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 司马越看着羊忱,皮笑肉不笑:“羊侍中公忠体国,一心替陛下分忧,陛下如若知道羊侍中有这份忠心,定会欣慰万分。” 羊忱正色说:“太尉,下官此举并不是为了讨好陛下的。此次反攻宜阳,洛阳城中精锐已经被抽调一空,就连守城器械也被拆卸下来运出了不少,此时洛阳空虚之极,精锐主力尽在宜阳,而虏酋刘聪盘踞渑池,意图不明。若不能速战速决,在我军与宜阳胡虏僵持不下之际,虏酋刘聪率主力自渑池杀出,奔袭洛阳,则我军危矣,洛阳危矣!此乃关系社稷存亡之大事,望太尉明察!” 司马越用手指轻轻叩击着镶嵌宝石的檀木座椅,说:“羊侍中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此番为了拿下洛阳,本太尉所调集之兵力不下七万,部曲众多,号令不明,此时发动进攻,怕是很难!” 这倒不是假话。为了拿下宜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这个太尉并不是吃干饭的,也为了替死在胡人刀下的几个儿子、兄弟报仇,司马越这次算是将老本都豁出来了,不仅调集了最为精锐的两万禁军和数万从各地赶来勤王的晋军,还有城中豪强的私人武装,甚至还有八千乞活军,部曲众多,旗号杂乱,不少武装之间还有点私人恩怨,简直跟一团乱麻一样。按羊忱的看法,他还不如一开始就只用那两万禁军跟自己联手,攻打宜阳,这样虽说兵力上不占优势,但指挥流畅,调动容易,反而可以发挥出更强的战斗力。 羊忱说:“形势危急,下官打算亲率禁军三营向宜阳发动进攻,太尉部署好部曲后再跟进,如何?” 司马越沉吟片刻,说:“如此甚好。” 羊忱行礼:“那,下官下去准备了!” 司马越起身摆出个送客的姿态:“本太尉预祝羊侍中旗开得胜!” 羊忱说:“多谢!”说完也不再停留,转身走出了中军大帐。 等他走后,王衍带着几分诧异开口:“这个老狐狸就这么急着建功么?” 司马越冷笑:“这些年羊氏颓势越来越明显了,他身为家主,自然是焦急得很,看到我军占据上风便想建功,挽回羊氏的颓势……嘿,真是好算计!” 王衍说:“想拿胡人的头颅来重塑羊氏的辉煌,也得看看他有没有这样的能耐,胡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司马越说:“先让他去打,等他将自己的家族私兵和那三营禁军打光了,我们再上,一举拿下宜阳!” 王衍笑:“一石二鸟么?太尉此计绝妙!” 司马越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他早就看羊氏,看那效忠于天子的三营禁军不顺眼了,现在羊忱要带着这三营禁军和举族私兵去跟胡人玩命,他举双手赞成。你们就去死磕吧,等你们在宜阳这绞肉机拼得筋疲力尽了我再上,连你们带胡人一并收拾了! 羊忱回到自己的中军帐里之后便召集众将领商议破城之策。他先盘点了一下自己的家当,除去越骑、长水、射声这三营禁军和北宫静麾下的凉州军外,他还调来了一千五百家兵家将,以及三千乞活军,总兵力也有近两万人。 是的,不光是司马越,羊忱麾下同样有乞活军。乞活军是这个可怕的乱世的产物,胡人蹂躏并州,再加上并州连年大旱,颗粒无收,以至于饿蜉遍野,原本负责镇守并州的司马腾无法支撑,便率领并州军民二万余户翻越太行山逃往山东就食。一路上不断有流民加入这支逃难的队伍,整支逃难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很快便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这支流民武装哪里有粮食就往哪里跑,没别的奢望,只求能吃上饭,可是乱世中粮食永远是最为紧缺的东西,那些产粮的地区自己都不大够吃,自然不愿意把粮食拿出来给他们,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乞活军为了活下去也没得选了,纷纷拿起了刀,不肯给饭吃是吧?那行,先把你的坞堡给破了,把你给宰了,你的粮食就是我的了!“邻居囤粮我囤枪”大致就是这么回事。为了活下去,这支流民武装爆发出恐怖的战斗力,打起仗来前仆后继,丈夫死了儿子上,兄长死了弟弟上,有时连高大健壮的妇女也会持刀冲锋,全然不怕死,几年时间里,不知道多少坚固异常、由强悍的私兵据守的坞堡被这些蓬头垢面、面有菜色、甚至饿得两腿发软的流民给攻破了,不肯拿出粮食来跟他们分享的地方豪强既没有保住粮食,也没有保住自己的性命。 西晋各路将领见这支流民武装这么能打,自然不愿意错过,纷纷向他们伸出橄榄枝,将他们招募到自己麾下,给他们饭吃,让他们替自己打仗。西晋朝廷就更大方了,直接给乞活军的豪帅封官,让他们替自己卖命。而乞活军的战斗力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在对胡人的一系列战役中都有亮眼的表现,使得风雨飘摇的西晋对他们更为倚重。 一支由流民组成的无政府武装,居然成了西晋的顶梁柱,真是天大的笑话。 乞活军可能并不知道,他们这种颠沛游离、随时可能被活活饿死或者被有人铁骑跨踏为泥、被汉人豪强围攻绞杀的痛苦生活,到现在也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历史上,乞活军活跃了整整113年之久,西晋完蛋了,东晋完蛋了,匈奴汉国完蛋了,石勒建立的后赵完蛋了,昙花一现的冉魏覆灭了,就连曾经来势汹汹,大有饮马长江一统天下的慕容鲜卑也完蛋了,他们依旧在颠沛流离,四处求食乞活。“乞活”二字,让人倍感辛酸和绝望。 现在的乞活军已经颇具规模了,比如说在永嘉元年五月,石勒大潜进攻乐陵,幽州刺史石勒率五万乞活军前去支援。“五万”这个数字可能有水份,但乞活军飞速壮大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么强大的一支武装,羊忱自然不会放过,他早早与乞活军取得联系,花在价钱招募了三千乞活军精锐,看能不能找个机会将这三千人编为禁军,壮大皇室,也壮大自己保皇一派的实力。只是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赶上了反攻宜阳,他顺便将这支部队也给带过来了。 点完将后,羊忱问北宫静:“少将军,听说你这几日一直在观察敌情,可有发现?” 北宫静说:“回侍中的话,确有一些发现。”说着拿出一份自己画的地图展开,指给众人看。 地图上,宜阳外围防线的细节清晰可见。 北宫静指着栅栏说:“此处,此处,此处,还有此处,都大量使用了刚砍伐下来的、偏细的树木,这些树木很脆,一旦遭遇石弩重击,栅栏将支离破碎。” 众人眼睛一亮。 北宫静又指着面向冰封的黄河那一段:“这一段更加离谱,直接使用干燥的毛竹构筑栅栏,简直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萧育瞠目结舌:“毛……毛竹!那些胡虏都疯了吗!?他们不知道干燥的毛竹烧起来有多快?” 北宫静说:“不光是栅栏,鹿角也有多处是用毛竹制成的。他们可能觉得毛竹轻便,削尖后杀伤力大,至于毛竹易燃这一层,他们真没考虑到。” 其实说到底还是时间仓促,材料不够,再加上是真的不懂构筑营垒的那些道道,所以石勒和呼延晏得知城中木材耗尽后,便下令用毛竹代替,结果……生生将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给整成了豆腐渣工程,或者说是掺了很多豆腐渣的工程。 羊忱微笑:“少将军观察入微,敌军再微小的破绽也瞒不过你的眼睛。找到了敌军防线的破绽,想必你也有破敌之策了吧?” 北宫静说:“不敢说胸有成竹,但确实有一些不是很成熟的想法,我们可以这样打……” 他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的向众将领说了出来,哪个方向佯攻,哪个方向重点突破,哪个方向得盯紧,提防敌军骑兵突袭……思路极为清晰,让人心悦诚服。不过,他没有将火药说出来,这是他手中的王牌。 既然是王牌,还是掌握的自己手中为妙。当然,他更多还是担心李睿,这家伙根基太浅薄了,所发明出来的东西却惊世骇俗,一旦传开了,眼红的人不在少数。如果他是太原王氏、弘农杨氏、清河崔氏这样的世家中的子弟,或许能保自己周全,但他一点根基都没有,西晋的野心家又太多了,他们可不会将他视为难得的人才甚至国之干城,在他们眼里,这小子只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他们会不择手段将他收为己用,同时阻止别人得到他。一旦他落入了某个世家之手,别的世家必不择手段将他除去;而等到他失去利用价值了,等待他的也只有死亡! 为了那个毛毛躁躁的家伙的小命着想,还是先将这件利器藏起来为妙。北宫静已经想好了,此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