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发生的剧变八天之前,也就是乾圣四年八月初二这天,早已从“桃源乡地上天国”逃出回到由拳镇容栖客栈的陈至把和南宫寻常一同去玄衣卫封锁处找裘非常议事的安排押后。 押后,当然是为了见不好当着南宫寻常来见的人。 “桃源乡地上天国”位置已暴露,玄衣卫、殊胜宗看脱出那日的情形至少在那一战里折损了八个人以上,是以画屏门虽然还没到能用上的时候,陈至却必须要见与画屏门息息相关的一个人,好对局面再度变化有所准备。 这个人,当然是庆家庄新主庆栾。 庆栾并不难找,陈至却要在偏房等他来密谈很久。 陈至倒是不着急,他知道庆栾这几天忙于料理庆家庄旧主人主母之死而引发的一系列后事。 陈至想见庆栾,也需要给庆栾一点时间来准备。 庆栾必然想要在“闭眼太岁”面前拿出处理后事中办事有力的成果,来试探陈至这“闭眼太岁”的态度是否变化。 陈至之前给庆栾展出一点前景,听到之初虽能引发庆栾的想法,几天过去空话仍是空话,不免还会产生其他的想法。 陈至这次特来找他,也有一半原因是为了让这句空话变成更接近事实的故事。 故事有故事的魅力,事实有事实的威力,只有让庆栾信了自己接近于事实的故事,这故事最后才好化为具有威力的事实。 这就是庆家新主人庆栾和“闭眼太岁”陈至如今的关系。 庆栾让陈至等了快一个时辰,他掀开布帘的时候脸上的恭敬和服从毫无破绽。 庆家新主人确实有其父的才能,陈至希望他不要和他父亲一样最终为了点小聪明的得计沾沾自喜而把这点才华陷进去。 庆栾落座之后主动为陈至斟茶一碗,也是到了茶水斟完他才肯谨慎开口:“眼下先父后事处理得虽然差不多,唯有梅花门收留了两个那天从庄里跑出知道事情的家仆,这项有些麻烦,却也在进行。” 陈至点了点头,庆栾知道他需要听到详细的安排,这也在他的准备在内:“母亲所出的李家有人曾在梅花门学艺,乃是梅花门一名贡生。 李家觊觎我家财产,知道父母亡故之后就开始挑动梅花门干涉此事,说要为我出头诛杀恶徒,于是搜罗之下比我和画屏门诸位还快找到了两个事后未回到我家的家仆。 这两人给梅花门保护起来,梅花门曾两次派人来希望强行带我走,美其名曰保护恶徒刀下受害者,其实是想把李家也甩下占了我家财产。 好在两次派人,都有画屏门人在四周保护,梅花门摸不清底细暂时没有动手。” “嗯,”陈至再次点头“你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闭眼太岁”陈至上次离开前给画屏门和庆栾都安排了课题,如何处理这事的后事就是庆栾所领的课题。 此刻陈至就干脆摆出一副先生考学生的姿态,等这名面色恭谨的学生交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因为第二次没有李家的人现面,梅花门第二次派人来人数也多,有快十名,如果不是画屏门人出现让他们摸不清底细,他们当时真会动手。 第二次人来之时,我既没见到李家的人随同,事后画屏门有人发现他们谈完未走,在周围绕来绕去。 如果他们没有在第二次前来提这事的时候带着李家人,否则哪怕不清楚画屏门诸位女侠的底细,有李家人在场也有想查清我母亲的事这层大义用强,不必作此安排。 再退一步,他们用强不成,发生冲突后把李家人摆出来甚至可以去搬动玄衣卫,这就是江湖和民间模糊的地带,他们总能讨些好处或者试着通过玄衣卫的主持画屏门诸位女侠从中撤手。 他们没这么做,所以我判断第二次派人前来之前,梅花门和李家必然已经先就占据我家财产之后如何分赃撕破嘴脸。 李家也没去找来玄衣卫,这里面的原因我就很难想象了,可能是李家和梅花门翻脸之后已经被梅花门教训得服帖,或者是两方虽然貌合神离却有各自的打算,或者母亲曾经告诉过家中我家窝藏师……‘双面刀鬼’之事。” 说到这里,庆栾看向“闭眼太岁”,脸上神色仍然恭敬而显出畏惧。 他在等陈至问起自己下一步的安排,这些他已经准备好。 陈至再次开口却不是继续抛出问题:“嗯,所以你事后找到李家联合,甚至借我之名要求画屏门人将所有李家能在这方面提供借口之人‘保护’起来。 在你父母的后事上,你处理得很好。” 庆栾神色一变,马上收敛神色压低头,问道:“陈少侠……先见过画屏门诸位女侠了?” “还未来得及,她们现在最重要的是适应新的规矩和勤练武功增强实力,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她们,也没这个必要。” 这一次换庆栾点头,他心中其实疑问陈至如何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将事情处理好了,却不敢直接问出来。 “闭眼太岁”如果说算是先生,绝对得是最严厉的那种先生。 而庆家新主人庆栾,却从来不是个老实的学生。 学生不老实,可以教训,学生有疑而不问,却连学生也做不成。 陈至相信庆家前主人庆凯那种忱于小聪明的习惯就是如此一步步养成,他正见识庆栾往这条路上抬脚正要迈步的模样。 所以轮到他来用解释再次警醒这名不老实的学生:“你说的很详细,也很有条理。 为何不明白你能想到的事,我多半也已能想到? 既然明白李家和梅花门的关系有可乘之机,趁机和李家和解并且‘保护’起来,梅花门从此失去插手庆李氏身上发生之事的大义。 除非他们敢于直接动手摆明态度插手民间事务,不过即使他们有这个胆量动手,之后掌握李家的你才是能够搬动玄衣卫下场的一方。 你隐瞒事情的进展,试验避开我的目光动用画屏门的可能,这都做得很好。 可是你掩饰意图的功夫还太差。 那句先差点说成‘师父’又马上改口说‘双面刀鬼’,你想用情绪引起我的注意让我转为关注你可能存在的复仇心态而忽略前言的细节,就不该这么快改口,应该等到我注意到称呼的问题做出反应后再惶恐改口才好。 结合你现在就敢如此试探,我料定你已经先把事情做到控制好剩下李家人,正处于拖着等梅花门无处下手而最终自行熄灭想法的阶段。 如果我被你吸引走注意力,你才会肯搬出这个事实以功劳求保身,演出一副小心思被看破不得不再次臣服的戏码。 仇恨、计划、试探、隐瞒……我不得不说你成长得很快,庆家前主人已经有借手江湖门派来做自己之事的本事,多加历练,你却会比乃父更有本事。 你们父子都一般是心存虎狼。” 庆栾头压得更低,这些日子自己步步做得谨慎如今给揭个底掉,自己却因为太过小心没敢提前备下保护自己的武力。 他明白如果此时“闭眼太岁”陈至决定就此除去自己,他不会有继续幸免的道理。 听到陈至接下来的话,庆栾才带着犹疑安下点心来。 “所以像你和你父亲这种人,正是我用得上的人。 梅花门应该会在这件事情拖之无望后收起心思,把事情不了了之。 你也不要过早打起左右画屏门的主意,画屏门中有人牵扯我也还摸不清底细的势力,你胡乱插手只会让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如果你不信我说的这一点,我倒是要另外找人负责我需要的位置了,还是我现在就走然后去找个别人?” “不敢!”庆栾深低下头。 他虽然跟着“双面刀鬼”梅传仁说不定学过武功,却不是个正经的江湖人,江湖握拳礼行出来姿态不对,显得不伦不类。 陈至也将茶碗终于放下,现在已是向庆栾谈起此行主要目的的好时机:“这句不敢我看也是转头就忘……罢了。 你是可用之人,尤其是你对画屏门和我都暗存仇恨,还会利用仇恨的表象来隐瞒仇恨的实质,这一点让你值得我信任。” “我……我不明白……陈少侠这说法是……?”庆栾甚至不敢继续掩饰,却又不得不问出这句。 继续掩饰就是继续反馈,现在显然不是反抗“闭眼太岁”的时机。 陈至继续话题,甚至还把话题从刚才的诛心之语引开,自己给庆栾解了个套,好让两人能够把事情谈开:“你不明白,是因为你对信任的理解,还浮于表面。 所谓付出信任不该是无条件认为对方不会背叛或者会服从自己,而是之后自己即使事后遭到反抗和背叛也能毫无影响和后果,才能叫做付出信任。 你应该继续保持仇恨,这让你强大,强大到我可以用你很久。 这样一来,到有一天你的强大再也跟不上我的随性之前,我可以向你保证你都会是十足安全。 让我们说回正事吧,你既然已经处理得差不多父母后事,应该也已经通过李家试图找过玄衣卫了。 就算不至于现在同我和画屏门翻脸,你若没做出这点伏笔,也不会试图用自己提出李家可能搬动玄衣卫这项可能来掩饰你托李家人找过玄衣卫的事实。 我要和你讲的正事,就是和这部分有些关系。 想必你尝试之下李家人却无果,你也还不明白玄衣卫为何无暇分身。 我现在告诉你:因为玄衣卫正面对一个他们必须铲除的势力,初次尝试之后折损人手,改为守势正要集中全部力量。 所以他们根本无暇分身管你父母亡故可能有江湖人涉手这种小事。 我现在要你做好准备,因为玄衣卫此刻要对付的正是和缕臂会有所关联的组织,缕臂会马上要遭受重创。 现在动用你父亲留下最大的遗产,去用你自己的渠道接触缕臂会吧,缕臂会完全被卷进事态之时,就是你夺取缕臂会现存利益的时机。” “这……”庆栾听了一大席话,慢慢消化着其中信息。 庆栾既没法忽视陈至最后所说之事中明示的巨大机会,又不想承认自己父亲果真还留下别的“遗产”。 正如陈至所猜测,庆家前主人庆凯留下最大的“遗产”不是财产,而是在庆凯生前早就开始埋下伏笔混入缕臂会的事实。 陈至明白自己需要再推一步,这名顽劣的学生才会彻底明白小聪明的局限在哪里。 “你不必推说没这回事,自从你师父‘双面刀鬼’梅传仁那天现身在这庆家庄,我就已经明白庆家前主人在准备什么事情。 没人所知的绝强武力,动用之后也可随时隐身以待下次再用,并且庆家前主人通过诓骗画屏门来处理会稽郡中青楼之争,对手还恰恰是所属缕臂会产业的青楼。 庆家前主人想要用‘双面刀鬼’时不时袭击商路,来让缕臂会局部不稳再出钱帮忙以求混入其中一角。 眼下你面临的机会更为有利,你却需要比你父亲更有智慧才能得到你父亲生前也还不敢图谋的成果。” “是!”庆栾再次拱手行不着调的江湖礼。 陈至起身,庆栾不敢起身,保持着江湖握拳礼坐在远处毕恭毕敬相送。 走到门前,陈至想起还有最后一点庆栾和“小聪明”的牵扯必须断掉,于是又停下脚步开口:“对了。 你今天的试探另一层目的应该是想试探你已经听说我背后的组织‘璞玉泥涂’到底存不存在。 既然已经怀疑,就保持这份疑心直到你能查明这项事实,失去这份疑心,你的势力变强的速度会慢很多。” 庆栾最后的心思也已经揭开,他仍保持着江湖握拳礼,心中几经挣扎之后咬牙问道:“请陈少侠为庆某解惑,‘璞玉泥涂’这组织真的存在世上吗?!” 陈至只笑笑,并不直接回答,反而道:“如果你现在就听到答案,你会从这一刻开始首先完全熄灭想要向我报复的心思,最终彻底放弃所有自己的想法,不再变得更强。 所以你确定想听真话吗?” 陈至没有转回头去看庆栾,也没听到庆栾继续追问。 他在此已经没别的事情需要做了,于是他出门而走。 陈至都已走了,庆栾仍然摆着那强架起来一样的江湖握拳礼,心思电转。 “闭眼太岁”仍然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