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的结局,和珅似乎也早就有了预感。正月十五的元宵佳节,和珅居然得到了一次沐浴更衣的机会。但即便如此,由于清朝国制,国丧百日不得剃发,和珅那一从前额的短发仍是只得留下,好在更衣之后,也总算有了整理仪容的机会。 当然,和珅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几乎已经是嘉庆能给他的,最后的体面了。 谁知随后一连三日,外面竟是全无消息,和珅思来想去,也是颇觉疑惑,有时也不免存了偷生之念,想着可能只会被流放黑龙江或者伊犁,而不至于死罪。可回想自己二十条大罪,自清开国以来,又有几人能身犯如此重罪,最终还免于一死?是以这些也不过是想想而已。直到十八日夜,忽然听得外面吱吱声响,竟是自己这边的狱门开了,随即步履之声,不是送饭端水之人的谦恭卑怯,而是从容稳健,竟是有位为官之人,到了自己狱中。 “既然终有一死,那也该从容一些。”和珅索性闭上眼睛,对身前之人不闻不问。 但也就在此时,一个自己熟悉,却也不太熟悉的声音,渐渐在耳畔响起:“老师,今日皇上那边,已下了诏,赐老师狱中自尽。是以学生前来,将此事告知老师,也来送老师最后一程。” 和珅听来,只觉得这声音自己原有印象,可一时又记不起这人是谁,似乎这人与他原本陌生,也绝少交往一般。不觉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一位二品官员缓缓坐下,正在自己对面,这人面容有些憔悴,却也清秀文雅,自有一番从容气度,他当然知道,眼前之人,正是阮元。只见阮元手中还有个食盒,应是给自己备了最后的酒菜,吃完之后,多半自己也该上路了。 “果然是你啊……”和珅不觉冷笑道。一时间他双目之中,竟是变了多般神色,自愤怒,至不解,至绝望,又至从容。可虽是七分从容,之下却也有三分不甘。 “老师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吧?”阮元看着眼前这个亦师亦敌,既敬重又痛恨之人,心中却也有几分不舍。只是这时的阮元,经历官场已有十年,也早已学会了如何克制,如何不动声色。虽然心中也有些遗憾,但还是一边打开了食盒,一边取了些酒菜出来,道:“其实老师从一开始,就不该这样做的。” “哼哼,什么该不该做,我若真是什么都不做,今日难道就不会成为这阶下之囚了?皇上那二十条大罪,你看到了吧?他若不是蓄谋已久,怎得我这许多罪状可言?想来我外送的书信,悉数被皇上扣留,禁军突然生变,不从我命令,竟反过来对我刀兵相向,这些也都是你做得吧?”和珅冷笑道。 “这也是老师该想到的,其实,老师自从把书信交给呼什图之后,就一直派了亲信,跟踪于我,这一点学生自然清楚。”阮元声色依然平和。 “是啊,我至今依然猜不出,你得了书信之后,福长安的人一直跟了你到兵部,礼部、南书房他们也都去过,可书信已经不在你手。那你定是把书信送到了兵部才对,可是为什么,这些原本应该发出去的书信,最后却都落在了你们手里?”和珅虽然知道大限将至,却也不愿抱憾而终。 “是李潢。”阮元道:“其实老师所作所为,也正是应了那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老师私心太重、权欲太盛,天下忠直之士,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老师同路的。”接着,阮元也将李潢、纪昀和彭元瑞的事一一说了给和珅听。他清楚只有这三个关键之处,是和珅事前多半察觉不到的。果然和珅听了,双手也不禁轻轻颤抖,接着,和珅又笑了出来。 “这样看来,我还真是百密一疏啊……” “老师,您不是百密一疏,是失了天道!这一点老师现在还看不出来吗?李潢愿意为老师办事,并非他心中原意,可若是李潢本身才学,不足以做侍郎,大行皇帝和皇上,当年又怎么会让李潢一直身居兵部要职?能做到六部卿贰的,又有多少人会死心塌地的追随老师,去做那失了天道之事?至于纪大人、彭大人,难道老师多派人手,将他二人看住了,礼部和工部,就没有其他人可以代为传讯了吗?老师,早知如此,您为何不及早悬崖勒马,不去收取那许多贿赂,不做那些逾制之事呢?难道老师大错已经铸成,靠着这一二权谋伎俩,就能挽回一切吗?”阮元少年之时,也正是和珅成名之时,这样想来,自己也是一点一点,眼看和珅风华正茂,眼看和珅日渐腐败堕落,最终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如此心中想着,自也是止不住的伤感。 “权谋伎俩?”和珅忽然又冷笑道:“阮元啊阮元,以前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一个学四书五经考八股文出来的读书人,论心机权术,可是常人远远不及啊?你若也是旗人,想来日后权势地位,要比我高上十倍都不止吧?” “学生读书,并非仅为科举。学生为官,也并不在意功名权势。学生所想,乃是克己复礼,行先王之正道。老师以这般言语来看学生,未免把人心都看得太狭隘了。”阮元道。 “克己复礼?哈哈……刘全怎么样了?”和珅似乎完全不在意所谓“正道”之事。 “刘全和呼什图,眼下都已经被收监,再过几日,就要流放黑龙江了。学生知道,刘全是老师家中老仆,黑龙江这一去,只怕也没几日可活了。老师,学生还是不明白,老师最初做官之时,也是以清廉勤勉闻名的好官,可为何只十年下来,就全变了样呢?老师这一变,害的不仅是老师自己,还有多少老师身边之人啊?”阮元道。 “李侍尧的事,你可知道?”不想和珅忽然如此问道。 “学生略知一二。”阮元道。 “那剩下的,我不妨也告诉你。”和珅看着四周昏暗的墙壁,竟似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已是无比熟悉一般:“这牢房我第一次来,便是二十年前,这里在大牢中位置最为偏僻,所以历来只有死囚,才会囚禁于此。李侍尧不是我这个牢房,他当时在那边那个角落上。”说着,向着左手边指了一指,又道:“乾隆四十五年,李侍尧被云南粮储道海宁告发贪纵营私,当时派去查问此案的人,就是我。那李侍尧最初自然也是心存侥幸,想要瞒骗于我,可我当时,也下了决心,一定要查出他贪纵谋私的实据。正好云南那边,有个知县因为给他送了五百两银子,却没做成知府,得知我前去暗访,便将李侍尧藏匿财宝的私邸告知了我。后来我们一边与他饮宴,一边暗自调集了东边曲寻镇的兵马,合围他大观楼对面那座宅子,才终于一举人赃并获。李侍尧眼看事情败落,这才说出了实情,原来他收受各道府县贿赂,已有数十万两之巨……”这时想来,自己收受贿赂,家产只怕已是李侍尧的数十近百倍,也确是罪在不赦了,不由得又是一阵苦笑。 看着阮元带来的酒菜,那瓶酒味道还不错,和珅也不再讲究礼数,直接拿起酒瓶饮了一口,顿时又是兴致勃勃,道:“后来这件事我查访完了,就把他每一笔贪贿所得,都列成了账目,送到了京城。当时大行皇帝也是大怒,在朝会上公开询问各部卿要,要给李侍尧定罪。最后,几乎所有的六部尚书、大学士,上疏意见,都是斩决。哈哈,我最初拟刑,也不过给了个斩监候呢。所以当时我也将李侍尧押解归京,先投入了这死牢,那时我也自听这里的人说过,这一带几个牢房,若是进来了,也就只有上刑场一条路了,哈哈,今日我只落个自尽的结局,还要多谢皇上仁慈呢。可你能想到吗?就半年之后,李侍尧竟然从狱里走了出来。” “当时我见李侍尧下了狱,却迟迟不予斩决,也多次问过大行皇帝,难道把他放在狱里,就任他自生自灭么?可大行皇帝每次说起他,都是止不住的感叹,反倒开始说,李侍尧办事得力,督抚一方,一方便得太平,若是就这样斩了,日后督抚大员,还能用得谁去?后来我才知道,大行皇帝原是不想让他死的。朝中集议过了,大行皇帝又连续降旨,让各省督抚一并商议李侍尧之罪。其实当时大半督抚,上疏也是认为他贪污如此,定当斩决,唯独江苏巡抚闵鹗元,他在他的奏疏中写道:‘侍尧历任封疆,干力有为。请用议勤议能之例,宽其一线。’就这一句话,大行皇帝给他改了斩监候。第二年,因为苏四十三作乱之故,大行皇帝又放了他出来到甘肃治事,甘肃冒赈事发,一时无人处理政务,他竟又复了陕甘总督。再后来台湾之役,他竟连伯爵也一并复了……甚至后来,福康安也两次弹劾于他,可大行皇帝呢,一直留了他性命,让他办事。”李侍尧是清初前明降将李永芳之后,李永芳因降清较早,又兼颇有功勋,遗下伯爵之位传至李侍尧,故而和珅有此一说。 说着说着,和珅似乎心中也有了些不平之气,竟又饮下一大口酒来。随即独自冷笑了半晌,又道: “再后来……再后来李侍尧死了,就在你考中进士前一年。那时的事,你也该有所耳闻了吧?你说大行皇帝这番举措,是想告诉我什么呢?一个贪渎财货累积百万之人,照样是大清的两省总督、封疆大吏,二等恭毅伯啊?!他凭什么啊?不就是他能办事,所在之处,仓廪丰实无亏吗?不就是他能查吏,下属阴私,他查得丝毫不差,让下吏无所隐瞒吗?那我若是能比他做得更好呢?阮元,你凭心而论,老师充实府库的法子,不比他少吧?老师监查下吏的路数,不比他差吧?那为什么他可以安然无恙,死的却是我啊?”和珅连续饮下不少酒后,想着性命不过片刻之间,也再无拘谨,将内心想法尽数说了出来。 阮元听着和珅这番言语,也知道他所言不假,可这些事仔细想来,其根源又在何处呢?或许即便是和珅,也没法承担所有的责任吧? 但即便如此,阮元也并不认同和珅这种言论。 “老师,按国朝律例,枉法受赃八十两,不枉法而受赃一百二十两,就足以论绞。老师自以为李侍尧贪贿枉法,在所不论,那老师心中,这《大清律例》又是何物?老师以为,封疆大吏,宰相九卿,只要所行称职,上能仓廪充实,下能明察属吏,即便有所贪贿,也足以免死不论吗?那老师可曾想过,这些省道府县,官吏们层层贿赂的背后,他们又做了什么?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变相增加税赋,是多少百姓哪怕一年两番收获,却仅得果腹的艰难!仓库充实了,可百姓没有余钱了,下吏不敢蒙蔽督抚了,可收到自己囊中的油水,却一点不见少,督抚眼见自己没有亏空,便上下沆瀣一气,长此以往,百姓要如何忍受这层层盘剥?李侍尧之时,天下大势尚属盛世,可今日呢?川楚战事连年不解,百姓皆以为官逼民反。眼看大清到了如今这个境地,老师空言李侍尧贪贿而无罪,又有何意义呢?” 然而,阮元终是一语未及乾隆。 “《大清律例》?阮元,我倒是也想问问你,你说你若是做了督抚,又或者进了军机处,任了大学士,和我一样做得十五年宰相,你又要如何作为啊?我可先告诉你,蔡新和程景伊,是你未仕之时的大学士,他们也都是进士出身,他们中进士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可你想想,为什么当时皇上宁可让我入军机处,也不选他们?他们可都是清官啊?” 其实阮元也清楚,和珅所言蔡新和程景伊,是刘统勋、于敏中之后,王杰之前的汉人大学士,这一时段无论满汉大臣,都一度出现能臣凋零,无所继从的现象。二人能升任大学士,更多靠的是资历深厚,德行也还算不错,但办事才干平平,是以乾隆始终没有委二人以重任。和珅言下之意,是想告诉自己皇帝选官用人,关键在于能否办成具体事务,而非清廉。 但阮元也有自己的想法,便即答道:“老师,司马温公《资治通鉴》之中早已言明,德才兼备,是为圣人,有德而乏才,是为君子,有才无德,是为小人,无德才可称,则是愚人。若是朝廷没有圣人,则应先用君子,再次,即便用愚人也不当任用小人。如今看来,温公之言不错,君子或乏才智,容易遭人蒙蔽,可即便如此,犹可保纲纪法度不失。愚人无能,终究无所作为,可小人却容易凭借其才智,从而无恶不作。作恶事小,可作恶而不受惩戒,便如同朝廷明示天下,国朝礼法纲纪,俱是摆设,不过空文啊?若是一时的奸吏欺蒙,和朝廷自弃国法纲常于不顾,必须要选一个,又怎能因一时的奸吏作恶,而放弃了国法呢?失了国法纲常,朝廷便也失了民信,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老师看着如今川楚四省,官逼民反者比比皆是,难道还不愿意相信这圣人至论吗?” “哈哈,司马温公?阮元啊?老师学问自然不如你,可我也知道,司马光所效力的赵宋朝廷,最后一样亡了啊?”和珅笑道。 “赵宋朝廷,先失于汴京六贼,再失于临安秦韩史丁贾诸般奸佞,却与司马温公无干。”阮元道。 “也罢,这贤奸之论,再辩下去,只怕时间也快到了。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阮元,若你做了封疆大吏,又或者登宰辅、入军机,你要怎么做?我等了三十年,可还没有一个人,能给我一个真正让我信服的答案呢。”和珅道。 “若我能入朝言事,则必然进贤退不肖,外省督抚守令,亦当严加考核,不使奸吏再如今日一般横行无忌。若我外任封疆,则内需弥补亏空,裁抑陋规,安抚贫困百姓,无论水旱,赈济有时。兴文教,使天下学子不拘一格,各成其才。于外,则定时检阅各部,使绿营不废武备。有贼盗之事,可抚者抚之,不能抚者剿之,以安一方士民生计。”阮元眼看四下一时无人,和珅行刑在即,这些事情本身也曾多番思虑,便也不再拘谨,径自说了出来。 “哈哈,阮元,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像个做官的人,却不像一般的读书人了。可你这番言语,我还是不能完全信服。不论其他,就说弥补亏空和裁抑陋规,你崇敬的那位司马温公当年也说过,天下赋税有常数,不在官则在于民。你又想把朝廷的亏空补了,又想着不用耗羡折色,让百姓少交赋税,这可能吗?我这也便与你说了,若你没有超乎常人的大德大才,这两件事并行不悖,你根本做不到。”和珅道。 “德才兼备,确实难得。可国朝养士至今百五十年,文教大成,这千百万读书人里,也应该有不少德才兼备之人了吧?”阮元依然对自己的理想坚信不疑。 “哈哈,这样看来,还是我小看了你了。阮元,在我看来,你不仅狂,而且贪。德才兼备是什么,你不是也说了是圣人吗?你方才这般自喻,你妻族的人听了,会是什么想法?你又想要国库充实、武备兴修,又想要百姓无论水旱,衣食无忧,你这不是贪,又是什么?而且你与我不同,你处处想着道义,还想着什么克己复礼。你自己想想,你所言种种,若是都想一一落实下来,是一件多难的事啊?”和珅笑道。 “学生不想辜负了大行皇帝十年栽培之恩。”阮元道。 “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介书生,子曰诗云不离口,却能给皇上献策,把我这般筹划给破了。你的极限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呢。”说到这里,牢房之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看来处决和珅之人,也已经快要到了。 “老师,这酒,您已经饮过了,剩下的饭食,老师也多用些吧。阮元身负皇恩,总不能负了皇上,负了我亲眼所见那许多百姓。但老师教习翰林院,便与我有了师生之谊。这番情谊,阮元亦不敢忘。”想着钦使将近,阮元不便再行大礼,只得先行站起,双手作揖,三次俯首而拜,以尽尊师之情。 “阮元啊……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日水泛含龙日,留取香烟是后身……你自去罢,我和珅一生,也就到这里了,你日后的作为,我是看不到了。但若是我在天有灵,也自当看着你日后言行。你想做个真圣人,哈哈,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要如何做圣人啊?”和珅笑道。 阮元便即辞了和珅,向外而去,不数步间,已看到了张进忠站在牢房之外。张进忠看到阮元,也小声道:“阮侍郎,您该做的都做完了罢?剩下处决和珅之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张进忠身后,是两名太监捧着一匣白绫。二人之后,还有两个侍卫,押着垂头丧气的福长安。嘉庆在处决和珅之时,也特令福长安前来观刑,以为震慑。 阮元回拜过张进忠,也向牢房外走了出去,出得牢门,只听外面打更声响,已是二更天了。 随着打更之声消逝的,或许还有一个时代吧。 嘉庆四年正月十八日,清王朝一代权臣和珅,因大不敬、滥用职权、结党营私、贪腐受贿等二十条重罪,被嘉庆下旨特赐自尽,享年五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