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所有贡士齐聚太和殿前,行传胪大礼。九十八名贡士无一黜落,全部到场,身着朝服,冠三枝九叶顶冠。吉时将至,只听殿后一个声音道:“皇上驾到!”太和殿广场上文武大臣,新科贡士,便一起跪拜在地。 只见殿后一乘软舆,渐渐行至殿前,软舆上缓缓走下一人,自然便是清高宗乾隆皇帝了。眼看乾隆在宝座上坐定,乐师领奏隆平之章、庆平之章,大学士将黄榜授予礼部尚书,张了榜文。鸿胪寺官员唱名道: “第一甲第一名江苏通州胡长龄!” 胡长龄自然大喜过望,他文才出众,却从未想过得中状元,此时自然激动不已,但礼部官员早已站列身前,也强做镇定,上前跪倒。 “第一甲第二名江苏山阳汪廷珍!” 汪廷珍自也出列,到御道另一侧跪倒,出列进士,只有一甲三人。 “第一甲第三名江西萍乡刘凤诰!” 这人阮元却是未识,看他相貌,略为清瘦的面庞之中,眼部微有红印,似是因故伤了眼睛,故而致此。 “第二甲第一名浙江嘉兴钱楷!” “第二甲第二名湖北黄冈李钧简!” 二甲进士在丹墀处行礼即可,之后回到原来贡士队列中。 “第二甲第三名江苏仪征阮元!” 阮元复试成绩是第九名,故而大概想着,殿试既然只考策论,自己应该名次也在九名前后,故而鸿胪寺唱名之时,自己并未想过最前面的名次会与自己有关,这时唱名到了自己,正是第六名的位置,也不觉暗自激动,步子也比寻常缓慢了许多。 “娘……孩儿做到了……科举这条路,孩儿走到最后了……”想起十八岁那年,自己县试尚未取中,林氏便已离世。自己童蒙之时,最早教自己读书之人,便是母亲,今日读书有成,本该第一个让母亲知道,可是母亲早已长眠雷塘墓中,看不到阮元考中进士了。想到这里,心中也不禁一阵酸楚。 直走得数步,阮元方才镇定下来,步子渐趋平稳,走到丹墀之下行礼已毕,又回到队列之中。鸿胪官员仍在唱名,那彦成在二甲第三十二名,也是进士出身,几位熟知的同榜同学,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眼看进士传胪礼毕,一位礼部官员又出来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五月七日,着以下人等,至圆明园勤政殿引见!胡长龄、汪廷珍、刘凤诰、钱楷……阮元、张锦芳、施杓……那彦成、达林、刘镮之……不得有误,钦此!” 听得引见之人,共有六十余人,想是成绩较优,可以立刻授予翰林职务,或六部学习、出外为知县之人,没有念到名字的进士,只好暂时等待,如果朝廷有官职空缺,才能再行叙用。 引见之前,还有一次朝考,只要发挥正常,名次也不会有太大变化,阮元朝考成绩是第十名,依然名在前列。 眼看到了五月七日,六十余位引见之人,已齐聚勤政殿前。各位进士,大多数都未曾涉足圆明园。眼见这里雕梁画栋,不亚于宫城,更兼地形空旷开阔,比宫城更有一番意境。不觉流连驻足,多看了片刻,直待礼部官员提醒,各位进士才站好队列,等候乾隆召见。 胡长龄是状元,自然第一个入内,眼看下面就是汪廷珍和钱楷,汪廷珍也不觉有些紧张,笑道:“裴山、伯元,我等一甲三人前日授官之时,只觉皇上庄严,天威难测,若是下面到我的时候,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可别笑话我。” 之前五月一日,一甲三人的修撰编修职务,已经授予完毕,故而汪廷珍有此一说。钱楷看他紧张,也不由得笑道:“瑟庵无需烦恼,我在京城这许多年,进士也见过些的。都说引见之时,皇上言语便如寻常,绝不至于为难于你。只是引见不至,会被降到三甲之末,今日我等都到了,自然不用担心。” “裴山说的是。”那彦成就站在阮元等人身后,这时也小声道:“各位兄长、伯元,之后入殿,若是皇上有言语相问,如实回答便是,我等既然寒窗苦读这些年,直到这勤政殿前,便自是存了忠君报国之心。皇上知我等忠心,自然不会为难于我等。” 汪廷珍正在犹疑,凝神一想,已然会意,在清代,有功名而不仕官,仍是寻常民人,但读书人一旦仕官,就要被列为“臣”了。乾隆对民间不仕生员、举人,往往有所疑忌,可各人中了进士,便要恪守臣节,君臣之义,尤重于君民之义。而清朝到了乾隆年间,对大臣的规制,已极为严格,寻常臣子,即便不顾道德,心有他念,也绝难得逞。故而乾隆对新科进士,反而会宽容许多。 耳听得礼部官员叫到自己名字,汪廷珍便也入殿去了。接着是刘凤诰、钱楷、李钧简,后面便是阮元。 走过两重门厅,便是勤政殿了,远远只见勤政殿正中,坐着一人,那人须发皆已花白,但走得近些,便可见他眼中,自有一股深邃气度,虽然年近八旬,但体态从容,犹如刚过花甲之人,阮元也已和乾隆见过两次,但直到这时,才真正看清乾隆样貌。 礼部大臣领阮元行礼已毕,乾隆端详了阮元一会儿,道: “嗯……江苏仪征阮元……不错,你殿试里那一道‘考工记不合周礼’,全场进士,朕以你为第一。阮元,你可曾精研周礼?” 阮元一听,也暗自有些心惊,他上一年写成《考工记车制图解》,随后即由江春出资,刻板刊印。但即便如此,只怕乾隆也难以知晓,想来是天子圣明,对新科进士优长之处,一眼便知,不觉有些踌躇。自谦之言,他早已准备得当,可听那彦成所说,乾隆未必喜欢故作谦辞,相反如实以答,或许乾隆也不会责怪,便鼓起勇气,道: “回陛下,臣少年之时,对《周礼.考工记》一节,便颇多兴致,前些年在考工车制方面,有些领悟,故而毕集群书,精研了一番。不想正合皇上策问,是臣之大幸才是。” 乾隆神色不变,道:“无妨,这殿试看得,便是你等进士学问多少,你有学问,便应取在前列。似晏同叔那般临场换题,朕却以为多余。”晏同叔是北宋宰相晏殊,因以神童入试,临场更换自己之前熟悉的题目而闻名,这里乾隆是反用其意。 想了想又道:“阮元,你有两条,是全场之冠,只是中间又有数条,气韵显得少了些,故而朕取你二甲第三名。这其一是周礼,其二,便是这新旧唐书之辨。朕看全场士子,大多尊崇欧阳修《新唐书》,有说《旧唐书》更优的,却说不出所以然。只你这一题,尊旧唐而条理清楚,若非熟读诸史,不能如此,这《旧唐书》你看过多少?” 阮元也只好如实以答:“回陛下,这《旧唐书》,臣亦未见刻本,只家中祖父,曾传下抄本一部,故而幼时便即读过。旧书行文冗杂、后世掌故未出,此是其憾处。然旧书凡遇帝王大事,书之甚详,政令制诰,亦多流传,所谓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往事不备,治道何循?故而臣对这《旧唐书》,更偏重一些。” 乾隆笑道:“不错,你这《旧唐书》,是卢见曾府里的抄本吧?” 阮元一听,不觉额头汗水,涔涔而下,这书确是自己祖父阮玉堂在扬州之时,从盐运使卢见曾府中抄录而得。他童年时家中曾遭暴雨,这书散佚了不少,但阮元早已将剩下的三分之一尽数通读,又兼本就博学,作答殿试却已应答如流。而且寻常考生,即便进入殿试,近半考生却因《旧唐书》从来不受重视,竟连《旧唐书》什么样子都未见过,阮元凭借三分之一的《旧唐书》、本已兼览的《新唐书》和《资治通鉴》唐纪部分,在这一题上自然不出意外的一枝独秀。 而殿试之前,考生须将父祖三代姓名家世填写清楚,乾隆知道自己祖父是阮玉堂,不是难事,但从阮玉堂联想到卢见曾,足见乾隆对于大小官员,了如指掌。只好如实答道:“陛下圣明,臣祖父……祖父曾任游击,在扬州亦闲居多年,彼时与卢大人有旧,便抄录得旧书一部。不意皇上如此体恤,此等小事,竟要皇上过问。” 其实乾隆之所以记得阮玉堂和卢见曾,也是因为这两件事,都是自己办错了的。阮玉堂罢官之事,后来他已查明,乃是鄂容安偏信之故。而卢见曾身死囹圄,后来更被发现证据不足,故而他恢复了卢氏子孙原籍,卢见曾的孙子卢荫溥,之前在殿试上中得进士,也被乾隆安置在翰林院中,以为补偿。只是他帝王之心太盛,即便有错,也不愿说出来罢了。这时有意这样一问,也是有意震慑阮元,让他以为天子果然明察秋毫,之后不敢隐瞒。 眼看阮元神色言语,确是诚恳,乾隆也更加放心,道:“当年卢见曾的事,不仅刘统勋力主他无罪,你江淮盐商,出力也自不少,尤其是广达……阮元,江春江广达,是你舅祖,是也不是?” 阮元眼看乾隆对自己如此了解,自然不愿说谎,道:“回陛下,臣的祖母,是广达先生同族表姐,广达先生确是臣舅祖,臣少年之时,也曾在舅祖家中读书学习,进益良多。” 这时忽听乾隆叹道:“广达,广达……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啊……” 阮元不解,抬起头看乾隆时,只见乾隆眼中,竟有一丝落寞,但这丝落寞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再定睛看时,乾隆早已恢复如常,道:“阮元,之前几日,扬州快马来了江春的信,看他信中所言,朕才知道你是江春的侄孙。其实朕观你才行言辞,后学之中,当属一流,广达此举,实在是多余了些。” 说着乾隆拿过一封书信,摆在阮元面前,只是内容朝向自己,想来是有些事,也不愿阮元看到。又道:“阮元,你才学朕已知晓,一会儿便出去罢。只是……你舅祖来信之时,已然病入膏肓,这封信朕看来,已是他的绝笔了。你若是有空,也给他去封信,报个平安。” 阮元眼看乾隆明察之余,更显温情,心下自是感激,可想到江春命不久长,自也心生黯然。连忙叩首过了,便准备离去。忽听乾隆又道:“阮元回来,有一件事你需明白。” 阮元连忙再次跪下,等待乾隆旨意。 乾隆道:“阮元,你二甲第三名的名次,是朕之前就拟好的,与你舅祖并无关系。你可清楚了?” 阮元连忙称是。其实江春在遗信之中,对阮元称赞犹多,乾隆能够知道阮元精研《周礼》,也是因江春之故,但乾隆都隐去不提。因为他清楚,未来对阮元封官授职之人,只能是自己,而如果阮元因江春的缘故,恃宠而骄,乾隆一样可以剥夺他的官禄,这番道理,是要先提点阮元一番的。 阮元三次考试,名次均在前列,因此在不久后翰林院的榜单之上,阮元不出意料,成为了翰林院庶吉士。 这日和阮元同来看榜的,还有钱楷,看着二人都在庶吉士名单之上,钱楷也不觉笑道:“伯元,你说当日出场之时,我等五人相聚,今日看来,是何等缘分!西庚、瑟庵授了修撰编修,在翰林院,你我和绎堂,授了庶吉士,也在翰林院,看来是上天注定,我等五人要做一生的同窗啦!” 阮元也笑道:“裴山莫要谦虚,这几日我已听闻了,裴山书法,乃是京中一绝!似我这字迹潦草之人,正要和裴山为友,好好学一学才是!”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道:“没想到啊,伯元,这一举登科不说,还授了翰林院的庶吉士。老夫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还真有点羡慕呢。”回头看时,原来是钱大昕到了,阮元连忙作揖拜过,也向钱大昕介绍了钱楷。钱楷自然早闻钱大昕之名,只是无缘一见,这时不免称颂了几句。 钱大昕也笑道:“伯元,你是见我在京城里孤单,给我找了个同族后生,是也不是?裴山,你我自然有缘,或许八百年前,你我祖上,还都是吴越钱王呢。” 钱楷也笑道:“辛楣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先祖,明初乃是陶氏,后来过继于钱氏,才改了钱姓。不能与辛楣先生同宗,实在遗憾。” 钱大昕倒是不在意,道:“其实裴山啊,这姓名宗谱之事,自明之前,大抵是士人自作,原本当不得真。裴山即是入了钱氏,那便是老夫同宗!如何?其实伯元,老夫今天来这里,还有一件事要告知于你。前日皇上听闻老夫在京中,召见了老夫,说翰林眼下大多老病,不堪大用,让老夫闲来有空,也到翰林院帮忙,充教习之事,如何?渊如眼看要改部了,但你和我这位同宗侄子,我看也都是不错的人才呢!” 阮元听了,当即大喜,道:“能得先生教诲,阮元自是不胜荣幸。” 钱楷却问道:“先生,我听说渊如兄入翰林时,便已是榜眼编修,他才华出众,翰林散馆,当继续留在翰林以备文章之用,却如何改部了呢?”原本翰林最优之人,散馆后足以留在翰林,散馆时名列二等的,才会改任六部。依孙星衍才干,似不至于改部。 钱大昕叹道:“其中原委,我也不甚知晓,渊如这次,实在可惜,原本想着他即使改了部,也能授员外郎,可最后我听说,朝廷里只授了主事,实在是大材小用。” 阮元道:“先生,渊如兄这般境遇,实与他才学不符。待改日我见到渊如兄,问问他其中缘故好了。先生,这翰林之中,可是还有什么难处不成?” 钱大昕道:“若说难处,第一应是清字,这翰林学业,平日与你等读书作文,并无区别。只是翰林日后掌国史笔翰,记载祝文之事,故而会令庶吉士自清字汉字之中,择一学习。清字诏诰文书不多,但大多涉及边防要事,故而主要选取年轻强记之人,若是学成了,日后往往会被重用。伯元、裴山,你二人都是江浙出身,只怕学习清字,并非易事。” 所谓清字,即今日所称满文,清代重要文书,往往要用满汉两种文字,故而虽然清字使用越来越少,却一直需要培养会写清字的官员。阮元和钱楷听了,也各自点头。 阮元想起钱楷也未必擅长清字,不禁笑道:“裴山,这一次咱们可公平了,我就不信和你一起学清字,还写得不如你。” 钱楷听了,自也不甘示弱,道:“伯元,这书法,讲的是一法通,万法通,你若以为我不习清字,写得便不好,那你是太小瞧我了。待你我进了翰林院,我让你看看我真正的功夫!” 眼看二人亲密无间,钱大昕自也欣喜,可转念一想,当日乾隆召见之事,又一次浮现在自己眼前。 他此次重回京城,已经住了三年有余,但他本不愿再参与官场之事,故而除了平日学者间交流学术,也没有和其他人交往。原想着自己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乾隆也不会在意。可这一日,突然宫里来了一位内监,也未说明来由,便说皇上召见,让钱大昕赴圆明园一叙。钱大昕想着乾隆毕竟耳目众多,自己来京城暂住,也并未有意隐瞒,想得知自己行踪,也非难事。只是乾隆素来多疑,只恐自己隐而不报,会遭乾隆多心。故而前来之时,也颇有些忐忑。 圆明园中的碧桐书院,是乾隆平日欣赏画作之处,这一日钱大昕便被带到这里。行礼已毕,只觉乾隆仍自不动,略抬起头看时,乾隆似乎正在欣赏一幅书法真迹。 乾隆看着眼前这幅书法,一直没有抬头,只说道:“是钱大昕吧,你辞官不仕十五年,让朕好找。过来,看看这是何人所书?” 钱大昕听乾隆语气,虽有所责怪,却未动怒,想来对自己入京一事,也不甚在意,便走上前来,看那书法。只觉字体圆融,通达之间,又不失规矩,见头三个字是“澄心堂”知是北宋蔡襄书作。他不敢隐瞒,便道:“回皇上,是宋人蔡君谟手书。” “不错,正是蔡襄。”乾隆仍未抬头,道:“朕前日看《宋史》,只觉蔡君谟也是个人才,他在外救荒安民,在内裁抑度支,均有能名。往日朕只当他直言敢谏,并无实绩,是朕小看了他。” 但乾隆想了想又道:“只有一点,朕觉得他做得不好,夏竦罢枢密使,韩琦范仲淹在位。他直言韩范为贤,也就罢了,直言夏竦为邪,未免太过。毕竟同朝为臣,若有不是,也当温言以进,怎能动辄称他人‘奸邪’?这般言语,实在不妥。” 钱大昕精于史事,听乾隆所言,已知其事,便答道:“回陛下,草民斗胆,以为蔡君谟称夏竦奸邪,并无不可。夏竦为人果于进取,倾陷他人,史有明文,如此心术,称其为奸邪,草民以为并无不妥。” “你只称臣便是,当日是你辞官不归,并非朕夺你官职。”乾隆又道:“你说他果于进取,但朕看来,此乃人之常情。至于倾陷他人,他不过说得几句话罢了,大臣升降,在君不在臣,并非他所能决定。纵有奸恶,不过小奸小恶而已。若是这等人都容不下,只恐朝廷之中,也无人可用了。” 想了想又叹道:“蔡君谟只说夏竦奸邪,可若是局外之人,只怕还以为他倾陷他人呢。但无论如何,他终是个君子,这篇字写得也不错。”说着取过一方小印,盖在蔡襄字迹之旁,这次书法欣赏活动,就算结束了。 乾隆让太监收起书法,这才看着钱大昕,面色平和,殊无愠色,道:“不过,说起这倾陷他人,宋人之中,朕还记得一人。钱大昕,你说吴处厚此人如何?” “臣以为,吴处厚以车盖亭诗,构陷蔡确,与李定构陷苏东坡,并无二致,蔡确固然是奸臣,但亦不可失了大体。吴处厚终不得志,也是他……”但此时钱大昕忽然想到,乾隆以文字之失,滥加悖逆之罪,为数同样不少。自己对吴处厚毫不客气,其实也是不满乾隆猜忌之心所致,想到这里,一时不免有些语塞。 “也是他咎由自取。宣仁临朝,悉改熙丰弊政,而于蔡确事不免过当。这几句话,朕记得可有差错?”这是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中所言,此时乾隆说出,语气如常。但乾隆如此表现,倒也在意料之中,清时因言罪人之事,往往是民间自行揭发。但乾隆为了展现其“天威”,往往听之任之,有意促成悖逆之罪,倒不是他主动寻人过失。故而此时是把自己当成了临朝听政的高太后,而非吴处厚,说吴处厚咎由自取,自然和自己无关。 钱大昕听着,也不免有几分惊惧,但思来想去,既然乾隆已经知道了他文中原话,再行遮掩也是无用,只好如实道:“回陛下,臣……臣确是如此著述,陛下明察。” “你所言不错,是朕看得迟了。”乾隆倒是并未责备钱大昕。其实乾隆心中,一直留有分寸,对于戴震、钱大昕这些成名已久的海内宿儒,乾隆都颇为熟悉,知道他们没有反清之意,不过发表些个人意见而已。而且他们素无过失,若加以惩治,只怕大损人心。故而戴震抨击程朱理学,钱大昕常于史论中借古讽今,他都不去在意。但对于自己所知不多的民间生员举人,却往往因言成罪。这等心术,又非常人所能虑及。而且乾隆在位最后几年,精力渐衰,言论之事,自然顾及得少了些,他这般言语,也能自圆其说。 说到这里,乾隆终于切入正题,道:“钱大昕啊,朕知道你早无仕官之念,是以你入京三年,不来见朕,朕不怪你。只是今日另有一事,朕希望你不要请辞。” 钱大昕只好再次跪拜在地,听乾隆旨意。 “近年来,内阁翰林之中,臣工大多老迈,前日上书房教习,竟有多人数日不至。朕有意重新任用内阁翰林之人,只是尚需时日。故而今年的翰林院教习,朕想让你参加。你不愿做官,那朕便不予你官职,只给半俸,五日一至翰林院,如何?” 乾隆先前一番恩威并施,已让钱大昕对之后乾隆所言之事,难以辞却,此时也只好道:“回陛下,臣今年也六十二了,只怕已是老迈无用,翰林之事,臣也……” “两年。”乾隆语气依然平静,道:“这两年都有会试,新科庶吉士为数不少,自然需要教习。朕也需要等上两年时间,才能将翰林之事,安排妥当。两年后你若自觉不能再任,便只管离去,朕不留你。”下一年是乾隆八十大寿,调动升赏之事,自然不少,故而乾隆也需盘算一番。 钱大昕眼看再无谦辞余地,只好叩谢皇恩。可乾隆又说道:“你既不再请辞,便回去准备罢。明日去翰林院,同和珅、彭元瑞他们知会一声,朕也同知他们,断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彭元瑞与钱大昕关系不差,但钱大昕这些年来,也素知和珅名声,这时听到和珅名字,不免犹疑,道:“回陛下,臣……” “朕知道了。”乾隆打断道:“你的《廿二史考异》,朕看过一些,你是个聪明人,回去准备就是。”钱大昕方才醒悟,之前乾隆和自己说起蔡襄之事,便是要提醒自己,即使自己不喜和珅,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同和珅共事翰林。 回想起这些,看着身边的阮元和钱楷,钱大昕也不免为二人前途感到不安。 “他二人座师,原本是王中堂,正是正人君子之类。可如今入了翰林,只好称和珅一声恩师。将来朝堂之上,可如何是好?眼看和珅权势日盛,可不要失了正道,助纣为虐才是……” 但这些话,也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说,思来想去,未免有些惆怅,便提前辞了阮元与钱楷,先自行回家去了。阮元和钱楷则约定,若日后一同学习清字,定要在散馆时一决胜负。 然而不久之后一日,孙星衍又来总商行馆找阮元谈天。无独有偶,钱楷这一日也来了行馆,想和阮元商议翰林之事。 不想此时孙星衍却道:“你二人的事,我已知道了,我在翰林有旧,你等学习之事,早已定了。裴山学习清字,伯元要学的,乃是汉书。” 钱楷听了,也不免有些诧异,道:“渊如兄,按朝廷惯例,年轻庶吉士,往往学习清字,怎么到了伯元这里,竟然改了?” “听说是和珅的意思。”孙星衍道:“这次我改了刑部主事,王侍郎久历要务,朝中之事,听闻得多些。其实皇上最初议定时,嵇中堂见你二人年纪虽轻,学问却已不浅,便一力保荐你二人学清字。王中堂也对你二人赞许有加,故而也赞同嵇中堂之言。” 钱楷道:“即是如此,伯元没理由改学汉书啊?和珅又是怎么说的?” 孙星衍道:“正是那和珅建议皇上,改伯元习汉书。和珅说的倒是振振有词,说陕西巡抚毕沅前日上表,希望朝廷重新校勘西安的《开成石经》,故而翰林需要精通汉书,可以检校石经之人。又说伯元你精于礼学,本是其中人才。哈哈,就这几句话,皇上竟然听了。” 所谓《开成石经》,是唐代官方刻于石板的十二部儒家经典,自刻成之后千年,一直保存在西安。此时考据之风大盛,故而学者们都希望以唐人版本为底本,重新校勘儒家经典。毕沅此时上书,便是因学者之议。 钱楷问道:“若是如此,倒也有理,渊如兄,我等为官,皇上让我等做什么,我等便做什么罢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啊?” “那和珅懂什么石经?”孙星衍怒道:“当日散馆之时,我文章中引用《史记》里一句‘窮窮如畏’,原想着典出《史记》,常人应该识得。可和珅做了什么?他说我这是别字!因文章中被认定有别字,我一等的文章,便改了二等。可这是他自己不读书,还是我写了别字?大家心里清楚!这般不学无术之人,做得什么翰林教习?他改完我六部之后,还派人到我家,说只要出些银子,便授我五品员外郎。这般公然卖官鬻爵,还有廉耻在吗?我一言不发,直接送客。后来,便如你二人所见,只得了个六品主事。但这身鹭鸶补子,我穿起来,就是比那白鹇舒服!”清代文官六品用鹭鸶补服,五品用白鹇补服,故而孙星衍有此一说。 钱楷道:“原来渊如兄只得改主事,乃是和珅之故,渊如兄才学绝世,只得个六品,着实低了。可渊如兄,那和珅是旗人,伯元改学汉书,不是应该离他远了些吗?” “你有所不知。”孙星衍道:“和珅虽然是旗人,但清字公文,往往是边关军事防务之用。和珅不擅军事,故而这些年来,边关军务,和珅参与一直不多。而和珅的党羽,大多也在中原。伯元,你去习汉书,恰恰是和珅教习多些。只怕、只怕有朝一日,你也会遇到我这般难处。” 这时正好杨吉走进厅堂,送上茶点,听孙星衍这句话,不由得问道:“孙相公,你说伯元入了翰林,教他读书的人,是那和珅么?” 孙星衍点点头,气愤道:“哼,教伯元读书?伯元教他读书还差不多。” “这……这不好办了啊?伯元,你不是说翰林院是最厉害的地方吗?怎么,怎么又跟和珅碰到一起了?要不这样,你去和皇上说说,咱别去翰林院了,咱也去刑部,和孙相公一起办事多好?刑部离咱们这里又近。那天那相公不也说了?翰林和六部,也没那么大差别的。” 阮元听了孙星衍所言,一时也沉默不语,从父亲、江昉到朱珪、王杰,这些人没有一个喜欢和珅,更觉得他是清朝一大害。可一旦入了翰林,就不得不与和珅更多来往,将来如何把持心性,如何应对和珅,又如何不辜负了王杰与朱珪的一番提拔,着实想不清楚。 此时听杨吉所言,阮元也只有一阵苦笑,道:“杨吉啊,翰林授职,是皇上的意思,若是我还想做官,就不能违了皇上旨意啊。” “那……那以后怎么办?伯元,和珅要是找你要钱,咱可不能给啊。”杨吉嘴上倒是很硬气。 “朝廷之事,自古难随人愿。”钱楷忽然说道:“伯元、渊如、杨兄弟,你等或许不知,我祖上在明朝时,也是做过官的。先祖懋垣公,国朝《明史》也有列传。先祖当日中了进士,授了给事中,也是意气风发,想着报效朝廷,一时知无不言。可当日前明世宗皇帝,宠信郭勋,先祖眼看那郭勋不法,数次上表弹劾。可前明世宗皇帝,对那郭勋不闻不问,却夺了先祖的官,先祖做官没过得几年,便被免了职,此后再没进过官场。只是眼下和珅之势,十倍于当年郭勋。伯元,在这朝堂之上,你自要慎之又慎才是。” 钱楷的这位祖先,名叫钱薇,在江南素有声望,故而阮元和孙星衍听他说了,一时便也知晓。杨吉则不免有些感叹,道:“钱相公,那钱老大人他……这科举都白考了么?” “先祖讲学为乐,也不在意这些。”钱楷看起来倒是很从容。“只是那之后,我家再无仕官之人,到我这一代,家中实在贫寒无依,才只好又出来应举。伯元,你说过你家中也不宽裕,可你若是想着把为官之路走下去,后面的事,可要有分寸才行啊。” “多谢裴山兄赐教,以后的事,小弟必当三思而后行。”阮元见钱楷诚恳,也便坦诚以待。 “只是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啊。”孙星衍不禁感叹。“伯元,不瞒你说,王中堂与那和珅,这一两年来,已是水火不容,这一点,大家都看在眼里。虽然眼下朝中还是太平无事,可只怕终有一日,这层窗户纸,还是要捅破的。伯元,你座师是王中堂,入了翰林,却要受和珅教习,以后何去何从,可要想清楚啊。你才学兼优,兄长实在不愿……不愿看到与你为敌那一日……”说着说着,言语之间,也充满了惆怅之情。 阮元见孙星衍闷闷不乐,想来改部的事,他一直记挂于心。也笑道:“渊如兄放心,若小弟哪一天,不合渊如兄心意了。便请渊如兄与我割袍断义,小弟绝无怨言。” 只是这个时候,阮元也不清楚将来还会发生什么。 这时朝廷之中,阮元改习汉书的事,王杰自然不满意,可钱大昕暂充教习一事,也让和珅不能完全如愿。总之,没有人对乾隆的决定完全心服。 或许对这一切最为满意的,也就是那个自认为可以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之间的乾隆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