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八十年,乃是圆明园的鼎盛时期,圆明园四十美景,各自名盛一时。雍正、乾隆二帝因喜爱江南风景园林之故,几十年里,对圆明园多加修葺,西湖十景、苏州园林,一一仿制于海淀这片燕赵大地。自赏园之人看来,春可曲水流觞,夏可花港观鱼,秋可听碧桐书院之叶落,冬可临茹古涵今而读书,四时之乐,可谓无穷。然而这时的圆明园主人嘉庆,却日日为国家要事所困,赏园对于他而言,竟成了一种奢求。圆明园四十景中,有一处名曰坦坦荡荡,乃是康熙之时,便仿照杭州清涟寺“玉泉鱼跃”一景修成的金鱼池,池中素来养着不少金鱼,以供皇帝赏玩,这日嘉庆终于在下午得了些空闲,便与皇后一道,前往金鱼池观鱼。 不想这日看着看着,嘉庆竟突然长叹了一声,道:“或许今日这些金鱼,也要比朕自在得多啊?” “皇上,这些鱼未必会这样想啊?”皇后看着嘉庆忧虑之状,也主动上前对他打趣道:“您忘了?皇阿玛当日的四十景诗,这坦坦荡荡后半段,便是‘却笑蒙庄痴,尔我辨是非。有问如何答,鱼乐鱼自知。’可见这金鱼自在与否,只有它们自己清楚,皇上又何必为它们之忧乐多加操劳呢?” “是吗?可是朕从小看着这里的鱼,却从来觉得,它们在这里过得很自在啊?”嘉庆也不禁笑道:“朕小的时候,也曾经随着皇阿玛来这里看过金鱼,当时朕也是羡慕皇阿玛啊,想着若是朕坐了皇阿玛那个位置,每日政事之余,还有工夫到此观赏一番,却也是乐事。可后来……只觉得自己童稚不通外事,便也断了这个念头,不想皇阿玛立的太子,竟然是朕。可惜啊,朕没有皇阿玛那般明断之能,凡事总要再三斟酌,方能下个决断。这样一来,竟也把大半时间耗在了政事上,一年过来看鱼的时候,不过一两次。哈哈,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很不称职啊?” “皇上,妾没有这个意思,皇上即便……即便天资不如高宗皇帝,可倍加勤勉,自然可补天资不足。皇上亲政也七年了,从来勤于政务,不敢有半分懈怠,这些别人可能看不到,难道妾做皇后的,还看不到吗?”皇后忙安慰嘉庆道。 “可是朕纵使勤勉,却也不能防患于未然啊?”嘉庆不觉感叹道:“宁陕镇的事,你也知道吧?就在朕眼皮子底下,他们居然就能做出克扣军粮的事,真是无耻。还有,直隶司书王丽南去年被查伪造官印,私窃库银那件事,前日他们终于把赃款吐出来了,五年二十八万两啊?一个小小司书,五年偷的银子比亲王俸禄都多,你说,朕这是怎么用的人啊?” 原来,这两年对于嘉庆而言,也绝非安享太平之时,上一年福建北迁的裘行简做了直隶布政使之后,很快在任上发现有库银失窃,之后裘行简严加查访,竟发现直隶一名叫王丽南的司书,自己私刻官府印章,自行在征税之时多收赋税,又通过假章将库银窃出,而这样的事,王丽南和他的同伙已经做了五年。嘉庆十一年也不算太平,陕西宁陕镇本是清廷平定白莲教战争之后,将降伏人众与入伍乡勇加以安置的新军镇,可处理新军镇事宜的陕西官员却因循苟且,竟然对新兵克扣粮饷,许多新兵眼看当兵尚且不能如数受粮,自然怒不可遏,随即在宁陕镇发动了兵变,杀官劫狱,甚至一度击败前来平叛的杨遇春所部。后来也是清将杨芳与几名叛将相熟,故而自告奋勇前往招抚,兵变才平息下去。 “皇上。”对于这些,皇后平日经常听嘉庆提及,所以并不陌生,也劝嘉庆道:“妾从来知道一个道理,亡羊补牢,时犹未晚,皇上要想保证这些事绝不发生,也是难为地方督抚将军了,可皇上不是已经处斩了那些窃银之人,也对宁陕降兵不予追究了吗?而且前些日子,皇上罢了陕甘总督倭什布,直隶之前的颜检,也已经降职调任,该弥补的过失,皇上也都补上了啊?” “正是因为补上了,朕心里才不舒服啊。”嘉庆不觉叹道:“倭什布、颜检,加上去年的那彦成,今年的玉德,这不到两年工夫,朕居然罢免了四个总督,前日那阿林保竟还想着诬陷李长庚,朕狠狠骂了他一顿,可他若是再不知悔改……难道他们让朕两年罢免五个总督不成?朕也想着宽仁示下,可国家自有国家的法度,他们这个样子,朕如何对他们留情啊?” “皇上,您罢免的这几个总督,妾听闻除了那彦成尚有些才干,其他几位本也是平平之人啊?”皇后劝道:“再说了,他们本也是因为犯了国法,或者严重失职,皇上才罢了他们,这依法执法之事,在妾看来,也不能说是不仁啊?” “话是这样说,可朕也清楚,他们下面做督抚的,哪里容易呢?”嘉庆道:“不说别的,就说那个颜检,做总督这许多年下来,查吏之法却是一窍不通,下面属吏有什么事,都想着蒙混过关,这样朕还能让他做直隶总督吗?可反过来说,颜检办事也算勤恳,至少朕看他奏折,直隶庶务写得井井有条,这也需要多年的办事经验啊。如今朕一下子罢了四个总督,只好把下面的人尽快补上来,人好补,这做总督的经验阅历,却难为他们了。朕是看好裘行简的,想着让他把亏空查完了,就正式授他总督,可没想到,他居然……”原来,颜检因失职被罢官后,嘉庆一时没有补任直隶总督,只是让裘行简以布政使身份署任总督,并查清直隶亏空事宜,却不想直隶庶务繁剧,裘行简兼顾数职,竟然一时积劳成疾,随即病重过世,嘉庆本想着重用的一个人才,就这样早早凋零。 “皇上,这……妾知道,可是直隶是至关重要之地,皇上也总该再补一人上来才是。若是总督里没人可以调任,那可以先提拔一个巡抚上来啊?毕竟直隶就在皇上近前,妾想来只要新总督得以历练,也是可以办事的。”皇后对嘉庆劝道。 “你说得对啊,可眼前朕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人,福建新任巡抚温承惠。”嘉庆道:“朕看他这几个月安抚台湾百姓,重建台湾府县,也是有封疆之能的,要不然,朕就让他来直隶吧。可这样却又出了空缺,福建正是蔡逆肆虐之地,先前李殿图便是因为庸懦,制不住玉德,以致蔡逆侵入台湾。这次朕补任巡抚,也总要补一个知悉兵事,敢于直言,能不为阿林保所制之人啊。可这个人,朕却不知道该用谁了。” “皇上,若说知海防之事,熟谙政事的,妾倒是还记得一人。”皇后沉思半晌,向嘉庆笑道:“妾记得先前皇上多次对妾提起过浙江当时的巡抚,叫阮元,好几次您说起他名字的时候,都不愿直言,只以‘阮卿’称呼他呢。现在却不知这位‘阮卿’是在何处?若是皇上缺人,暂时调任他做福建巡抚如何?” “你是说阮元啊。”嘉庆听皇后略有调侃,也不禁笑了出来,道:“这个朕自然清楚啊,阮元去年因家中丧事,现在回了扬州,居家守制呢。不过你说起阮元……要是想让他出来做巡抚,就只有夺情了。朕想他也是个尽心国事之人,说不定也会答应朕出来。可这夺情之举,说实话,朕也是于心不忍啊?” “皇上,眼下督抚不是也正好缺人吗?”皇后劝道:“妾也清楚,如此夺情,有违尽孝之义,可皇上也总该试一试,若是阮元果然可以出来做官,也能为皇上分忧啊?所以妾想着,皇上不如先给阮元去一道旨,补任他做福建巡抚,之后自等阮元的决定,若是他执意尽孝,皇上也由得他,如此决定是否出山为官的,便是阮元,而不是皇上了啊?” “嗯……这样说也有道理啊。”嘉庆也点了点头,道:“那朕就去一道旨吧,剩下的,就算他不愿去福州,朕也不责怪他。唉……但择十八转运使,可朕现在需要的,也不过是八总督十五巡抚,这二十三个人啊?怎么用起来,就这样难呢?”所谓“十八转运使”之言,是宋代司马光在宋神宗即位后的进言,意为只要十八位各路转运使选拔得当,这些人自然可以有效管理天下府县。 “皇上也不用这般苛责自己,妾也清楚,就算是……就算是世宗、高宗皇帝之时,也不能说天下所有督抚,尽数得人啊?皇上能及时进贤退不肖,便已是天下之福了。”皇后劝慰道,只是如何才能让督抚各得其人,嘉庆与皇后也都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久之后,起复阮元为福建巡抚的诏书,便由已经升任太常寺少卿的阮元好友钱楷所携,一路送往扬州去了。 盥手焚香拜墓前,凄然无语泪偷悬。 百年身后同归此,今日先来送纸钱。 很快夏去秋来,扬州的天气也渐渐凉爽。这日孔璐华也和阮元提及,希望前往北湖,到江彩墓园之前祭拜一番,顺便也在北湖阮家安住几日。阮元这时腿疾虽未痊愈,却也可以渐渐持杖走动,想着北湖风景一向宁静安闲,对自己治病也有好处,便答应了孔璐华。这日二人也备下了纸钱香烛,前来江彩墓前祭奠。 这时江彩墓前的石碑,也因阮元升迁之故,将江彩诰命从淑人改成了夫人。想着阮元平日和自己说起的江彩,孔璐华自是羡慕不已,对江彩的墓碑笑道:“姐姐,你知道吗,我和夫子成亲之时,他就对我说起过,说你和娘是天下最好的女子,哈哈,当时说实话,我还有些嫉妒你呢,一直跟夫子说,以后一定要来看看你,那样啊,我才真的放心,谁知道这一晃都十一年了,我们……”这样想来,自己和阮元结婚的时间,竟已不知不觉超过了阮元与江彩成婚的九年,或许也正因如此,孔璐华在江彩墓前,才真正放下了所有担忧,只像看着自己亲生姐姐一般,继续对江彩道:“不过话说回来,姐姐你也是夫子的福星啊,夫子还总跟我说呢,说迎了你入门之后,他考试做官,方能一路顺遂,夫子还说,你从来识得大体,为了这个家,可以……” 说到这里,她也想起了阮元对自己所言,江彩曾经带孕同阮元北上,却不慎染病,此后为了阮元安心读书,又自行南归之事。也或许正是这件事,让江彩落下了病根,竟而英年早逝,却也不禁心中酸楚,言语里渐渐带上了几分哽咽:“姐姐,我知道,若是没有你,也没有今天的夫子,姐姐在那边,也放心吧,阮家现在,有我在呢,你还记得书之姐姐吗?现在她也有了孩子,都是宜人啦!你当年的愿望,夫子一直帮你实现到今天了啊?” 阮元看着孔璐华神色,也确实是把江彩当作了自己未曾谋面的亲姐妹,想着自己和江彩那段读书考学的时光,心中也自是不住难过。 “姐姐,你和夫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很天真啊?不过,现在我也明白了,有些时候啊,夫子天真一点,倒是比外面那些人好多了,所以姐姐,你也一直喜欢夫子的对不对?没关系啦,现在阮家有我在,一定会保夫子平安的。姐姐,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样说啊,姐姐倒是也不用等我们太久呢,最多几个月,就可以看到我们了,姐姐,若是能和你交个朋友,我……我也很高兴啊?” “姐姐,你在阮家的时候,是不是夫子也经常不吃饭啊?唉,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读起书来,什么事都不愿意管。不过,我也想了很多主意,他不吃,我有的是喂他吃饭的办法。姐姐,你若是知道我对你说话,应该也会开心吧?姐姐,若是你能答应我一声,那该多好啊……” 看着孔璐华真情流露,阮元也渐渐想起了那些与江彩一同渡过的青年时光…… “彩儿,我的事,你就放心吧,我过得很好。璐华她对你说的,也都是真话,所以,我不能对不起璐华啊?不过你放心,我们那九年,我……我也会一直记着,那段时日,在我心里,永远都有一个位置的……”阮元也在心中默默对江彩道。 就这样二人在墓前待了半日,眼看夕阳渐斜,却还是不忍离去。可就在这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了蒋二的声音:“老爷,扬州那边来了快信,说京中一位姓钱的大人到了扬州家里,钱大人这次好像是带着圣旨来的,看起来,京城有要事要老爷去办了。” “钱大人……裴山兄!”阮元听着蒋二之言,也很快想起了旧友钱楷。只是这一日毕竟天色渐晚,总是回不去了。便也回过头来,对蒋二道:“蒋二,你赶快让扬州来人回去,务必今夜入城,告诉裴山兄,我明日便回去,就请他在我家中暂住一日,我回去了,再对他赔罪,快些去吧。” “是,小人遵命。”蒋二也利落的答道。很快,扬州的来人便得了阮元之言,快马赶回了府城。阮元和孔璐华在北湖住了一夜,次日想着孔璐华初到北湖,还是留在这里欣赏风景为好,阮元便暂时与她告别,蒋二带着轿子,很快送了阮元回到扬州家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