也可以感觉到内心蓦然间一空,有谁将他心中的什么东西拿了出去,然后又将一些更重更宝贵的东西放了进去。
他闭目叩首,两行热泪簌簌滚落。
值得了,真的。
他本是来谋一份活计,结果在这块土地上一谋就是十年,他将自己的一家都带到了秦国,将自己待成了韩国的罪人,甚至可能是天下的罪人,而现在,他觉得一切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