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因热夏骤临,是宫里用冰最凶的时节 。内务府里有个大冰窖,每日都得供应 使用,苏拉都不够使唤 了,内务府便换了规矩,让各宫派人按时来内务府敲冰,运冰 往。 毓庆宫里原本就有个小冰窖,内务 大的冰块下来,早早就留出来, 又巴巴地派人送来,便都储在自个宫里的小冰窖里 务府跑,很是便利。 但毓庆宫里头各头主子 用,各院都得按 照时刻、按分例领取,不能乱,也不许多用多领,这 矩,就是太子妃自个,也得叫人拿着 牌子去管冰窖的太监那儿 想主动送来巴结的,给太子妃连人 带冰撅回去了 ,自然得带头遵循。 每日卯时一刻,书院里伺候大阿哥弘暄 的 卯时还不,就顶着灰蒙蒙的天,推着运冰的小车出了门。 天还是灰的,只有角天空漏出一些光亮,还不足以照亮宫巷里的道路。 两人都打着哈欠精神萎靡,一路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们不仅运冰,等会还做打扫院子和回廊栏柱、粘蝉、打水、抬水等杂活,乎从早晚不得歇息,时常一日只能歇上两个时辰,就得起来干活了。 弘暄刚搬书院这边住,收拾的事情本就多,可他身边还是只有那么个粗使太监——这让连顺和齐顺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以前在正殿里,他们只顾着大阿哥屋子的杂活,擦擦地板、桌椅,给阿哥打水,他外头的活,自然有正殿里他粗使太监来负责。 去了书院,他们家大阿哥独占了一个小院,结也没给多配个人。 走半道,齐顺就忍不住抱怨了:“手都断了,如今真是一个人掰成块儿来用都够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顺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他们出来的早,这条路上下里没个人影,也忍着气,小声地唠叨道:“可不是么,咱们大阿哥就是托在太子妃膝下也没得着什么的,以前在程侧福晋那边住着多,还有人塞点碎银子孝敬咱们呢,如今呢?干得多不说,还不许咱们收点处,真不知道这日子得有什么盼头!” 他们俩都是跟着弘暄的老人了,虽然只是干点杂活的粗使太监,但也算从李侧福晋手里就分大阿哥身边的,他们大阿哥辗转了那么多个主子,他们也跟着处跑。从李侧福晋开始算起,轮起来,大阿哥还是托庇在程侧福晋身边那短短一两的时候最舒服,后罩房的油水多,程侧福晋下头又和气,手也松,时不时就赏点什么,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等来了正殿,起先还些,后头太子妃娘娘压根就不顾毓庆宫里的事了,定下成例以后就照着章程办,一点也不容情,还说什么治家如治军,呸,没点处,他们这些最下头的都吃西北风了,谁愿意干? 后来程侧福晋那边接济粗使太监的风声传了出来,他们也跟着领了回救命银子和两套冬衣,这才听说后罩房的太监宫女做的衣裳都比他院子里多两身,而他们领的冬衣就是他们多出来的。连顺那两身冬衣都不大舍得穿,里头絮的棉花又厚,还是新打的棉花。 他们心里自然更偏着后罩房了。 太子妃娘娘后来这个救济银子的活接去干了,可他们觉着落在身上的实处更少了——现在太子妃娘娘接济的大多都是外头宫里的太监,和他们有什么干系?了今,毓庆宫里上下都不许领这笔银子了,管事太监说,这事已经宣扬出去了,所有人都盯着,他们再领,就是丢太子妃管家的面子。 外头的人会计较,怎么你毓庆宫也有吃不饱饭的奴才呀?是不是找那么多娘娘凑份子,结自个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呢?谁不知道你们毓庆宫的奴才在外头都比旁人有面子? 可就是有啊!还不少呢,连顺心里埋怨不已。 两人一人着一辆小车,低着头嘀嘀咕咕,谁知就穿长廊转个弯的功夫,迎面来个人,两人猛然一惊,连忙停下来,还是不防撞上了那个样穿着蓝色太监服的小太监。 “哎呦喂!这地上是有铜子捡吗,你俩走路不看路啊!”那小太监被撞得仰八叉,揉着腰站起来正准备开腔骂人,这定睛一看又发觉是熟人,“可疼死了,你俩……哎?这不是连顺、齐顺么?” 连顺、齐顺揉揉眼睛也认出来了,昏暗的晨光里,瞧出来是后罩房的添油。 程侧福晋的太监全是添字辈,能凑得上的字一早就被贴身伺候的那个大太监取光了,轮着他们这些后头来的粗使太监,就只剩下奇奇怪怪的名字了,什么添砖添瓦、添枝添叶,而这添油也是中一位,他屋住了个更惨的,还叫添丁呢。 当初可没被连顺他们笑话死,一个太监叫添丁,你说像话吗? 但是后罩房里的太监,哪怕知道轮不上什么名,也愿意自个的名字改了,顶上这个添字。有这个字,在毓庆宫里办差,人家知道你是后罩房的人,这都高看你一眼,你客气着呢。 谁不知道程侧福晋最受宠啊! 知道撞的是以前认得的熟人,连顺松了气,赶紧松了车,走上前替他拍拍衣服的灰:“添油老弟,真不住,这天没亮道黑着呢,又赶着去给大阿哥运冰,实在不是故意的,冒犯了冒犯了!” “得了得了,原来是连顺哥哥,咱们也久不见了,”添油性子还算不爱计较,虽然还疼得走路一瘸一拐,但已经笑着拍了拍连顺和齐顺的肩和他们叙起旧来,“也是去运冰的,咱们顺路啊,你们俩跟着大阿哥去了正殿以后,咱们就见得少了,如今怎么样?富贵了可别忘了弟兄!” 连顺苦笑:“哪能比得上你呀,咱们吃糠咽菜呢。” 齐顺面露奇怪:“程主子和两个小主子不是去园子里住了么?你给谁运冰啊?” 添油挺起胸膛很有些骄傲的小模样,道:“们程主子人虽然走了,可没忘了们这些看屋子的粗使太监呢,临行之前特意跟太子爷说了,今夏天分例里的冰都留给们用,反正去园子里住,也用不上了,也没必省这一点,就给们用得了。还特意叫人跟唐侧福晋说了打了招呼,顺道分例里每个月那些新鲜瓜蔬菜都分出来,说白放着也是坏了,也给们吃。” 连顺、齐顺这一听心里就冒出源源不断的酸水来了,一低头又瞧见两人干活干得肿起来乎屈不起来的手指,更是心里悲哀万分,不由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叹了声:“还是兄弟你命,当初分后罩房了,哎,不怎么说这货比货得扔,这人比人得死,命比命气成病呢!” 他们怎么就摊不上这样的主子呢! 添油听了更奇怪,之前连顺齐顺两个人跟着大阿哥可抖搂着呢,也不见他们抱怨跟错了主子,如今怎么一副丢了半条命的模样,于是一边和他们并肩走着,一边奇地:“怎么听你们气这么怪呢,了太子妃那儿还不啊?那可是太子妃!” 齐顺瞥了眼添油,不是知道这小子平常只负责后罩房养鱼浇花除草的活计,寻常不出院门,头上也没有师傅,不大知道外头什么事儿,不然他都觉得这家伙是故意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在这挤兑人呢这不是! “你真别说,就跟那点心似的,有的点心外头瞧着,可真吃一,不是滋味呢。”连顺说着都有些火气上来了,低声添油,“跟你说,不光是们下头的人一肚子怨气,你瞧瞧,前阵子就连太子爷都不爱搭理太子妃了。这不,带着你们程主子都躲出去了!” 添油听着这话吓得都抖了一下:“你们俩不命了,这种话也说?” 后罩房里添金管得死严,根本不许他们说这些,就是在后罩房院子里都不许说,更别说在外头了,是知道谁敢在外头乱嚼舌根,那是恨不得能他们都毒哑的程度。 添油今也才十五六岁,十岁上下进的后罩房,从小就挨添金这些管事的鞭子,从小就知道,后罩房的事情一点都不许往外漏,包括得了多少赏钱、干什么活。但耳朵还得竖起来,听外头的话。他眼睛微微一闪,就开始琢磨连顺他们的话套出来,等添金公公回来,他岂不是能立下点功劳? “这儿没外人,遇着你才敢说呢。”齐顺东看西看,这地方离正殿远着呢,而且他们俩现在在书院那边当差,不用在太子妃眼皮子底下做事,说句又怎么了? “哥哥们,真不知道你们不如意,还以为你们出去都是享福呢。”添油然应了他的名字,这添油加醋是一手,拉着齐顺和连顺一副哥俩的样子,压低嗓子,“这里头底生了什么事?也替你们想想辙,咱们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是不?” 三人走着走着就了冰窖附近,周围人多了起来,于是都先闭了嘴。 添油是空着手来的,连车都没推,但那负责敲冰的老太监见了他就笑:“哎呦,添油来了啊,你的冰早敲了,还给你备了个小板车,你这一大早亲自跑一趟做什么?回头找个苏拉给你运去不就成了?”说着还添油拉一边,塞了个鼻烟壶,亲和地凑耳边说,“以后你只管在屋里等着,不容易你们主子、管事的都出门了,还不睡个懒觉?” “今儿天热,这不热得睡不着么!”添油憨憨地笑着,给那老太监也从袖子里递去一小包烟丝,“这还是们主子从扬州带回来的,潮了一点,赏给们这些人了,但这味儿可正,重新都晒了,您抽抽看,这南边的烟不一样着呢。” “你小子,客气什么!”那老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一阵,添油就去找自己那车冰了,见角落里板车上堆得高高的,掀开棉被往里头瞧,装得满满当当,更是高兴。 这老太监还挺会做人。 他跟着王太监给的苏拉合力车从后头角门推出去,甩给苏拉半串铜子,打发他先送了冰回去,然后就站在路边等连顺齐顺二人,这话还没套上,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顺、齐顺两人都没这么运了,老太监这俩抠门不给孝敬的粗使太监鼻子翘上了天,早就换了一副油盐不进的面孔:“排着队啊,前头还车没装呢!” 两人本就荷包空空、囊中羞涩,又地位卑微,实在不敢得罪他,耐着性子赔了不知道箩筐的话,又合了牌,这才冰装上了。他们也没敢提让苏拉帮着运之类的事,憋着气一人推了一辆车出门去。 见他们俩出来,添油等得脚都站酸了,但还是笑脸相迎地走上前帮着他们推车:“左右没事,帮你们一起运回去吧。”还故意叹气,“你俩真是不容易。” 这话说进了齐顺心坎里,三人走上长长曲折的游廊,望着太阳从东边宫墙升了起来,齐顺和连顺回书院里交了差事,趁着管事太监不注意,提着扫帚就出了书院后门,躲在花树繁茂的檐廊下和添油说了一堆抱怨的话:“兄弟你是不知道……” “说句大不敬的话,你可别传出去,这话就们兄弟三人知晓!说,太子妃娘娘就是个表面光的面团子,说得比做得听,可全是面子活儿!们大阿哥虽然占了长,又在太子妃娘娘膝下养着,可你看看咱们个,哪个不是一个人干个人的活?说什么简朴,倒没简朴在身上,全累着们了!以前在正殿里还些,那会儿太子妃没身子,还顾惜们大阿哥,如今呢,连用个冰都得等大半天才能领得,总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一点人情也不讲,实不相瞒,在主子们眼里们这些下头的人,哪里算人啊?太子妃娘娘眼高着呢,哪里看得见们这些泥里的。也就只有你们程主子不……” 连顺也跟着叹息:“偏偏们大阿哥也是个面团子,性子软,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在外头受了气,回来他也不会给咱们出头的,有次分明是外头的人怠慢他,他反而说不计较,也不声张,不想让太子妃娘娘担心,但们这些人就得在外头装孙子,真够窝囊的。” “不像你家主子,爱护着你们,还想着你们。”齐顺垂头丧气地拨弄着扫帚上的蒲草,“你瞧,二阿哥之前不是也跟着去上书房念书么?程主子给安排得多细致啊,还特意身边的大太监都给了二阿哥,粗使太监也多给了个,了,听说,你们每隔七日,还能休一日?” 嗬,哪个王八羔子他们院子里的事漏出去了……添油眨眨眼,否认道:“这谁说的?没有的事,们也是日日都干活,就生病了能歇会。” 连顺说:“听茶房上的人说的,他说去你们那儿送东西的时候偶然听你们茶房太监商量着什么排班、轮休之类的话,还说这个月公积金交上了没,啥叫公积金?” 怎么连这个也漏出去了?有内鬼!添油一噎:“……就是……就是那公鸡做的菜,你也知道们主子爱捣鼓吃的,每个月多赏们一道菜而已,没别的。” 连顺和齐顺羡慕了:“每个月还给鸡吃啊,真啊。” 添油觉得自个套得够多了,再呆下去他们该套他了,于是找了个借赶紧跑了。 回后罩房的路上,他就在想,何止这些啊,那公积金,程主子说了,他们出三分银子,出七分,按照他们每个人的月例的比例来算,就是多给攒着以后买田买房的钱,而且真是额外发给他们的,这可是别的院子都没有的,添金公公都说了,谁敢说出去,怎么也得弄死他! 他们每个月还有免费的汤药钱、跑腿钱,若是一个月没休息,还有什么加班银子,虽然不多,那蚊子腿也是腿啊!中秋之类的大节还发节钱,还发米油和肉,这些都不让外头人知道的,添金公公说了,程主子说他们后罩房得低调,都密薪制度,不许往外传。 添油不太懂,反正就是往外说的话这些都没了,还挨板子,他才不说呢。 等添油走了以后,齐顺和连顺还躲在那里大小异地抱怨了一通,说得唾沫横飞,越发愤愤不平,他们没注意背后回廊柱子的阴影里刚多站了一个人。 “谁叫咱们俩命苦呢!你说,以前在家都不得爹娘心疼,爹娘为了大哥娶媳妇就送去割了一刀当太监,每个月还叫寄钱回家,哪里有钱?连孝敬管事的钱都凑不起来。”齐顺说着说着就开始拿袖子抹泪,“都是当奴才的,咱们凭什么得那么惨啊。” 连顺也哭道:“后罩房隔三差五就赏这个赏那个,咱们呢?听说大阿哥最信重的李嬷嬷得的赏都少得很,估计都比不上后罩房里二等的宫女,更别说咱们了!这有宠没宠怎么会一样呢?说底这毓庆宫,是太子爷的毓庆宫,太子爷给面才行……谁叫咱们跟的阿哥也命苦,他本就不得宠,还……哎!你瞧着吧,等太子妃生下嫡出的阿哥,咱们阿哥更会被抛脑后,太子爷又更喜欢二阿哥,咱们日子还有得熬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通,红着眼回去干活了,独留利妈妈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是气还是忧,本来是奉太子妃之命来看望大阿哥的,结刚走这长廊就隐隐听有说话声,于是就靠着廊柱仔细听了,谁知道听这么多抱怨来! 来的时候只见连顺、齐顺两人,因此不知道前头还有添油的事,幸他跑得快。 利妈妈一脸忧愁地回了正殿,那句“说底这毓庆宫,是太子爷的毓庆宫”一直在心中回荡,扰得心里乱麻一般,走门,见画戟和雁翎都站在外头,就知道太子妃的伯母赵氏和太子妃的幼妹应当在里头陪着,于是就止了脚步,预备晚点再进去回话。 屋子里,太子妃一脸慈爱地看着纪最小的妹妹坐在炕上玩九连环,小妹才六岁,生得粉妆玉砌,像个小圆团子,自打进宫后,小妹就交给堂伯母赵氏代为照顾,如今看来,伯母妹妹教得很不错。 “这些辛苦伯母了。”太子妃叹了气,“幸咱们石家也算苦尽甘来。” 赵氏赔着笑道:“可不是,多亏娘娘替咱们家筹谋。” 虽为出嫁女,心里一直还自个当成石文柄的“长子”,答应了阿玛,必然领着石家走上康庄大道的。太子妃淡淡一笑:“不说这个了。” 两人一时无话,屋子里只剩下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刻漏声,赵氏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有个想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想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有件事情,也不知妥不妥当,想请娘娘的示下……”赵氏拿捏着用词,“们家里有个庶出的幼女,排行第六的,生母实在不堪,是个窑子里出来的,当生下六娘,你伯父怕这样的出身玷污们石家女儿的名声,便让自尽了,于是六娘就托在膝下养大……咱们家是免了选的,你伯父就想给这孩子找个夫婿,前两个月,不是刚放了榜么?正有个模样出众又才华横溢的,才十九岁就中了进士,真是不得了!结一,您猜怎么着,没想他还是这自家人的孩子呢……” 太子妃笑道:“谁家的孩子,伯母是想叫做媒?” “不敢劳烦娘娘,是程家的孩子……”赵氏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是程侧福晋的弟弟……” 太子妃脸上的笑容微微就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