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前由拳镇下了约一个时辰的小雨,虽然短暂,总算驱散秋日遗下暑气。 南宫寻常、陈至、张郸便是在小雨方歇时候出车,直靠寄宿游剑“灯庐”、廖冾秋、赵洞火的民居而去。 自从那夜玄衣卫来过之后,大多数觊觎“灯庐”的势力纷纷撤去周围耳目,只剩下了几方。 陈至不时撩开车帘,确认有多少疑似在监视的人采取动作。 修罗道和玄衣卫不会动手,但想必玄衣卫一定埋下力士甚至校尉准备探清最主要几人的去向。 陈至希望“切利支丹”在躲藏形迹这点上足够小心,因为接头之后,只有任接头人带路,如果不够小心难免给人跟到“切利支丹”老窝去。 这寥寥几眼里,陈至唯一能够确认的只有“兖州剑神”李用刀,这人也不偷摸,直接就在附近小二楼的酒家露台买醉。 看到容栖客栈驶出马车,李用刀惊慌失措,转身便要起身下楼,他既没本事翻身跃下又没结算酒钱,和酒家伙计发生争执厮打,一时难分高下。 这浑人的背后应该是南宫世家其他人,看这监视之人懒散样子,相关之人还是未能及时赶到由拳镇来。 接到廖冾秋,连赶车的刀手都可省下,廖冾秋会赶马车。 在陈至的授意下,这驾马车最终是从视野最广阔的出口先行出由拳镇来,离开半里之后,陈至能发现的跟踪者就只剩下了那只在十多丈空中的灰翎乌鸦。 玄衣卫将官饲育奇禽,毕竟难以摆脱,如果无辜击落又形同针对其开战,更难避免后话。 这时候开始,毕竟已经日落,陈至说明被玄衣卫奇禽跟上之后,南宫寻常便让廖冾秋能否熄去灯火行车。 廖冾秋可没有夜中视物的本领,游剑“灯庐”轻鸣一声,被众人从布包中解放。 游剑“灯庐”圆形罩光只向车头延伸照去,形成一个椭圆光罩,所照之处地面亮如白昼。 众人早就在见过之后消化掉“灯庐”的用法信息,知道它所发出的光在外看来等同无光。 陈至彻底掀开布帘,黑夜之中,借着月光那只灰翎乌鸦的轮廓也显得模糊,想必在它眼中马车轮廓也是一般。 这路上,靠这点优势能不能真正甩掉它却是个未知数。 真野段平留下的线索,又是一处村落。 不过不同于之前和萍水连环寨的接头人接头,这处村倒是人人识得那位接头人,更是人人知道“切利支丹”是什么。 南宫寻常随便一问,这村里的人就不光跑去要叫来那位接头人,甚至连“切利支丹”四个字都宣出于口和南宫寻常一众攀谈起来。 陈至对此不得不忧心,比之萍水连环寨的布置,“切利支丹”的安排简直让人无孔不入。 虽然此时已经看不出那只乌鸦的位置,只怕它却是因为探出马车停驻的村落而回去通知人手了。 村人听说有人来找“切利支丹”,又看到昏迷不醒的赵洞火,当下纷纷反而安慰起来南宫寻常,说是“天童子”无所不能,一定能救回这位老兄的性命。 “三不治郎中”张郸对此说不屑一顾,就算那“天童子”真有什么神奇医术,他也要用自己双眼见证之后才肯罢休。 接头人年纪五十多岁上下,在他的这个年纪看来他应该算是其中精壮的,听明事由之后好歹比其他这村子的人更加小心,会装些傻。 南宫寻常这时才拿出真野段平临走前给的木牌,一副木牌比手掌还稍小,上面有刺墨留下的纹印,是个好像是“十字架”的东西外面围着一圈圆圈的图形。 接头人看过之后,这点仅剩的小心也消失不见,喜笑颜开:“这确实是‘切利支丹’诸位大人所持的‘久留子纹’印信,你们得找人担着病人,我们得步行过去。” “‘久留子纹’?”南宫寻常疑问了一下此图样名称,真野段平可没交待这点。 接头人用他的手指在那个像是“十字架”的部分上面一点:“这个就是‘久留子’,这个图整个儿看就是叫‘久留子纹’。” “得步行?”“三不治郎中”张郸关心的是另外一点。 “得走着……那病人是得背着或者抬着。” 几个人磨叽了一会儿后,最后干脆是陈至去背着赵洞火,一行人这才启程。 接头人将五个人一路引到一处山根,这里怎么看都像是盗匪会跳出来劫道的样子,张郸一颗心提了起来,他可不想被逼得露了武功。 这山根却有处能通几个人的狭窄栈道,过了这一截,接头人会了两个似乎是看守的年轻人,把五个人领进这栈道之后的开阔地界。 “这些是什么?”到了这处,“三不治郎中”张郸终于忍不住惊呼。 廖冾秋本来也差点出口问起这事,既然有人问了,他也只竖着耳朵等听答案。 栈道之后的林子,仿佛是桃花林,不同寻常之处在于,时属七月,本非桃花季节,众人所见却是桃花鲜艳满挂枝头,鼻中花香也是浓郁。 朵朵桃花,更是偏冷淡紫色中透出粉红,微光悄然而散,仿佛月亮给摘了下来光芒只往花朵上去打。 树上甚至桃与花同存,花与实为伴,美丽艳色突破夜色,奇异景象暗含凄惨意境,初见更觉得这种美景也带诡异之感。 “当然是桃花,诸位初来乍到,难免惊讶。想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接头人倒是介绍地颇显得意,好像这片桃林是他一手栽成的一般。 见了这片桃林,这位丝毫不显老态的精壮老者更显得年轻,口中叫着“我去禀一声”便一人先走。 见他稍微离开远点,廖冾秋才肯抒发见解:“……这,这可真是神奇的地方。” 南宫寻常表情也转成苦笑,道:“这哪里是神奇不神奇的问题……陈兄弟据说当年和‘试剑怪物’凌三爷便闯过类似的地方,对此地看法如何?” 陈至同样紧锁眉头,他正了正背着赵洞火的位置,小声回答:“嗯,这里应该是一处‘秘境’,只是不知是‘福地’‘凶地’还是‘妖魔之地’。” 南宫寻常叹道:“这好歹解释了为什么‘切利支丹’总能退回到别人找不到的所在,我们进来那处山根,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个棒槌一样的岩石。 谁能想到那后面小小栈道之后,地方有这么大? 而且……” 他虽然没说出口剩下的话,陈至却也明白他的意思。 “切利支丹”就算在江湖和民间之间游走不定,他们的下游是这些村落,显然都是民间之人。 如果此处被天衡府平安司那些玄衣卫所发现,光是民间之人私据“秘境”这点,就可能招来合理的讨伐。 跟着那接头人老者走出这片桃林,这处是比桃林还要开阔的平整之地,桃花的微光照不到远处,那平整之地处处村屋之间架起篝火,笑声就在刚出桃林的位置也听得到。 南宫寻常、陈至于是更确定此处处于“秘境”之中,加上桃林,光从出桃林处可见的范围就怕有千亩地不止。 “切利支丹”实在大胆,若无江湖中“四山两宗一府司”七大派那种程度的势力,朝廷怎能放任民间之人占据此地? 更何况“切利支丹”居然任归属自己的民间村人在此聚起这么大一个聚集地。 廖冾秋倒是被传来笑声透露出来的和乐气氛感染,笑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谁说不是?”笑着回答的又是那接头人老者,他只是到篝火处讲了几句话,就又回返过来接南宫寻常等五人。 “确实是个好地方。”南宫寻常也附和道,是啊,就算对江湖人来说天下哪有比“秘境”更好的地方? 接头人老者见客人能够欣赏这里,心情也更自愉悦,道:“你们去篝火处吧,‘天草十人众’中的兴福寺大人正在那里教授大家枪术,今天是考绩之日,正有几人颇有学成,大家都很开心。 至于‘天童子’大人,眼下你们还得容我再去他的住处禀报一声,得到允许再带你们过去。” “天草十人众,是此间的首领们吗?”南宫寻常份属主事,在五人之中有将细节问清之责。 接头人老者道:“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以‘天童子’大人的说法,世上每个人都是兄弟姐妹,是天父的孩子和子民。 所谓十人众,乃是众人之中武功智慧最为卓绝,愿意长久跟随‘天童子’广传‘切利支教’教义的‘切利支丹’。 他们本事最大,本来就是九个,只是不久前才有加入了一个凑齐十个,十个也更好听不是? 就连‘天童子’大人,也只以‘十人众’之首自居,诸位结识的真野大人也是其中之一。 按照‘天童子’大人的说法,‘十人众’有在地上广传福音之责,与其说他们是高贵人,不如说代理天父意志的代理人。” 南宫寻常笑笑,这种说法任何邪魔外道也能说得,笑完之后他装出恭敬样子更加细问:“‘天草’两字又是什么寓意?” 接头人老者见他神情恭敬,答得也更加开心:“‘天草’不是有什么寓意,是‘天童子’大人所姓复姓。 ‘天童子’大人据说本复姓益田,‘十人众’最早跟着他的几位大人也是更习惯叫他益田大人。 不过‘天童子’大人又被家里过继给一户复姓天草的人家,后来名字就给改成天草四郎时贞。 本来只有‘十人众’,是我们敬重诸位大人,也更敬重‘天童子’大人,于是便这么叫起来了,诸位大人倒是也不反对。” 接头人老者将一行五人带到篝火之前,这里果然有不少村中男子各自手提顶端裹着厚布代替枪头的长棍各自演练,枪法路数却更加直来直去,既无花巧又看不出有多高深来。 廖冾秋相帮陈至,将赵洞火铺好席子后安置在篝火不远。 一名光头徐步向众人走来,这人虽然稍矮,身材纤瘦眉清目秀,看其模样应该和陈至、秦隽等人差不多年岁。 接头人老者向这人作揖,道:“兴福寺大人,这些就是真野大人介绍来求医的客人,我便先去禀问‘天童子’大人了。” 光头温柔一笑答道:“嗯,你去吧。” 接头人老者于是向诸屋中最大的屋子走去,那屋子离着村屋甚远,一路两侧石雕成灯笼照着的石路铺至门前,外面红色奇型牌楼上面居然没刻下任何显示那是什么地方的文字。 光头兴福寺倒是没什么架子,那位接头人不在,就由他来代行接待之责,他首先开始介绍起自己:“在下乃是怒界出身,兴福寺印舜。在这‘桃源乡地上天国’中负责教导村人防身枪术,请诸位多多指教。” 这人虽是怒界出身,欲界汉话说得倒是颇好,之前几人见过的那真野段平就算吃下那什么古怪东西后通了汉话,也不如他说起来通顺自然。 反正除了等待,暂时无事,陈至倒是好奇这套枪术,南宫寻常对这人兴趣更大,当下问起来:“兴福寺……这是你寺庙名字吗?原来阁下是位佛门弟子? 我是交州扬州交界处百花谷南宫世家的百花谷南宫世家之人,这些是我的随行。 这一位江湖上有个名号叫做‘闭眼太岁’,是叫陈至。 生病这位是我们百花谷中刀术师范赵洞火,这位是他的主治医者张郸张大夫。 这位廖冾秋……也是随行。” 兴福寺恭谨点头,语气礼貌至极:“原来是南宫大人、张先生、赵君、陈君、廖君。 在下确实出身佛寺,怒界规矩有所不同,何寺剃度便以何寺院为姓。 我曾问贵欲界佛风大异怒界,僧人不兴嫁娶,不务农作。 不过算起来,各位应该可以像叫贵欲界僧人般叫我一声和尚,如果愿意亲切些,叫我印舜和尚或者印舜也好。 对了,说到此处正好借几位博学来替在下解开一惑,听闻欲界僧众尽量避免用‘我’字自称,是否有此规矩,背后又是何道理?” 南宫寻常打个哈哈,显得好像自己知道,却用目光求助陈至。 陈至无奈,代其回答:“确实有僧人行此作风。欲界佛学以大乘最为主流,其中又以禅学为大乘佛学中最主流。 避免讲我字自称是所谓‘避字禅’,是一种以‘不谓我,故而能常记佛门三法印之中无我此项教诲’为其中道理的修行法门。 故而欲界之僧,自称‘老僧’‘贫僧’‘老衲’‘和尚’‘本座’‘本住持’身份之语来避免多用‘我’字,此风不止在僧众之间,虔信佛学的在家居士也有颇多行此作风。” 兴福寺印舜恍然大悟,然后深深一躬。 陈至哪里见过这派作风,连道不必。 兴福寺之后随后叹道:“怒界人人心中带怒,佛学之虔怕是不如贵欲界。 就连僧众也是光涉武家杀伐之场,讲究也变得粗鲁,我实在对贵欲界佛风羡慕得紧。” 南宫寻常不免更加好奇那边和尚做派,接话问道:“哦?那边的和尚们又有什么大异这边的讲究?” 兴福寺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确实如他之前所说,颇有杀伐之气:“‘战胜进入西方极乐,逃亡直堕无间地狱’,就是怒界僧众平常的讲究。” 陈至不由得更加好奇这名“和尚”传授给村人的枪术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