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的繁华富贵,曾短暂地过胤 错觉。 时,他领着德柱便服出游,去了漕运码头,码头上夜里都还擎着无数 风灯, 货物,都要从这码头上下来,河湖在夜色中荡漾,月色清寒孤高照亮了远 处的 美景,卸货的、扛包的、交停船钱的,穿梭的人流各 手头都有活,没一刻停歇,就这 物,还堆得小山一般。 样的“水上船铺”,卖茶叶夜宵,卖酒与烟草,幡子高高地挑在船头,即 便深夜也是吆喝阵阵,船上 单看这幅光景,怎么会想到朝廷上的官员都在喊漕运经费拮据、弊窦丛生? 喊 着 风涛漂没,艰苦万分。 胤礽若不是亲眼所见,还 这 ,见漕船数与朝廷编制的大差不离,人一船、船一帮,船互保 ,还有不少漕船在送完南粮后,便会在 往返 其他码头口岸行销,确保不走空船 ,开源节流么。 ,没下定论。 他才刚刚走出京城,才 镇,通州离京城 太近了,而且通州 粮官坐镇,巡视河岸,督促漕船前行过江。官兵摄于皇威,不敢 做得太过也是有的, 他隐隐觉着这里头有些不对劲 不少平头百姓在服徭役,有的岁, 有的五岁, ,麻绳一头系在漕船上,另一头便系在这 些农民的肩头,他们四肢着地,脚蹬手爬, ,拼了命将船拉出来。 如今已经进二月了,三月上旬便要播,这么 儿,那 地里翻地、除草 着态势徭役繁恐怕早已是常态了。 回去后,他便将这件事记在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 备的,装订的法子与平常那些不 同,纸也是 纸,比草纸还厚些,但表面前浆得很平整,写起来不容易破损,也不容易透纸。 每张纸左侧都打了一排圆孔,然后把 了 一排圆圈,把 ,那竹条还按了扣儿,将卡扣打开,便能加减、替换纸张。 胤礽见到她在弄这的时候,就沉默地看着她拿烛火将竹条烤弯,心里来来回回却 婉 能想出来的呢! 阿婉若投身成男子,放 。 学这“程氏孔装本”,并精美地打造了一本楠木孔洒金笺的了康熙,康 熙了也分喜欢,对于阿婉也了两句 得心应 手 子,还可做成巴掌大的,揣在袖子里随身携带很方便。 难得出门驾游,没有相机能将沿途所见景色化作永恒,那便 文字来替代记录——她要 了一方极小的墨砚 ,做成了无事牌的模样,还 笔,红绳串起来做佩玉随身挂着。 这一招也被学了去,现在内务 墨, 备主子吩咐什么复杂的事儿,从 从漕运码头回来后,胤礽便想去乡野转转,看看田亩、农舍,他想 的什么日子,往 后到了江南, 隔天一大早, 从哪儿买来的蓝色粗布短衫, 下头是同色的裤子,脚上黑色敞口布鞋,腰 太子爷穿上这衣裳,硬生生有 见了笑 得直打跌, ,实在太怪了。 太子爷在程婉蕴看来并不白皙, 能看 出来的白,大清真正的平头百姓,全都是黑黄黑黄的,而 土地,灰尘其实是很 大的,整日在外头讨生活的老 净的脸的,甚至衣裳也不干净。 最突出的就是,太子爷 ,清朝已经有了猪猔或牛毛做 成的牙刷,上好的 子、荷叶做成的“牙粉”刷过牙后,还 要上好的茶水漱口三遍,所宫里的贵人们都有一口健康的白牙, 的老百姓又有了鲜 明的对比。 真正的老百姓,很四 的都很常见。 “二爷,咱穿这样的衣裳反而比不穿还 过真正的老百姓么 ? 的,甚至歙县作为是徽州府治所在地 ,而徽州作为程朱阙里,已经在民生 ,但依旧能见到饥 不腹之人,她微微叹了口气,“不如还是穿长衫吧,打扮成士子、秀才,倒 胤礽己也觉着浑身别扭,更令他感 是簇新的,但他 打娘胎出来便是绫罗裹身,从没碰过粗布,这刚 ,甚至起了红,很不在 。于是听从程婉蕴的话, 程婉蕴却觉得太子爷有这 要知道康师傅之前两次南巡,可从没有“微服”过。康熙南巡 政治意义浓,根本目的 治、维系民心。清朝入关时,江南是反抗最为激 烈的地区,所才会发 两次南巡,他都要势浩大地出行,就是要让江南文人士大 夫都看到他,他要 袖。虽然他也关怀民生、 考察吏治,终究没有己 活的真相。时满汉矛盾尖锐对立到什么程度呢—— 康熙那样骄傲且“满洲”的人 祭扫了明孝陵,并下旨修缮,还特别增 加江 场次,尽了怀柔手段,向江南表明了化解历积怨的决心。 ,她听说这一次,太子爷到了江南也 得去祭孔子、岱庙、禹陵,向 受汉家儒学文化,表明大清不仅是满洲令主,更是天下 共主。不过这 程了。 到扬州之前, ,而他选择了老百姓。 程婉蕴知道他是因为见了码 想法后,她看着太子爷的背影都觉着 他高大了分,她很想谢谢他,因为 ,那些苦难深的都是汉民。 ,她心里加倍地感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要知道,很身在统治阶层 受苦的,不仅仅是清朝,明 朝中后期也是如此。“民本” 始嬗变,进而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这不是 清朝的错,而是每封建王朝都会有的局限性,“何不 耳欲聋呢,只是清朝作为入主 中原最成功的游牧民族, 题罢了。 初在歙县, 程世福,让他出台些惠民济 民的政策对老百姓好一 确努力了,灾荒救助、救济鳏寡孤独、尽力推动歙县子 民的教化,但正 的人,她也只能做到这些。 于是最后程婉蕴穿上了棉布衣裙,太子爷换了件普通的长袍夹袄, 板的骡车 代步,程婉蕴也觉得他 车都显得太昂贵了,就好似你开着兰博基尼敞篷跑车进 山区一般,不说吸引强盗土匪的注意,也会引人围观、容易掉马,还是 ,而且主要是来拉货的,后头就是块木板拼成的车架,连 车篷都是德柱实在看不下去 ,然后程怀靖一 块儿将 了干净,程怀靖甚至抱着骡蹄子刷了半天,恨不得替它把脚都修了。 垫,这才勉勉强强把太子爷请了进去。 反应。 一边,心里忐忑不安,还不停地想,太子爷要是发了火,他门口还套了另外 两辆崭新的青呢马车,里头还能放火盆,虽然比不上宫里的,但总比 是想不明白, 太子爷微服就微服么,何 谁 车,还特意将褥子往身边又叠了一层,才让她过来坐。见 她立在车前有些出神,他却冲她笑 舒服,你忍一忍。” 程婉蕴就 我,我很能吃苦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后她也二 车。 这车是真的又晃又冷,胤 ,碧桃出门前她塞 了小手炉,这会儿着正好,程婉 ,他又下意识拉过她的手捂着,两人都因对 方的动作愣了愣, 他们这辆普 起路人的注意,德柱在前头充车 夫,他们这辆骡车后 裳的亲兵不远不近地跟着,程怀靖就石家两兄弟扮成了进 城买菜的菜农, ,里头还放了颗白菜。 骡车渐渐驶出了通州的城门,外 了起来,远处青山,冷清凋残 的寒树簇拥着蜿蜒向前的黄土官道,路上行人就少了很,但偶尔 柴火在大冬天 货物的骡子的商贾。 胤礽盯着那老人冻得 子的脚底板看住了,直到骡车与那老人擦肩而过,他忽然开口 德柱说:“ ” 德柱愣了半晌,连忙 了钱回头去追。 ,她忍下心尖一酸涩,说:“二爷,救不过来的。” 她从小就知道,救不过来的,救了一还有一,救 “我知道。”骡车不远处,那老人被 ,已经哭着跪 倒在雪地里,冲着他们的 敢回头去看,只是依旧望着前方好似瞧不见尽头的路,轻轻 回答,“可已经见到了,就这样无动于衷地走了,若 ,我会一直记得这件事。” 程婉蕴只能抓住他的手,她知道太子 后,必然会被刷新三观,这过程定然是痛苦又震撼 的,而且余波不断,或许这 不定。 但这 之后大概走了一时辰,骡车从还算宽敞 小道,这路况更糟糕了,北 风呼呼地吹着,分明是倒春寒的化雪天,正冷得出奇,但德柱 。这 小 急江河,要是一不留神摔了车…… 德柱 。 ,因太子爷的命令,他们一路专捡偏僻山路走,转过山转过水,他们经过的第一 村庄是江边的小渔村,简陋的小码头边上,聚集着 男人 ,远处便是 面,及成片的吊脚楼。 村子里一开始是见不到少人的, 见了他们 ,立刻就窃窃私语了起来,很快全村都被惊扰, 脑袋,眼里分好奇。 本想暗访民生但刚 民包围的胤礽:“……” 程婉蕴真是拼命撇下嘴才没笑 告诉太子爷的。 ,只要来了生人都会被人围观的,这也是程婉蕴支持太 子爷不骑马不坐马车的原因,因为你会发觉一 没头,更别提马了。 他们这幅打扮在这些身 或者干脆没鞋的人面前,就已经是“泼天富 贵”了。他们见过穿得 地主老爷,或是那住在青砖大瓦房里,有佃农替她拉着骡子出门 的小脚 辈子也不能想象他们眼前这位干干净净、白皙的“秀才”,竟然会是大清的皇太子。 等胤礽回过神来,这村子的村长兼族 他面前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酱色的夹袄,戴了瓜皮帽,大概五来岁,脸上皱纹好似捏褶,胡 子也花白了,正半是惊 …” 德柱跳下车,拿出早 位老丈,我们少爷是进京赶考的 举子,舟车劳顿日,途径贵村, ” 骡车没有车帘,那 一女,胤礽不动色将阿婉挡在身 后,但里正浑浊的眼睛还是瞥见了那女子露在袖子外头 分…… 里正琢磨着:今年的确是大考之年,每 他们村子的举子也 ,但他们村子离通州极近,乎不 宿,这还是头一回遇见。 而且还是 爷,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但 钱,说是借宿一日半吊房钱,里正的脑子就转不 动了,他盯着那半吊钱,嘴巴比脑子还快:“好好好!举人老爷 !四合水氏的 大吊楼!有七八屋子呢,顶上刚铺得青瓦,很干净 ,但没关系,为了这半吊钱, 可让老妻儿媳 嘛,一天半吊钱,这白捡有什么区别? 他话音还没落,就见背着比他还高的 来,他被的柴枝压弯了腰,竭力抬起头冲着德柱道:“举人老爷,我家也有屋子!求您住我家吧! ” 生意?里正正要暴怒,一扭头看清楚是谁,那 股怒气又歇了,恋恋不舍地 半吊钱,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叹息,拉 着那孩子 位老爷,这孩子家里难,爹跟着漕船翻 了,淹死在水里 ,织布织得眼睛都瞎了、手也烂了,如今一家子生计 无为继 ,虽是茅草顶,但冬暖夏凉,我这老头子可作保,都是良善的老实庄户人……” 德柱无动于衷,这事了去了, ,至少是 瓦顶房么,还有七八,一会儿 了,于是张口就要拒绝。 谁知 。 德柱 死,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颇为哀怨地回头 瞧了一眼太子爷。这一刻的太子颇像昏君——被油 ,只见那程侧福晋柔弱无骨 的手臂 ,纤长玉指拢在太子耳畔,只露出一雪 白的下巴,她挨着太子耳语着什么,听她说话, 呢。 等程侧福晋说完话,太子爷就悠悠地开口了: 这孩子家,你们 ” 德柱习惯性就要跪下,哪有下头的人住大瓦房,让主子 道 ?最 中挺住了,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道:“二爷,咱屋子都没瞧过, 还是 …” 这也 儿了头。 职责,而这次要走访村落,本是临时之举 ,否则德柱早就提前安排好房屋了——他们的 ,前头还有五人 已经到了雄县包船,通州也留了二人,路上留人传信, ,这村子是不 可能住得下的,除了德柱、石家兄弟怀靖,那些人散到村外警戒,估 于是他们就去那孩子家看了,里正领着那柴火男孩他们引路,一 不愿离开, ,叽叽咕咕地跟着。 他家屋子 头,石板路太小太窄,骡车都进不去了,程婉蕴便太 子爷一块儿下了车,她没有戴幕笠,因为太子爷没要求她戴,她也不想戴,满人 从不戴幕笠的 , 脚一般。 所她握着太子爷的手下来时,就听见了若有若无地“嘶”,四 了。程婉蕴 见着那些乡民的面目,思绪难免飘远,她 ? 比起这,约束女子的陋习 足之风生于明却盛于清,但相反 的是,满人却都不缠脚,后宫也没有这规定,太皇太后在时,甚 女 子缠足,违者将 。 为何又仅 大清入关后,顺治帝曾下达两命令:一为剃发令,一为放足令。结, 无数汉族男性丢掉性命后,其 头”,他们便将亡国的悲伤 与无可奈何全转嫁到了女子身上,导致女子放足政策阻碍,都是 降”的所谓风骨。 好似那一双金莲,紧握着汉家女子的一生, 了。 成全收放如的骨气,真是可笑。程婉蕴庆幸己生在汉军旗,在旗的女孩 子必须要选秀,而太皇太后曾下旨“缠足者入宫斩”,所 保有一双天足,但不妨 碍她 ,她看都不看那些人,由碧桃扶着,扬起下 巴与太子爷一块儿走进了那一 胤礽觉察到阿婉心绪起伏,握着他的手指都紧得发白,他便反 些,这力量让她转头 去看太子,只见 “别怕。” 她才不怕呢。 很力,想要将什么东西踏碎一般。 这里的吊脚 围屋都不一样,是木柱撑起分成上下两层,既能够 节约土地,造价又廉,那孩子家 ,上层有四排扇五屋,中就一 大堂屋,左右两边是饶,左边三屋子也住人, 屋 曲廊,站在上头能将江景一览无余。 及养鸡鸭的地方,男孩儿家收拾得很干净,他们进来的时候,他年纪大些的 妹妹正拿着竹扫帚一圈一圈地扫地,那石块铺上去的地面,竟然洗刷得泥子都不 拾 ,只能说虽失了顶梁柱, 。 那扫地 来,吓得一溜烟跑到鸡舍里头去躲了。 吊脚楼之都挨得极近,乎就是连在一块儿,程婉蕴站在那曲廊 楼,高高低低 错落期,炊烟与灯火被山落下的云雾半遮半掩,鼻腔里闻见的都是山脉呼吸 的空气。 的眼,就知道她喜欢这地方。 家人没有男主人,不避讳那么。胤礽没忘了阿婉在下车的时候, 那徒然紧绷起来的背脊,她在生气,胤礽一开始不明白, 底 下的只言片语, 若是在宫里,他肯定已经把那些人拖下去打板子,但在这里,胤礽望着 朴至极 的目光,沉默了。 他们不懂得道,是因 的道。 说到底, 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