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阮元进京决心已定,便找了个日子,前往扬州府学拜会了谢墉,告知愿意与老师一同北上,谢墉听了,自然大喜。 这时只见外面一个仆人过来,送上一封书信,到:“谢大人,辛楣先生和渊如先生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谢墉笑道:“伯元,今日是双喜临门啊!你定了北上,辛楣先生又过来看我,还有渊如也来了?那我可得好好招待他们一番!”说着说着,也不顾仪态,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向府学门口。阮元也跟了老师,走到门前。只见钱大昕依然满面春风,站在门前,后面还有一位白面书生,略有髭须。 钱大昕见了谢墉,也匆忙上前,笑道:“金圃兄,半年不见,气色还不错嘛。这是?伯元!我想起来了,江宁府那张榜文我看过了,伯元也取中在里面呢!哈哈,这《二十四史》之事,你可要和我多聊上几日才是!” 谢墉当然也不胜欣喜,问道:“辛楣啊,你不在江南老家享福,跑到扬州来做什么?是为了见我一面,还是为了见伯元一面啊?” 钱大昕笑道:“你少和我套近乎,若只是你,我可舍不得那一两渡船银子呢。我在江宁讲学,这不,渊如也在,他正好也准备北上会试,老夫想着他才学过人,总想和他聊聊。没想前日,京城里二云先生帖子也到了,说多年不见,也想和我畅谈一番!你看,这一件件机缘巧合,不都在让我重返京城吗?既然这样,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喽。伯元,此番乡试得中,你可否愿意和我们一同北上?”阮元也把准备和谢墉一道进京的事,告诉了钱大昕。那二云先生名为邵晋涵,《二十四史》最后一部《旧五代史》得以重见天日,便是因他之功,他在《尔雅》方面同样见解颇多,乃是学术贯穿经史的大家。 钱大昕听了阮元之言,自然大喜。可阮元看着钱大昕身后那白面人,却觉得有些眼熟。他只去过江南一次,似不是年内所见,若不是江南故知,就是因他来过扬州,便欲上前问个究竟。钱大昕早见阮元好奇,笑道:“伯元,这位是阳湖孙渊如,名星衍,论学识,在这江南也是首屈一指了。怎么?伯元以前可是认识?” 阮元连忙拱手作揖,笑道:“原来是渊如兄,在下失敬了。只是,在下想问一句,渊如兄以前是否来过扬州?在下似乎,之前和渊如兄有过一面之缘。” 那孙星衍笑道:“伯元贤弟,既然是今年同榜孝廉,那自也是在下同学了。在下十二年前,确是来过扬州一次,当时在安定书院,得蒙东原先生讲学一日,至今仍觉得受益匪浅。”孝廉是古时称谓,清人也经常用孝廉指代举人。 阮元听他这般介绍,忽然想起自己十一岁时,曾和一位叫孙星衍、一位叫洪亮吉的读书人,一同去安定书院听了戴震半日讲学。此时回想起来,那名为孙星衍的白面人,依稀便是这般模样。大喜道:“莫非是……那年虹桥相遇的渊如兄?当日酒肆之上,小弟冒昧,听渊如兄讲起昭明太子,就跟了上来,没想今日,你我还能重逢!” 孙星衍听了阮元这番话,也自大喜,上前抱住了阮元道:“伯元,没想到你我居然有如此缘分!那日我本也只是一句笑话,却不想把你引了上来,昔日同听东原先生讲学,今日又是同榜举人,看来你我啊,是上天注定的知己!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考上举人,老哥哥我就惨喽,从那时算起,也足足考了十二年呢!” 阮元也很开心,笑道:“渊如啊,其实我和谢恩师一同阅卷的时候,就听他提起过你,说这些年治《尚书》有成的,第一便数渊如兄!哈哈,渊如兄此番入京,想是已经定下一个进士名额了吧?” 孙星衍笑道:“可这会试,毕竟还是头场四书文为主啊。好啦好啦,咱都不是那搞八股的人,纠结这些做什么?伯元,虹桥那家酒肆,我可是至今记忆犹新,他家那道文思豆腐,那刀功、那味道,嘿嘿,扬州一绝!当然了,也是天下一绝!你看那豆腐丝就漂浮在羹汤之上,可尝起来却全然不觉,这是何等精湛的刀法啊?我十二年过来了,都再没遇到第二家!”文思豆腐乃是扬州特产,故而孙星衍有此一说。 听到这里,钱大昕也不禁大笑,道:“伯元,这扬州可是你故乡,平日美食美酒,你可少不了我们的!我看啊,今天咱就由伯元引路,再去那虹桥吃上一顿。眼看这金秋时节,也快过去了,若再不吃一顿蟹,可就要等到明年喽!”说着一边拉了谢墉,一边拉了孙星衍和阮元,便往通泗门去了。四人这一日自是大快朵颐,不在话下。 之后一连数日,阮元和钱大昕、孙星衍等人讲论经史,自也有一番乐趣。眼看谢墉启程之日已近,钱大昕和孙星衍本非扬州之人,在这里游玩一番,就开始为启程做准备了。可阮元二十余年来,大半时间俱在扬州生长,此时想到眼看要离开故乡,未免有些不舍。后面数日,便辞别了孙钱诸人,多在扬州流连,看着小秦淮、瘦西湖,总是不愿离去。钱大昕等人知他难舍之情,也任由其便,不加干预。钱大昕还和孙星衍说,阮元如此留恋扬州,正是有情之人,饱学之士易得,情深知己难求。能遇上阮元这般朋友,乃是二人之幸。 阮元除了流连扬州,也相继去信,与师长亲友作别。这一日乔书酉回信到了,说能有阮元这般敢于北上前应会试的学生,自觉欣慰,只愿阮元早日高中。但想着李晴山这一两年来,身体渐渐衰弱,听董子祠那边人说,已是经月卧床不起,便定下一日,来看老师,杨吉也跟在阮元后面。 一路进了李家,阮元问了安,便入得李晴山卧房,眼见老师虽强颜欢笑,精神早已不如当年,也不觉伤感,道:“李先生,是学生没用,请不到良医给先生诊治,害得老师下不得床。” 李晴山笑道:“伯元,你服除之后,连年应试俱是高中,老师虽然这一两年,身体不行了,但心里可开心着呢。我的病我自己知道,就算你请来郎中,只怕我这身子,也挺不下去了。用药的事,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阮元道:“其实学生知道,当日家中不测,若不是老师一力帮衬着,只怕学生日后考学,都考不得了。老师当日也拿了药过来,只是……”想想母亲还未等到李晴山的药就已身故,一时眼眶渐渐湿润,却说不出一句话。 李晴山道:“伯元,你为人重情重义,老师是喜欢的,只是你毕竟年纪尚轻,有些事,你可要沉得住气。你去京城应那会试,可要知道,这天下大比,最是艰难。老师曾听京里人说过,最终得以取录之人,大抵百人中有五人而已。若你不愿浅尝辄止,而是一心想中进士,可要记住,便是一次两次落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千万不要心浮气躁。老师当日应会试,也是第四次上,才取录得一个同进士出身呢。” 阮元点点头,记住了李晴山的话。进士即便取录,也有“三甲”之分,第一甲只有三人,称进士及第。第二甲一般三四十人左右,称进士出身,大多进士都只能位列三甲,称同进士出身。清代科举取士,进士不算太多,大抵一次百余人至二百人上下。但清代为了彰显皇恩,取信于士子,开设恩科也多,往往有连续两年都举办会试的情况。 但阮元想着,以前一直有一个疑惑,他从来没问过李晴山,也没在意。但此时眼看和老师一别,只怕便是诀别。不禁脱口而出:“老师,其实学生一直有个问题,只是……” 李晴山笑道:“你是想问,我当日已取中进士三甲,本应入朝为官,却未及选录官职,便归乡教书来了,是何原因,是吧?”阮元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老师既已点破,也只好点了点头。 李晴山虽然长年卧病,可说起这段往事,却来了兴趣,可这兴趣之中,却也有一丝悲凉。只听他缓缓说道:“伯元,我是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年的进士。取录之后,内阁庄学士闻我试卷,便欲一见。庄学士人很好,见我家贫,还想赠我些银子补贴家用,我那时觉得无功不受禄,便回绝了。但庄学士为人,我眼见得谦虚好客,想着可以深交,便与他相约为友。朝中我之前识得刘文正公,之下便是他了。” “可后来,因我只是三甲进士,不得入翰林院,也没有分部学习,只好在京闲置,做个候补知县,要等知县出缺,才得选用。可知县出缺,哪有那么容易,即便出缺,前面等着补缺的人,多的是呢,哪里能那么快轮到我啊?就这样我竟……竟一下子等了三年。直到乾隆三十九年的一天,庄学士……那时他都升了侍郎,我这也是叫习惯了,他又来找我,说他听闻了吏部那边选任事宜,我终于有缺可补了,是选在甘肃会宁县做知县。我心想甘肃虽然路远,总是个一展抱负的地方,会宁就会宁吧,日后做的好,也会有机会升迁。哈哈,当时我在京三年不得授官,心中那一股为官济民的热诚,竟也淡了不少,可我还是谢过了庄学士,自己回去准备。可没想到那日晚上,竟有个乡绅打扮的人,意外说要找我。” “那乡绅我自也不识,口音现下想来,都有些怪异。他自称就是甘肃会宁县人。此次不远千里前来京城,是为了状告他所在巩昌府的知府。可其中原因,我听来却懵然不解,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何内情。” “他说,他家原本在会宁,也是殷实之家,算不得大富大贵,却也有不少田产。可惜他天性驽钝,读书竟不得中式,上一年间,听闻府里有纳捐之事,出捐得五十石麦子,便可补府学学生,若是加倍,还能到京里补一个国子生员。便捐了一百石麦子给巩昌府,只求补个监生。眼看麦子也送了,府里告诉他,监生的事尚需些时日,他也没着急,便回乡等着。” “可忽然有一日,府里竟来了人,也不说别的,开口就问:‘听闻你想着捐个监生,那一百石麦子呢?你什么时候交?’说着,便拿出他当日签押的凭据来。这乡绅自也不解,问着这一百石麦子,前日自已交了,却为何又有出捐之事?那公文也自有官印在的,又怎么做不得数?赶忙让家人拿了官府文据来,文据上自有官印,想着不会错了。” “谁知那两个府里人竟然说道:‘知府老爷早让我们找过了,你当日只有恩补监生的凭据,收了一百石麦子的凭据,我们没见过,想来你这是假的了。你若想要补这监生,就赶快交粮,少罗嗦别的。’其实朝廷在甘肃纳粟捐监之事,今上在位之后,却已多年不行了,可正是那一年,朝廷不知听了何人之言,竟重开了捐监。当时诸事草创,凭据做得也不精细,极易被做了假去。那人眼看自己凭据,确实粗糙了些,想和官府自辩清白,却也困难。” “但他想着和官府自辩,总是自讨苦吃,不如再捐一百石,虽然多捐了些,只要能补上国子生,也不亏了,便想着说起再行捐纳之事。可下面另一个人却忽然说道:‘王兄错了,不是交一百石麦子,大人说的是银子。你这麦子这么多,我们也拿不走,大人说不如便利些,一百石麦子,便折你三百两银子罢。’这样一听,那乡绅更加慌了。他说自家在甘肃,不过家里有些田产,甘肃全境都不算富裕,现银本少,却又到哪里找三百两银子去?况且一百石麦子,若非大灾之年,便只得百余两银子,也就买下了,却为何要交三百两之多?况且,这捐监本意,是为了储备余粮,以防灾荒之需,民间捐纳原是只收粮食,却为何要改收银子呢?” “那姓王衙役见那乡绅不愿交纳银两,便道:‘是我忘了,大人特意嘱咐,要银子不要麦子。咱甘肃粮食少,给我们银子,我们去陕西买粮,买得更多。至于为何要你三百两,你不知打通朝廷关节,有多少难处么?眼下这太平时节,你也捐个监生,我也捐个监生,监生一年就那几个名额,不多花钱,如何到你这里?你交我们三百两,我们立刻给你凭据,保你监生罢了,莫要再罗嗦。’” “那乡绅手中本就没有那许多现银,却如何交得?只好先请了两人回去。可没想到,那日之后,这两人竟天天来那乡绅家里索要银子。眼看他们这般逼迫,那乡绅觉得不对劲,朝廷多年不行捐纳,怎么一下子又开了口子?只怕捐纳之事,本就是子虚乌有。他家虽在甘肃,却有个远方亲戚在京里,便来了京城,想着把这事告诉亲戚。又得知我便是下一任会宁县知县,就连夜过来找我,想让我帮他在朝中找些人,把这事上报朝廷。” 阮元听到这里,想着甘肃、捐监、改麦为银这些词句,忽然想起一事,道:“老师,您所说甘肃之事,可与乾隆四十六年那件冒赈案有关?” 李晴山点点头,道:“其实输粮捐监之事,正是当年我得授知县前三个月重开的。可惜啊,这其中被牺牲的第一个人,只怕就是老师我了……不,或许是那个乡绅。当时我只想着帮帮他,也算做了知县的第一件事。可我哪里知道,这背后竟牵连到那么多人。我和你说了我与庄学士相识,庄学士曾告诉我,他和当时的大学士于敏中交情不错,我认识的刘文正公上一年去世了,接任的领班军机大臣,也是于敏中。我想着这件事,若是告诉于中堂,或许便能解决了。次日我便告诉了庄学士此事,可之后一连数日,却再无音信,问庄学士时,他只说话已经带到了。而且那几日,就连那乡绅也不知去向。” “之后一日,吏部的文书下来了,我不日就将去会宁县赴任。但那几日我想着,总有些不对劲。那乡绅告诉过我他亲戚家位置,我那日就去看了一眼,可没想到,他家里竟空无一人。他说起过他家并不富裕,人手有限,可也绝不致如此啊?伯元,你看我平日身子虽然弱些,却也从不怕事。可那一日,我竟然莫名的有些怕了。” “回了寓所,我想起这事前后来龙去脉,越想越不敢再想。只怕那乡绅,早已遭遇不测,而甘肃那里,有多少魑魅魍魉,我也不知。想到那里……唉,伯元,是老师没用,老师不敢去会宁了。次日便告知吏部,引病回了扬州,从此之后,再不问仕官之事。” “后来甘肃冒赈的事,被皇上查了出来,王亶望、陈辉祖,都人头落地了。而且竟连于中堂,也牵涉其中。老师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若当日真去了甘肃,伯元,只怕我也见不到你这般学生了。” 所谓甘肃冒赈,是乾隆年间第一大贪污案件。甘肃几乎全省官员都参与其中。所谓冒赈,指的是当时朝廷官员以捐监为名,不收粮食,只收现银,收了现银,却只中饱私囊,不做任何朝廷备荒之用。那一年苏四十三在甘肃反抗朝廷,布政使王廷赞自愿捐输,才意外揭露此事。一时处斩涉贪官员,便有四五十人之多。 阮元听了李晴山这番话,也不觉有些伤感,握住了李晴山的手,道:“老师,学生糊涂,不知老师还有这般往事。老师当日弃官不去,已是最好的办法,又怎么是老师您没用呢?只是当年,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在您面前肆意出言顶撞,现在想想,真是追悔莫及。” 李晴山笑道:“伯元,我年轻时,也是个不喜八股的人。你若凡事中规中矩,老师反而没那么大兴趣呢。你敢说八股文的不是,老师就知道,你不是因循守旧,唯唯诺诺之人。不过你经历尚浅,若是一味求新求变、不拘一格,却无学术根底相佐,只恐误入歧途,是以老师才多提点了你一番。可是这入京会试……伯元,就算你中了进士,未来的路,也没那么简单啊。老师考了进士,到头来,却没做一天官,没受一两俸禄啊。” 想到这里,想着阮元毕竟年轻,涉事不深,只怕进了京城,遇事不知进退,反害了自己,便道:“伯元,老师知道,你这一去,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老师最后还有些话,若你能听,老师便是去了,也没有遗憾了。朝廷里面,看似太平,可自私自利者有之,巧言令色者有之,更有一些,是假公济私、媚上欺下的国贼!你若进了京城,必然会有所交往,到时候……我记得你初来我读书堂之时,我曾以‘三年学’章句问你,当时我便说过,无所为而为学,便是学习三年,终无所得,今日之事,也是一般,或许更为艰险。你一边准备会试,一边也应该想清楚,你读书做官,所为何事?所应交往之人,又当是何人?说起这进士,我方才所言于中堂,何止是进士,他还是乾隆二年的状元呢,可他最后……唉……老师不担心你考不中进士,可老师眼下,只怕你所交非人,误了你一生啊。” 阮元听得老师言辞真挚,自然心下感激,点了点头。看李晴山身体本弱,又说了这许多话,也有些心下不忍。忙到外面倒了些水,喂老师喝下。 李晴山喝了些水,也自觉身体疲乏,渐渐睡去。阮元这时自然不知,次年李晴山便因重病难愈,不幸辞世,这一日,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先生。 阮元见李晴山已经睡下,不好再行打扰,便和李家人辞别,准备从东关折返回家。杨吉见他神色酸楚,知道屋里那位先生,可能情况并不好,也不多言,一直跟在阮元身后,渐渐到了东关。 东关是扬州最为繁盛的街市之一,其中商铺林立,各种行当一应俱全,更有不少梨园瓦舍,以供戏班演出之用。只是此时已届黄昏,行人渐行渐稀,不少商铺不愿夜间营业,也就准备打烊了。杨吉眼看阮元向前走着,忽然走过一个拐角,却有一片空地,四下里竟无人在此经营商铺。 杨吉不解,只见阮元走上前去,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这片空地,其间也有人从中走过,但却无一人在此驻足。看了良久,阮元忽然笑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爱玩的地方,就是这里。” 阮元看着在笑,可杨吉听着,其中却微有哽咽之声。 看阮元心情沉重,杨吉也不敢开玩笑,道:“伯元,这……这是什么地方啊?” “武生角斗之所。”阮元笑道:“你也想不到吧,我们扬州城,擅拳好武之人,其实不少呢。” “真没想到,你小时候还爱看这些。”杨吉看着阮元一脸文弱书生气象,似乎真的不理解:“那这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小的时候,徐二官、曹三娘、徐五庸,我都见过。”阮元说着说着,不禁回忆起了当年看武生互斗的场景。“你知道吗,以前我们这里,有个力举石锁的女子,名为曹三娘,她那身子,可壮实了,当时都称她一句‘肉金刚’呢。扬州有个刘公子,武艺拳术也都不赖,有一日便当街邀战,想着曹三娘虽然健壮,总是个女子,自己气力上必然胜她。可谁想到,交手才一个回合,只见那曹三娘手一伸、一钩、一带,竟把那刘公子放翻在地。才一个回合啊,当时我都惊得……话都说不出了,还是杨叔叫我,才记得回去。” 杨吉道:“所以你才和我说,你虽然天生身子弱了些,却一直坚持了习武?”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阮元道:“习武还是爹爹教我,爹平日经常讲些《资治通鉴》与我听,里面军争战事,小时候听来,最是有趣。爹爹又擅长骑射,时常教我一些,所以同为读书人,可能我在弓马之上,下得功夫比别人多些吧。还有那边梨园,那家你看着小,却也便宜,小时候爹爹也带我去过一次。” 想到梨园,阮元不禁浮想联翩:“那日我们去听的,是《牡丹亭记》,也是我们运气好,那日是董抡标演柳梦梅,那董先生,唱做念打俱是一绝,我舅祖都赞叹不已。那日的杜丽娘是谁,已经忘了,可她唱到那‘闹殇’一节,只见她形状,听她念词,便是救不活了,我不知戏文前后,竟也哭了出来。”“闹殇”是《牡丹亭》第二十出,杜丽娘在这一出中因情而死,后来死后还魂种种,阮元也是听了戏文,方才知晓。 想到这里,阮元又不禁自嘲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梨园、武生、扬州城,今日一去,可就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了。你说,我……我还能再回得扬州,看一次董先生的《牡丹亭》吗?就算回得来,董先生年纪也大了啊……还有李先生,今日你没见他模样,我这一去,只怕……只怕……”说到这里,眼泪已无法止住,渐渐滑落下来,一时间上衣都湿润了。 杨吉看阮元这般真情流露,也不禁有些伤感,也或许,正是阮元这一番情,让他冲破了最后一重隔阂。他开始相信,阮元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杨吉毕竟走南闯北,阅历比阮元更为丰富。眼看阮元伤感至此,他很清楚,这个时候,阮元需要的,不是一个陪他一起哭、一起分享伤感的人,而是一个可以让他振作,走出扬州,心怀天下的人!而那个人,眼下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他性子素来直白,也不做修饰,便道:“伯元,我知道你在扬州久了,你舍不得这里。可……可是……这天下大着呢!你就说我,我从大箐寨走到长沙府,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后来两程水路,一路到你这扬州,那是将近两个月。我听你说,中原一十八省,我才走了五个,那你说,这天下有多大?!你舍不得扬州,可这扬州之外,有的是你没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事。若是因为舍不得扬州,就不愿意走出去,那你丢掉的,比你舍不得的东西,要多上不知多少倍!” “你舍不得扬州,那你舍得京城,舍得江宁府吗?你是扬州人,你不也是大清人吗?伯元,这大清这么大,你以后还有上万里路要走呢,可……可不能因为这扬州的一点繁华,就浪费了自己后半辈子啊?” 阮元听着杨吉这番话,伤感之情虽不能尽退,也不禁笑了出来,道:“杨吉,你……你什么时候,也愿意和我说这样一番话了?平日看你读书少,没想到,你说的道理,其实也还不错。” “你……你今天不也和我说了这么多话么?”杨吉回道,这时,他才渐渐觉得,或许阮元内心之中,已经有了他一些位置。 阮元回过头,杨吉虽见他眼中仍显红肿,脸色却轻松了不少。 “你也是太小看我了吧?”阮元笑道:“我早已定了十月二十,谢恩师北上之时,便和他同行。我也没说我就要留在扬州不走了呀?只是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三年,总还有些感情,若是我一言不发的走了,那岂不成了薄情寡义之人?你觉得我要是那样的人,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吗?” 杨吉不用阮元点明,心中也早已清楚这一节,道:“那……那你刚才那般样子做什么?都快哭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走了呢?” “感情归感情,事理归事理。”阮元道:“该做的大事,要做。可也不能因为要做大事,就把自己原本的性情丢了啊?那样做人,我想也很累吧?” 眼看夕阳渐落,阮元虽仍有不舍,也渐渐转而向南,准备回家去了。杨吉知道阮元并未因为眷恋故乡,而不顾其他,便也释然,跟在阮元身边往家里走了。 走着走着,阮元忽道:“你刚才说,我有上万里路要走。我既便真的中了进士,也未必走那么远去做官吧?还是说,你就是想累死我?” “你出去走走,才知道天下多大,才不会觉得你这扬州就是天下第一。你看,我在汉阳府吃过武昌鱼,在九江府吃过鄱阳湖的银鱼,味道和你扬州府,大不一样呢?我看,还是那鄱阳湖的银鱼,够味,你这里鱼做不好。” “你开玩笑!咱扬州人别的不会,做鱼要是输给九江人,那还叫扬州人吗?” “那你去吃一次看啊?江西离这里又不远。” “若真中了进士,也得分到江西做官才行。万一给我分到山西、河南?哈哈,江西可就不用想了。” “那万一分到江西呢?你赌过骰子没有?一样的道理。” “别说骰子,我家从来不玩那个。” …… 说笑之间,二人已经回到了罗湾。阮元眼看北上之日已近,也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应考书籍。转眼之间,十月二十日便到了。 这一日,阮家人在家中相互分别,阮元和江彩一同北上,杨吉想着一睹北国风景,也要求同去。阮承信看他和阮元交情日深,再无任何顾虑,很快答应了。只是刘文如年纪还小,阮元和江彩商量之后,觉得把她带去,也照顾不过来,就暂时先送回江府了。眼看离别在即,刘文如自然舍不得江彩,也相互哭了一场,好容易才分开。 阮承信和杨禄高则留在家中,毕竟阮元这一去,是就此长居京城,还是未来会回到扬州,一切都不清楚。阮家家业还在扬州,不能因为阮元考学,就全家北上。阮元虽然不舍,却也只好和父亲,和杨叔叔到了别。雇了辆车,带着江彩和杨吉,一同往天宁寺码头去了。 到了码头,早看见谢墉、钱大昕、孙星衍在码头等候,一行人便前赴后继,将所用衣物书籍,一一搬运上船,自然要费些功夫。眼看谢钱孙三人已经装点完毕,阮元这一船也渐渐清点整齐。只见码头之外,又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眼看身影越来越近,阮元已看得分明,二人一是焦循,一是汪中。 阮元自然欣喜,忙走上前,先见过了二人。焦汪二人还礼过了,焦循便道:“伯元,京城距此,可有两千里了。以后独在京城,你若有事,姐夫便帮不上了,可要保重。”但话说回来,焦循一年之内,父母双亡,只怕还是他更需要帮忙。 阮元也知道焦循难处,道:“里堂,我在京里,有谢老师、钱先生帮着,应该不难。倒是你,其实我一直对你不住,本是想着考了举人,就谋个差事,让家里宽裕些。可眼下还要……里堂,我原是府中廪生,每月的月禄,还能照发些时日,之后都交给你支取。我在京城,还有总商行馆荫佑,把日子过下去,还是没问题的。” 焦循自是感激,也知道既然阮元心意定了,自己却之不恭,也不再说谦让的话,上前抱住阮元,道:“伯元……姐夫没什么大能耐,帮不上你,你自己好好考试,你考中了,姐夫,你姐姐……也都开心……”想到和阮元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渐渐掉下泪来。 阮元安慰了焦循好一会儿,才帮他止住泪水。看着汪中,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之下,也有几分不舍,知道汪中心气高傲,便道:“容甫兄,这淮扬第一才子的名号,以后自然还是容甫兄的。” 汪中笑道:“这个自然,伯元,别以为你考了举人,你在淮扬之间,就可以坐头把交椅了。论学问,你比起我,还有些距离呢。我那《大戴礼记正误》你可看了?没骗你吧。伯元,等你哪一日,也能自己著书立说了,再来和我抢淮扬第一才子的名号吧!” 阮元也知道,汪中不止精通儒家经典,而且对于儒家中长年被冷落的荀子,甚至墨家的墨子,也各有研究,论学术广博,自己自然尚显不足,论学问通达,他自称扬州第一,也是实至名归。道:“容甫兄,儒墨道法四家,容甫兄一力贯通,小弟实在望尘莫及。若日后你我还能相见,这《墨子》一节,小弟却还要请教过容甫兄。” 汪中道:“但愿你我还能有再见之日吧。伯元,虽然这淮扬第一才子之位,你要让给我,但这会试,我可不许你丢脸。你想想啊,若你能在京城高中状元,那我呢,就不再是淮扬第一才子喽。到时候,我就可以告诉大家,我汪容甫,乃是天下第一才子!哈哈!” 阮元听着汪中说话,也不禁觉得有趣,笑道:“那容甫兄可要保重,小弟若真中了状元,回头给你写一个‘天下第一才子’的大匾,放在你正堂之上,让大家都看着!” 别离之情,一时倒也被冲淡了不少,但三人虽言笑不禁,也终有离别之时。不过小半时辰,客船已渐启程,阮元告别了焦循和汪中,登上客船,一路向京城去了。 眼看扬州城墙,已经渐渐模糊,终于再不得见。眼前河道径向西北,看来是已经到了茱萸湾,客船转过去,就从古运河转向了大运河,那里对于阮元来说,就是全新的疆域了。想到日后,不知何时才能重返故乡,阮元心中,也不禁又是一番惆怅。 江彩眼看阮元闷闷不乐,也走了过来,笑道:“夫子若是不开心。我这里有一件开心的事,夫子可愿听听?” 阮元自然不解,问道:“夫人长年居家,竟也有开心事了?说来听听。” 江彩粉颊泛红,一时不愿言语,只拉了阮元的手,缓缓地放在自己小腹之上,沉吟半晌,才鼓起勇气,轻轻说道: “夫子,我们有孩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