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蔡牵便即发令,暂且南下。过了不足两个时辰,只见前面海上,黑影绰绰,竟似数十艘大船在这些岛屿边停泊一般。船行得近些,吴平、郑嘉这许多伙计也看得清楚,大船上一样是巨大的眼睛、高耸的尾楼,商船从不在船头绘眼,那这许多大船,自然便是海盗船只了。 几艘大船之后,樯桅林立,帆布连天,正不知这一遭,三大海盗集团一共来了多少船只。郑家伙计本与水澳帮以外的海盗不熟,看见这般架势,不免一个个全身发颤,吴平素来胆大,但在这时的蔡牵看来,他身上颤抖之状,也是清晰可见。 “这……竟有这许多船啊……”吴平一边看着海上船只,一边不禁感慨道,略显惊惧的眼神中,似乎也有着一种羡慕之情,又或者……大事将近的激动。 就在这时,忽然只见前面大船之上,一股黑烟吐了出来,随即海岛之滨,一团烟雾顿时爆开,只将那方圆数十步都变了颜色,紧接着,蔡牵船上众人只听“砰”的一声,倒有一小半竟站立不稳,自滑倒了下去。蔡牵看着这些未见西洋大炮威力的郑家伙计,也不由得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可不过一瞬间,蔡牵笑声戛然而止。只见那团黑烟之中,半个圆球横飞出来,竟重重的击在海滨一颗大树之上,这炮弹威势绝人,一冲之下,大树又怎经受得住?很快便歪在了一旁,紧接着,大树“吱呀”的倒地声,也渐渐传入了船上人耳中。 “蔡……蔡头领,这……这是何神技啊?”吴平连忙向蔡牵问道。 蔡牵看了一眼,不觉冷笑道:“哼,听说是安南那些人从西洋人手里买来的上好弹子,炮弹轰了出去,便即分为两半,一半落下,另一半还能再飞出近百步,据说海战之时,西洋人以此轰击对手桅杆,最是有用。他们不知这弹子应该叫什么,胡乱取了个名字,叫‘蝴蝶炮子’,以示其连绵不绝之意。哼哼,安南这些人,看来是更加肆无忌惮了。” 其实这所谓“蝴蝶炮子”,便是这时欧洲世界所称“链弹”。彼时海战之中,火炮皆用实心炮弹,虽然清军也有可以居中引爆的“开花弹”,却只能用于短管臼炮攻山摧林之用,海战炮管甚长,便只能使用实心弹,直到二十年后,欧洲方才出现了用于长管火炮的开花弹。但从实心弹到开花弹的转变,欧洲炮匠也是一直有所尝试,不断革新,才最终开发近代开花弹成功,而非一蹴而就。这时所谓“链弹”,便是欧洲人用以改进实心炮弹的一种尝试。由于东南沿海海盗声势浩大,链弹便也通过欧洲走私商的种种交易,进入了东亚海面。 眼看对面试炮已毕,一艘小船放了下来,向着蔡牵一行而进,很快,小船便接近了蔡牵船队,船上一名小头目见了蔡牵,便即相拜道:“蔡头领,帮主已经得知你前来会合之事,这郑家粮船北上的消息,帮主也已经知道了。帮主这就叫你过去,还有,这郑家的伙计,也请一并过船。安南侯爷那里,另有吩咐。” “郑伙计,吴平,你们的事,昨日我便遣人告知了帮主。却不想他也这般着急,竟把粮船之事,都告知了那侯爷。正好,也省得你二人再去相述一番了。你们就先跟我过去,见了侯爷,也不用怕,侯爷问什么,帮主问什么,你等如实相告,就可以了。”蔡牵对郑嘉、吴平等人说道。 “这……蔡头领,侯爷不会出尔反尔吧?”吴平问道。 “什么出尔反尔,侯爷答允你什么了?”蔡牵冷淡道:“不过,只要你等言语尽皆属实,侯爷那里,我保你们全身而退,怎么样?” 听到蔡牵力保自己一行性命无虞,郑嘉、吴平才稍稍放下了心,便跟着蔡牵一同上了小船,向着海盗船队正中而来。一路只行得一炷香的时间,方才到了伦贵利主舰之下,看着这长十余丈,船头船尾高耸,炮位林立的巨舰,郑家几名伙计也是连连称奇。很快,巨舰之上放下梯子,各人一一上了主舰,只见舰上正中龙纹交椅之内,坐着个身着锦衣,却大敞四开,头上蓄发,却自凌乱蓬松之人,正是那安南进禄侯伦贵利。蔡牵向伦贵利左侧走去,站在一人之后,这人也不难看出,是水澳帮主林亚孙,郑嘉见过林亚孙的面,也当即作揖,以示恭敬。伦贵利右侧尚有十余海盗,一样便装打扮,服饰却与水澳帮不同,自然便是凤尾帮主庄有美及其属下了。 郑嘉早听得蔡牵告知伦贵利其人其事,是以这时见了眼前众人,断定正中之人便是伦贵利,忙上前作揖拜道:“小人温州郑记郑嘉,见过侯爷,侯爷大名,我等人尽皆知,今日一见,真是倍觉荣幸。若侯爷宽宏大量,可以庇护我等,小人定当告知主人,日后重谢侯爷才是。” “客气话都免了吧。”伦贵利似乎有些不耐烦,对郑嘉直奔主题道:“你是那什么郑天选的伙计,我听说,郑天选是温州首屈一指的商人,现有五艘运粮船已经到了这一带海上,是也不是?老实回话,本侯自然饶你性命。” “正是,侯爷料事如神。”郑嘉笑道:“我家主人眼下,正好有五艘运粮船,正往宁波去呢。这不,这几年浙东总是有水灾,每逢水灾,粮价就要往上涨,运一万石粮食过去,能赚回不少钱呢。而且,主人之前便已经和林帮主打过了招呼,这五艘船,林帮主是答允了我等不会干预的。主人也特意吩咐小人,既然林帮主已经投奔了侯爷,那就把这件事也一并告知侯爷,侯爷宽宏大量,自然能给小人们留一些赚钱的路子,您说对吧?” “这五艘船现在在哪里?”伦贵利又问道。 “现在温州,再过两日,便准备北上了。”郑嘉见伦贵利答非所问,心中也有些不安,只得硬着头皮答道。 “好,你想赚这些粮食的钱,那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万石米,算你五万两银子,加上船,一共八万两。告诉你家主人,三日之内给我们把八万两银子乖乖送上来,我们放你等粮船北上。若是少了一钱银子,从今天算,第四日上,这五艘船,一万石米,就都归我了!本侯给你一日机会,赶紧回去让你家老爷筹钱,三日一过,你不给,那我便去拿!听清楚了吗?”伦贵利丝毫不把郑天选放在眼里。 郑嘉听着伦贵利言语,顿时大惊失色,颤抖着问道:“这……这,侯爷,这不是为难小人和主人吗?这林帮主已经和侯爷结盟,侯爷为何还非要这批粮食不可呢?三日去筹八万两银子,这……我们存银放在各处商栈,就算一一清点,三日也断然筹不出这许多啊?” “什么结盟,什么约定?”伦贵利依然对郑嘉不屑一顾,道:“和你结盟的是这林亚孙,你是什么人,本侯从未见过,看你一个不入流的小伙计,有什么资格跟本侯爷讨价还价?你家主人若是筹不出这八万两银子,本侯就要你这五艘船一万石米,怎么了?不妥吗?!本侯这一路北上,本也不想和你们动刀动枪,就是要你们点钱粮,怎么就那么心疼呢?!要是你觉得本侯说得不对,本侯这里有的是大炮,要不,你先尝尝本侯这蝴蝶炮的滋味,如何啊?” “侯……侯爷……”吴平见郑嘉面对伦贵利威慑,已经被吓得不敢说话,只好大着胆子说道:“按市价,这米最多也就是二两银子一石,这船造的再大,一艘船两千两银子,也不能再多了。侯爷就算现在得了这些船只粮米,让我们赎回去,这价钱也太高了吧?” “什么叫市价?你一个屁都不是的伙计,也配跟我提市价?我告诉你,本侯买来这些大炮,也花了不少银子呢!在本侯的船上,你一万石米市价就是五万两,五条船的市价就是三万两,一钱银子也不能少!你再说一遍,这五条船一万石米,市价到底是多少?!”伦贵利素来骄横,听着吴平竟然和他顶嘴,登时恼怒起来。郑家诸人也自清楚,伦贵利这般漫天要价,根本就不是想要钱,而是盯上了这些粮食,不得到便决不罢手。 “可是侯爷,那我家老爷和林帮主定下的和约,就不算数了吗?”吴平依然不愿屈服。 “什么和约,我再说一遍,没有人和本侯签过什么和约!”伦贵利一边毫不松口,一边也转向林亚孙,道:“至于你说你和林帮主有约,那是你和林帮主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要不这样吧,林帮主,你自己告诉他,你和他们之间,究竟有无和约?如果有,眼下还做不做得数啊?” 林亚孙听着蔡牵质疑,也是心知肚明,这次伦贵利北上劫掠,粮食乃是重中之重,是以即便自己和郑天选有约,伦贵利也不屑一顾,一听到有粮船北上的消息,便即决定下手。而这次劫掠行动,是安南船、凤尾帮和自己三伙人马一同行动,那么自然要考虑战后分赃之事,如果自己固守彼时约定,那么势必在分赃时吃亏。凤尾帮和自己同处福建洋面,虽然投奔了伦贵利,平日的竞争可一点不少,若是凤尾拿了大头,以后自己船队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当下心中议定,对伦贵利道:“侯爷,您纵横四海,见识过人,自然应该清楚,这所谓和约,不过是那些商人一张聊以安慰的废纸罢了,这次行动,在下誓死追随侯爷左右,若有需要在下的事,在下愿为前锋,届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着林亚孙甘愿毁约,郑嘉、吴平等人也都面如死灰,看起来,这次出海求和,反倒是把一队粮船都搭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