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振鹭道:“咱家这些年积蓄,不行……不行就平日节俭点,凑一顿出来。咱江家好歹几十年的基业,百万两银子,该不会拿不出来吧?” 江昉道:“若别的都不顾了,只说那这一百万两,倒也凑的出来。可四年之前,你可知发生了什么?家里花了那一百万,一下子没了现银,眼看盐课银上缴日近,又不能断了商路。只好……只好求其他有钱的商家,约了五分,才借得钱出来。江家几十年来,本无亏空,那一年上,第一次账上亏了许多。”清代禁止私人随意售盐,商人只有向朝廷上缴“盐课银”,获得朝廷下发的“盐引”,才能以此为据,经营盐业。 想到这几年经商情况,又道:“而且近年以来,私盐渐起,黄家、汪家原本销盐的地方,受到冲击不小,他们便开始往两湖销盐,以前的市场,被他们挤掉不少。这几年来,江家获利日减,四年前的亏空,至今尚有不少未曾补上。” 江振鹭道:“爹爹,我看这一年盐运收支,便是不如当年,总数也过得去啊,怎么如今补上亏空这般困难了呢?” 江昉道:“你这些年去江西,扬州的事,或许有些不知。三年前苏四十三在西北反抗朝廷,兄长为了报效朝廷,助军费用捐了不少。往前大金川的事,更别提了。扬州育婴堂、济贫院种种,衙门那里一说没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为了保证盐引能发到手上,每年给盐运使衙门的认窝钱,也比已往多了。盐引案的时候,兄长义举让众商归心,可十八年过来了,总商渐渐换了新人,谁还在意那些?私盐起来之后,也便各顾各的了。之前家中资本充足,尚未考虑亏空之事,可四年前这一变,却让这些事,都到了明处了。”所谓“认窝钱”是盐商为了保证自己有运输贩卖食盐的能力,上缴盐运使衙门的保证金。 江振鹭道:“若是如此,爹爹,这次南巡,我家不接驾便是,又何苦花这冤枉钱,来给自己受罪。” 江昉道:“其实我也想过,皇上七十高龄,这次应是最后一次了。他六次南巡,我家接驾五次,也便够了。若是这次再耗去百万银子,只恐……” “这一次接驾的,必须是我江家!”江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江昉和江振鹭定睛看时,江春这时年过六旬,又兼操劳,已是须发尽白。手中拄着拐杖,一步步向花厅走来。可江春的眼神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 江昉和江振鹭忙扶着江春,一路走进厅里,好容易扶江春坐下。江春继续道:“橙里,你经营本有才能。可政事人心,却是看得不够。这次皇上六次南巡,我江家不仅要接驾,而且这规模,只能比之前更加隆重盛大!至于亏空,便是搭上我江家数年收入,自也无妨。” 江昉叹道:“兄长,你又何必如此呢?你接驾皇上五次,他自然知你为人。这次就算不能接驾,也是有心无力,情有可原啊?” 江春道:“橙里,你也该知道,黄家汪家等今天这接驾,可已经等了四年了啊。我江家这些年来,在两湖盐务上,已经落了下风。若是接驾之事,也要拱手让人,或许不过一两年,这两淮总商首总的位置,怕也是要不保了。” 眼见江昉父子仍未完全理解,江春继续道:“你等平日看着江家繁华,却不知外人买我广达商号的盐,大半不是因为质价优于他汪家黄家,只是看了咱家这首总的名头罢了。他们觉得这头号总商,卖的盐必然不差,而且买了首总的盐,就是给首总面子,平日地方上有了困难,首总也能帮的上忙。所以反过来想,若是咱家不是首总了,只怕沿江盐运,有一泻千里之忧啊。” 江昉道:“可兄长,即便我们真的接了驾,皇上便能保兄长太平?这首总之位咱或许能保住,可几年的亏空,少不了去补。若是补不上,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江春道:“眼下最需要的,是时间。皇上年纪大了,但身体看着还好,总还有些日子。若今年皇上南巡,你我再接一次驾,这几年里,皇上看我江家忠心,或许还能恩赏一番,让咱家再做几年首总的椅子呢。” 又苦笑道:“可若是这次接驾,不是我们江家出头。哈哈,到时候剩下的,也只有我这张老脸了。皇上那时会如何,就不好说了。若是朝中再出现什么风言风语,那我江家,嘿嘿,说不定不出十年……不出十年,嘿嘿……” 江昉听了兄长之言,也觉得眼下六次南巡,实在是江家不能逃避的一大难关,只有过去了,才能去想未来之事。道:“既然兄长态度坚决,我也没有意见了。只是眼下现银不多,又到哪里去筹一百万两银子呢?” “无妨。”江春叹道:“扬州宅邸,眼下尚有数处,若实在无钱可用,出卖一两处,也就有钱了。那怡性堂……若是真的需要钱,便折价卖了吧,我这一生,只怕也没几个年头了,便是留着,也看不上几眼了啊。” 江昉知道,这些园林宅邸,一花一石都是江春精心构建,那怡性堂营建之时,于山林房舍相映之处,颇采用西洋建筑风格,现已知十八世纪的中国建筑,采取西洋风格的,只有京城长春园西洋楼与江家怡性堂,再无第三处。故而真金白银之外,更多的是江春的才思和热情,想到这里,不仅暗自心痛。但既然兄长已经决定,便也只好弃车保帅,以江家基业为重了。 当然,家中辛苦,只有家中人知晓。对于外人而言,江家仍是扬州第一盐商。这一日风和日丽,扬州码头再一次堵满了各地船只,运盐的商船占了不少,但也有一些客船,载着前来扬州欣赏初夏风景的各地游客。彼时内地太平,有钱人出门游玩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其中一艘客船渐渐靠岸,看船上下来的人,大多是客居湖广,搭船回乡的。是以船一停住,这些人便渐渐走下,目标清晰地奔向扬州各处。只有一位旅人,头戴广西一带常见的斗笠,站在码头四处不动。 这人身材高大,肌肉倒很结实,但长得并不壮,看样子像是西南人。显然,他是第一次来扬州,不认识路。但站了半晌,这人忽然想起,去找个酒楼或许能把路问出来,便离开了码头,找了南门一带最大的一家酒肆。 店伴赶忙迎过来,道:“这位爷请了,本店有上好的熏烧,不知这位爷可想点上一份?” 那人也不在意,道:“那就点一份吧,再加两个小菜,我不知道熏烧什么样,你可别骗我。” “那当然,进了咱这店的,没一个不说咱家熏烧好的。”店伴笑道,忽然,他觉得这人口音有些奇怪,道:“客官是哪里人?我在这码头一带多年,见的外省人多了,也没听过客官这般口音。” “湖南。”那人道:“我从长沙搭船来的。” 店伴道:“湖南人我见得多了。说实话,客官你口音有几分像,但还是吧……差着不少。”说着熏烧和小菜已经摆到那人面前。那人也不忙吃饭,道: “伙计,这扬州城里,可有一户姓阮的人家?” “姓阮?这样的姓多了,我哪里记得?” “姓阮,当过将军,或者以前当过将军的。他官不低,在你们这里应该不难找。” “这么说的话……”店伴道:“爷爷和我说过他那个时候扬州的故事,说当时有个阮侍卫,娶了城里最大的商人,江家的小姐。那时候的婚礼,现在都没几个人能赶上呢!至于阮侍卫是不是你说的阮将军,我就不清楚了。” “就是那阮侍卫!他家在何处?”那人似乎非常激动。 “这阮家嘛……其实我在扬州这么多年,没听到过什么阮家。倒是江家听说过,从这里出去往东走,一直到最东面有个康山草堂。便能看到江家了。” 那人大喜,忙谢了店伴,吃起熏烧来。扬州熏烧做得精致之时,味道甘醇,酱汁之下,不失烧肉原味,那人吃了,自是连连赞叹。 而令店伴更难置信的是,这样一个戴着大斗笠,满口似湖南非湖南口音的人,付起账来,居然比本地人都痛快。 但即便找到江家,想顺藤摸瓜找到阮家,也不容易。那人在江家门口问了半天,好几个人都不认识,好歹有个送过江彩的仆人,听说找阮家,也没多想,顺口说了罗湾。那人连声道谢,大踏步奔着罗湾而去。 来到罗湾,果然有一处宅院,门上灯笼写着阮宅二字,那人看了,心想应该就是此处,遂大步走来。到得阮宅门口,只见并无他人看管,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地上埋东西。 “嘻嘻,这个位置,小姐应该找不到了吧?平时藏东西,总是她赢,这次也看我赢她一次。”小女孩埋完东西,忽然发现有个戴着大斗笠的叔叔站在门口。小女孩似乎也有些怕生,声音略颤,道:“叔叔……叔叔站在我家门前,有……有什么事啊?” 那人道:“孩子,我今年才二十七,怎么就成你叔叔了。我是南边来这里探亲的,请问这一家,主人可是叫阮承信?” 小女孩道:“你都……都大我二十岁了,怎么不是叔叔?你说阮承信,那是谁?我没听过,我家主人叫湘圃先生。” 那人奇道:“不对吧,我之前在江家那里,说的也是这个名字,怎么他们一听就知道了?说得清清楚楚在罗湾,你这罗湾,又没别的阮家,你家主人不是阮承信又是谁?你快说,你究竟是不是这家里的孩子,还是哪里偷了东西,不敢回家的小贼?” 小女孩听那人这般严厉,心里害怕,不由得落下泪来。哭道:“救……救命啊!小姐救救我啊,我告诉你荷包在哪里,你救救我好不好?”说着奔向宅里。 只听院里一个温柔的声音道:“文如怎么了?不过是藏东西玩,这样害怕做什么?”说话之间,一个美貌少妇已站在门前,见了那人打扮古怪,略有些害怕,但还是行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大哥,来这里是要找谁?” 小女孩依然很害怕那人,忙躲在少妇后面不敢探头。 那人道:“夫人好,在下姓杨名吉,大……湖南遂宁县人,请问夫人,这家主人,是叫阮承信吗?”他看那少妇举之娴雅,倒是不敢大声。 少妇眉头微皱,道:“其实就是我家,只是……只是这位杨吉大哥,我家……我家不能……”清代名讳之礼从古,出门问外人姓名,不会直接说出名字,一般会先报字号,实在听不懂再问名讳,这位杨吉的问法,其实在古代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是便好。”那叫杨吉的人道:“夫人还请通报一声,阮承信是我恩公,今日前来,便是为了报恩公大恩的。” 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少妇忙转过头去,不愿见如此失礼之事。 说来也巧,这时阮承信正与杨禄高谈天,听着门前有些动静,便一同走了过来。最后这几句大概都听到了。道:“这位朋友,我便是阮承信,不知你为何叫我……” “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恩公救我全家,我便是赴汤蹈火,也为恩公拼了这条命了!”那杨吉听闻眼前之人便是阮承信,不禁当即拜倒,连连叩头。 阮承信也大为不解,先引了杨吉进入正厅,让他坐下说话。杨吉死活不愿,阮承信强按着他坐下,这才勉强答允。阮承信听他说话,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杨吉前来之处,并非寻常县城,乃是湖南遂宁县治下,一个叫大箐寨的苗人寨子,杨吉乃是苗人。故而他平日说自己是大箐寨人,出来之后为了“文明”一点,才改成遂宁人。只是大箐寨素来极少与湖南汉人交往,对于避讳了解不多,杨吉又不注意这些礼仪细节,所以竟完全不知这种传统。这时那少妇,也就是阮元之妻江彩,见杨吉不是坏人,才把避讳的规矩说了。阮承信字得中,最近又自起一号为湘圃,旁人再说起他,便叫作阮湘圃了。 之后杨吉说起家世,大家方知原由。原来早在乾隆五年,大箐寨的苗民因故与周边的苗寨一道反抗朝廷,朝廷派了大军前来镇压,其中一位领军将领,便是阮元的祖父阮玉堂。阮玉堂能征善战,屡立功勋。但为人却非常仁慈,历来坚持有人造反,只诛首恶。这日清军眼看要攻下大箐寨,阮玉堂向自己上司请求对寨子从宽处罚,最终只处斩了几个率先反抗朝廷的寨子中的领袖。而对于大多数苗民,包括大箐寨,却全部网开一面,大箐寨民之一就是杨吉的父亲。 杨吉父亲所在的大箐寨最初只是被周边山寨裹挟起事,在清廷看来无关紧要,所以全寨最后都未予追究。后来杨吉的父亲感念阮玉堂相救之恩,随阮玉堂做了数年官,一直给他当侍卫。阮玉堂因故罢官,杨父也就回到苗寨,成了寨主。他一直教导族人阮将军相救之恩,所以大箐寨中,寨民无不奉阮玉堂几若神明。杨吉是父亲第三个儿子,无法继承家业,但一直耳濡目染,只想有生之年,能见见恩公一家,报答恩公救下全族性命的大恩。可惜全无门路,平日也只能想想,还是在大箐寨生活。 他生性好动,寨中也无事务分担,便时常去寨子外面游玩。这一年偶然来到遂宁县城,忽然听茶楼里一个客商说起汉阳的一些故事,竟然提到了阮承信三个字。杨父在军中时,知道阮玉堂有个儿子就叫阮承信,所以也告诉过杨吉。杨吉听了,便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大喜过望,忙问那商人阮承信现在何处,得知他在汉阳,便回家辞了父亲。杨父也乐意儿子出去闯荡,就同意了。 杨吉一路到了长沙,搭船到了汉阳。但问起这里的广达分号,才得知阮承信三年之前,就已经离开汉阳,回扬州去了。杨吉又听他说扬州繁华,远胜湖广,天下间也是第一流,对扬州更感兴趣,便继续搭船,一路东下来到扬州。 那跟随江彩的小女孩,名叫刘文如,这年只有八岁,三年前江彩还在江家之时,她同父母来扬州避债,眼看家境难为,父母竟将她弃在江府旁边,从此再无音信。江彩那时见她幼小可怜,便收留下她,把她带在身边有如亲姐妹一般。后来江彩出嫁,怕她在江家被别人欺负,就一同带了过来。她在阮家不过住了数月,又有些胆小怕生,竟一直不知阮承信的名字。之前刘文如看杨吉面相与本地人大异,又被大声问了几句话,这时犹在哭泣。杨吉见她也可怜,找了点带出来的熏烧肉给了刘文如吃,才把她逗得破涕为笑。 耳听得杨吉自报家门,最先说话的不是阮承信,也不是江彩,却是待在阮家四十余年的老仆杨禄高。杨禄高惊道:“孩子,你是说……是说自己原来是大箐寨人么?我家……我家原是横坡寨呀,应该……就在你家东北三四十里那样,对吧?” 杨吉大喜,连连点头,这才知道,杨禄高原本是个孤儿,而他之所以成为孤儿,就是因为父母在当年那一战中,双双遇难。但他们死于第一波攻入寨中的清军,并非阮玉堂所辖,杨禄高当时还是个婴儿,正熟睡着没动静,才逃过一劫。后来阮玉堂所部进了寨子,阮玉堂听得婴儿啼哭,才发现了他,告诉手下无论如何不得伤害这孩子,并且带了回去,亲自养大。后来阮玉堂把一切前因后果告知于他,让他自己决定未来,但杨禄高深感阮玉堂抚养之恩,也知他与自己父母之死无关,遂终生侍奉在阮玉堂父子身边,不愿离去。只是经过这些,他无意与官府打交道,终生只做扬州阮家的管家。 杨吉听完杨禄高讲述自己家世,不禁喜极而泣,道:“大叔,没想到你我都是阮恩公救下来的,大叔你姓杨,我也姓杨,以后你便是我亲叔父了。叔父你年纪也大了,家里事便由侄子做。叔父你一生辛苦,也好有个人安养才是。” 阮承信看杨禄高与杨吉相认,想起这两叔侄,一个险成刀下亡魂,另一个差点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都是因自己父亲之故,得以团聚,不禁又是喜悦,又是难过。看杨吉老实诚恳,便道:“杨吉侄子,若你在这里也没别人可依靠了,我阮家便是你家,以后在这里生活就是了。至于家事什么的,也不必太在意,别累着自己。” “多谢……多谢小恩公!恩公救我全家,我这一生,便是来报答恩公的,哪里说得什么累不累的。”杨吉见阮承信愿意收留,不禁大喜过望,想着阮玉堂救自己全家,才是恩公,便把阮承信叫做小恩公。又想了想,似乎有件事还不清楚,道:“可是小恩公,我听爹说。恩公在世的时候,是位三品武官,恩公一家应该是高门大户才对啊,怎么眼下竟在这般小巷子里,我找了半天呢。” 阮承信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也只得道:“我家近来……近来有些不如意之处,已不如以前了。若是怠慢了你,还望见谅。” “小恩公这是哪里话?既然小恩公让我住下,我怎么也得给小恩公干点活不是。只是小恩公,您可另有后嗣?您这家中人看起来,还……还没我家多呢。” “我确实有个儿子,前几日去应府里的府试,今日正好放榜,早先时过去看榜去了。你眼前这位,便是我儿妇了。”阮承信指着江彩,给杨吉仔细介绍了一遍。想着阮元去看发榜,至今未归,道:“这府试对伯元来说,应该不难,走,我们一起去看看什么情况。” 扬州府学在旧城阮家老宅之南,距离阮家现居住的罗湾有点远,阮承信也只带了杨吉过去。一路上阮承信闲来无事,就顺口给杨吉讲了些自己家里的事,说起阮元,阮承信倒是很自信:“我这孩子别的不会,看书比谁都聪明。反正我觉得,他肯定在我之上。” 杨吉问:“我听我爹说,老恩公当年是进士,不知公子他现下是……是举人了吗?”杨吉虽然不了解清朝官制,但父亲在阮玉堂帐下待过数年,对于科举流程还是知道一些。在杨父眼里,最低的叫秀才,往后是举人进士。可秀才之下,还有两个等级的考试,杨父就不清楚了。 “举人啊,那还要等几年呢。若是他这一次被取录了,来年,最快来年能考生员,考中了生员,才能去考举人。生员这个词你可能不知道,俗称秀才。”阮承信道。忽然,他眼色一变,眼看前面走过一个人来,正是阮元。 阮承信见儿子面色平和,知道考试应该无碍,道:“伯元!今日可把榜文看了,情况如何?” 阮元见是父亲,也自大喜,道:“爹爹!爹爹就放心吧,刚才已经看了榜文,取录在第四名呢!今年仪征县学的名额,也已经定了,待到秋天,就可以去仪征进官学啦!” 阮承信听儿子府试通过了,自然也是大喜过望,也不顾路上行人,一把抱住阮元,喜道:“太好啦!爹就说你肯定能考过的,这些年跟着李先生读书,哪里有考不过府试的道理?你呀,比爹强多了,爹这个国子生,还是靠恩荫来的,你这府试第四名,以后考生员,那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嘛!” 阮元见父亲高兴,自己终于突破府试,一年之内,连过两关,直入官学,总算把考试进学的历程补回来不少,心里也自然开心,忙道:“爹爹,今天咱也庆祝一下吧,让杨叔做个鱼,这几日忙着考学,都快忘了杨叔的鱼什么味了。”说着牵了父亲的手,一同回家去了,只留下杨吉一个人在后面。 而且杨吉也觉得,这个小公子似乎根本没看到自己。 不一会儿,阮家父子已经回到罗湾家里。阮承信刚一进门,便大声喊道:“老杨!伯元中式了!第四名呢!今天可是咱阮家大喜的日子!老杨,快去买最好的鲥鱼,今天难得伯元府试被取录,庆祝一下没什么的。” 杨禄高大喜道:“伯元……二十年了,杨叔看着你长大,你那么爱读书,中式了,那是应该的!你能这样出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说着便奔出门去,正好和杨吉打了个照面,杨禄高大喜之下,也来不及说话,只做了个手势,让他进门一起庆祝。 这时江彩听到前面声音,也和刘文如一起走了出来,见阮元回家,又听阮承信之前声音,阮元应是府试通过了。自然欣喜异常,也小步轻趋至各人面前,拉住阮元的手,道:“夫子,一切都顺利吧?” 阮元道:“夫人放心,这次府试,取录的人里面,我在第四名呢。只是……只是这样便要到仪征去了,大概要半年时间,还是没法和你在一起。” 江彩笑道:“夫子别担心我啦,你府里考试,取在第四名,那明年院试,不是很有希望吗?要是能一下子考过去,中了秀才回来,以后你我在一起的时候,还多着呢!夫子已读了这么多年书,再坚持半年,就要成学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阮元见夫人如此通达,也十分感动,道:“夫人进我家门,这半年也辛苦了。这次回来,也好好陪夫人几天。就是去了仪征,我也肯定继续学习,明年春天,一定帮夫人拿个秀才回来!” 阮家父子夫妇,就这样开心得有说有笑,却没一个人记得杨吉,杨吉看着阮家没落至此,比自己心目中的恩公家,不知落魄了多少。又看阮元这日的考试,似乎考过去了,只是有条件去考秀才,能不能考上秀才,还两说呢。 想当年,阮元的爷爷是进士出身。他在苗寨二十七年,只觉得阮玉堂可是神仙一般的名字,他的子嗣后人,自然应该如神仙般受人敬仰。可恩公的孙子,却不知为了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场考试,便沾沾自喜…… 他终于忍不住了,怒道:“秀才算个屁!” 阮元一惊,循着声音看来,才发现家里多了个人。杨吉再也忍耐不住,指着阮元大声骂道:“小子,你爷爷在我们寨子里,那可是神明在世一般的人物。他老人家当年,中的是进士,可我爹说,他老人家平时,一直谦虚温和,就没像你这般沾沾自喜过!你是恩公的孙子,恩公当年做下那么大的善事,本想着他老人家的孙子,也应做出一番光宗耀祖的事情来,谁知道竟是你这个不成气候的孬种!你爷爷,我恩公的脸,都被你这不肖孙子丢尽了!你多大岁数了,连个秀才都不是,对得起你爷爷吗?!” 阮承信大急,忙让杨吉闭嘴,阮元也不明就里,阮承信这才想到,自己其实还没和儿子介绍杨吉是谁。忙拉了儿子到一边来,简单给儿子介绍了杨吉的来龙去脉。阮元经常听父亲说起爷爷的故事,知道爷爷在西南打仗时,救过一个寨子几千人的命。现在一听,就知道杨吉是怎么回事了。于是赶紧回过头道: “这位杨兄,我刚才只想着考试的事了,确实没注意到你。这事是我错了,还请杨兄见谅。”说着做了个揖,以示歉意。又道:“可杨兄有所不知,科考本应循序渐进,我就算想着继续考试,也要等来年时间到了,才能再考秀才,后面也是如此。杨兄若耻笑我未得秀才之名,只怕也有些强人所难了。” 杨吉仍然瞧不起阮元,道:“你爷爷一代忠良,做的是三品参将,宅子想来,也该和你这里知府衙门一般大才是。想是你平庸无能,把个家败落成这样,凭这一条,你就该骂!” 阮元有些无奈,道:“杨兄,我家是诗书传家,家中贫富与否,本也不太在意。能不能守圣人之言,行忠信之事,才是为人关键。杨兄怎能因家中贫富,便断定人知高下呢?” “你没个三品官的样子,你就该骂!”杨吉仍然想替恩公教训一下这个“不成器”的孙子。 其实这些话听起来最难受的,还是阮承信,杨吉说的这些,怎么也不该由二十一岁的阮元来负责。看杨吉不依不饶,也只好过来打圆场,道:“杨贤侄,伯元再怎么说,今年才二十一岁,之前还……还有三年的持服。眼下考过府试,也不算晚了。我家变得如此模样,其实应该怪我,是我平日只知读书,又不愿做官,营生的事,未免疏忽了。所以贤侄,也别叫我小恩公了,原本是我对不起爹才是。” 杨吉来阮家,第一个见到的阮姓人就是阮承信,所以自始对他十分感激。这时听阮承信说了,也不想怪罪他,依然对着阮元道:“二十一岁怎么了,你看乡下那些种田的,十一岁就下地了,你这么大岁数连个秀才都不是,还是该骂。” 阮元道:“杨兄教训的是,来年考试,小弟一定尽力。”阮承信怕杨吉再说下去,坏了家里关系,便把他拖走了。说着要给他找间房住,以缓解家中气氛。 杨吉火气仍然未消,道:“就你这样,这辈子怕也就是个秀才了!” 此后数日,杨吉也不和阮元说话。阮元倒是一直想着,怎么能和杨吉解释清楚,改善关系。但杨吉出身乡野苗寨,与自己熟悉的读书人完全不同,不知如何交流。想着过不了多久,又要和夫人分离,便先陪着夫人,轻松的过了几日。 这一年眼看着,已经过了一小半,乾隆南巡时也已说明,来时不停扬州,回京时再驻跸扬州几日,扬州士绅便又要多费心思准备。天宁寺和高旻寺都是乾隆曾经驻跸之所,一时也大肆铺陈,香花满路。好容易等到乾隆在杭州回程,这一日终于抵达扬州码头。 这天早上,阮元一家便听到城南方向,鼓乐震天,人声鼎沸。待阮元走出门时,只听外面路过的行人,说的都是皇上来了,眼看行人越来越多,阮元想着乾隆上次南巡,便未能前往,又觉得乾隆在位日久,恐无机会再一睹天颜,遂告诉了阮承信,希望父亲准许他去码头看一眼天子仪仗。 阮承信想毕竟儿子还没见过乾隆,也答应了。杨吉觉得外面人声鼎沸,应是好事,也不管阮元在场,同阮家父子一同往码头去了。剩下江彩见街上人多,有些怕生,杨禄高要看家,就没有跟过去。 到得码头,阮家一行三人已难挤进前排,但后面人过来得越来越多,也就没法再挑地方,只好站在原地不动。过了不一会儿,只听前面有人喊:“皇上来了!”,大家也不明就里,就一一跪了下去。杨吉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正纳闷间,也被阮承信拉着跪在地上。 乾隆仪仗,之前便已待命许久。不一会儿,只见码头之处,皇帝卤簿渐渐开进,先是一排导迎乐队,二戏竹、六管、四笛、二笙,接着云锣、导迎鼓……然后是御仗,四立瓜、四卧瓜,接着是十面五色金龙小旗,十个五色龙纛,五对团扇和五对九龙伞。后面一顶九龙曲柄华盖缓缓而过,眼前便是天子步辇了。 扬州百姓除了四年之前见过的,剩下的哪里见到过这般阵仗?一时纷纷低头,不敢稍抬起一点,只怕冒犯圣驾。只有杨吉初来乍到,也不管什么天子卤簿,皇家规矩,只抬头看着一排排仪仗走过。 眼看步辇经过身前,步辇里一个白发苍苍,只剩一点黑灰须发的老人,双目微瞑,神定气闲,数十带刀侍卫林立左右。想来这位老人,便是大清天子,四海内最高贵的人物:爱新觉罗弘历了。 杨吉听阮家人说,天子乃至圣至明之人,抚驭天下,已有五十年太平。这样听完,心中倒还有三分敬畏之心。可这时看了步辇里这老人,只觉得暮气沉沉,并无半点英明神武之气。不觉敬畏之心尽去,轻哼了声:“哼,糟老头子。” 阮承信父子听了,哪里允许他这样出言不逊?万一这话被侍卫听见,只怕阮家家门,是回不去的了。于是一左一右,一同捂住了杨吉的嘴,把他按倒在地。杨吉也想反抗,但转眼一瞥,发现阮承信眼里,尽是不忍之色,一时有些明白了,便也不再出声,所幸侍卫也都没听见。 忽然,杨吉见到,乾隆的眼睛似乎略微睁开了一下。 杨吉眼尖,早已看到乾隆眼中,虽看似平静如水,可这水向深处,却隐隐可见一把明晃晃的利剑,这利剑霍得一闪,已在杨吉眼前亮了一下。杨吉大惊,他毕竟刚从苗寨走出,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哪里能与执掌天下五十年的乾隆皇帝相比?一时不觉冷汗淋漓,带着三分惊惧,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乾隆了。 再抬头时,乾隆已从杨吉面前过了去。杨吉才擦擦汗,略有不甘的又轻轻补了句:“哼,糟老头子。” 两句话一模一样,可后一句实在没什么底气。 眼看前面,一行人衣着锦绣,为首几个还穿着官服,见了仪仗,一同跪倒在地。前列卤簿也纷纷让开,让这些大人物见驾。乾隆步辇看到这些人来迎,也一时止步,乾隆缓缓走下,看着前面的扬州官员士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