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阮元这时也未能想到,朱珪的身体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很多。 嘉庆十一年冬,因身体渐衰之故,朱珪已不能每日入朝,嘉庆听闻朱珪情况,也特别予以宽限,只让朱珪隔三日入养心殿奏对一次,并赐了朱珪鸠杖,以示养老之义。可就在十一月初,一日朱珪入朝之后,却突然气息不顺,摔倒在地,嘉庆听闻此事也当即震惊,连忙让张进忠送朱珪回了西华门外赐第,并亲授汤药,以求朱珪痊愈,可惜大半个月过去,朱珪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却日益沉重起来。嘉庆担忧之余,却别无良法,无奈之下,也只得斟酌起朱珪身后之事来。 不久后,十一月末的一天,军机处退值之时,董诰也少见的叫住了身边的戴衢亨。 “戴大人,皇上今日诏对之时,曾跟我说起,你去年主持会试,着实办得不错,去年进士之中,多有皇上中意之人。皇上觉得,你办事从来勤慎,是绝不会偏私的。”董诰意外地对戴衢亨说道。 “偏私?我本就没有偏私!不过是有些人自己糊涂,把我一片忠心,都当作了私心罢了!”谁知董诰画音未落,戴衢亨居然罕见的发起怒来,道:“当时我等会试不和之事,之所以传得满城风雨,还不是因为他朱珪固执,非要把我亲自点的那李兆洛视作我任人唯亲?不错,那李兆洛是我叔叔乡试时取的举人,所以我就不能取他做进士吗?那为什么会试之时,李兆洛只被我们排在百名开外,殿试之时,皇上却钦点了他二甲第三名?难道这也是我的错?是,我跟皇上推荐过李兆洛,可最后钦定名次之事,是我一句话皇上就能听的吗?说到底,他还不是以为我是于敏中那一科的状元,才这般猜忌于我?你还过来安慰我?可这件事,我本来就没做错!” 原来,朱珪与戴衢亨之间,关系一直都不算融洽,虽然铲除和珅之时,二人都能尽忠于嘉庆,可随后嘉庆先是在南书房用了朱珪,随后又让朱珪远离机要,再次重用起军机处,戴衢亨又正是军机处中被嘉庆提拔最多之人,所以朱珪对他一直颇有怨言。而这种矛盾,也在上一年会试时集中爆发,当时试卷里有一篇策论,戴衢亨以为应当置于上等,而朱珪却认为不足中式,最终多番斟酌,才定了一百六十七名,若不是嘉庆亲政之后,进士名额扩充了将近一倍,这人早已落榜。而后封卷揭开时,朱珪竟意外发现,这个叫李兆洛的举人,中举时座师就是戴衢亨的叔叔戴均元,于是,朱珪认定戴衢亨早已知道这人文风,故而有意偏袒。而戴衢亨也认定李兆洛确是人才,殿试时仍是对他赞誉有加,最后嘉庆给了李兆洛二甲第三名,进一步引来朱珪不满。因戴衢亨会试一科座师乃是风评不佳的于敏中,戴衢亨一门又有“西江四戴”之名,坊巷之间,甚至出现了极具羞辱性的“于门四犬”一词贬斥于他。但事实上,李兆洛本是精于文辞,政事通达之人,清中叶骈文文集《骈体文钞》便是他所编定,后来历任知县,亦所在有声。 “是啊,戴大人,莲士,这件事上,我倒是也觉得你有道理。”戴衢亨字莲士,董诰以字称之,也是表示信任:“所以皇上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先找了我过去,而没有直接找你。皇上的意思,你也该清楚,我和朱中堂相识也有几十年了,他可能对你是刻薄了些,但总而言之,朱中堂也是有功于社稷,赤心为国之人啊?不说别的,他现在西华门那座宅子,都是皇上特意赐的,当年被和珅打压的事,我也和你说过吧?皇上也是清楚,莲士你尚在盛年,日后大学士之内,肯定有你一个位置,这才希望你和朱中堂,能把这些往事做个了结,希望朱中堂这弥留之时,你能去看看他。再怎么说,朱中堂也是皇上的老师,在皇上那里多有进言,有些事,若是只有他知道,而你不知道,那日后这些事办起来,可就糟糕了。所以,就算是为了以后的大清,也只能劳烦你去一趟了。” “董中堂,若说交情,您和朱中堂关系最深,那您去一趟不是更好吗?我若是去了,一句话说不开,竟又与他争执起来,还不如不去呢。”戴衢亨听着董诰之言,心中虽也有些触动,可二人旧怨如此,又怎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是以言语上仍是不愿让步。 “莲士,难道这件事你清楚,皇上就不清楚吗?”董诰仍是语重心长的对戴衢亨道:“但为什么不是我去呢?我这些年,一直主持《高宗实录》的修订,虽说还是大学士、是军机大臣,可军政要务,皇上更信任的,已经是你而不是我了。只有让朱中堂把该交代的事都交待给你,以后那些未用之人,未尽之事,才能继续维持下来啊?而且我和石君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清楚,凭他的个性,这个时候了,也绝不会再记恨你了,就算我给你个保证吧,我担保你这一去,石君绝不会为难于你,如何?” “这……唉……”看着董诰言辞诚恳如此,戴衢亨也只好答应了董诰的请求,这日退朝之后,便主动去了西华门外的朱珪宅邸。 只是朱珪看着戴衢亨,却也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过了许久,戴衢亨也按捺不住,直接对朱珪道:“朱中堂,您现在还是对我去年用那李兆洛,认定是偏私之举对吗?既然如此,我也还是去年那句话,李兆洛经术文才,足以取一个二甲进士,我力主用他,和我叔叔没有任何关系!” “既然戴大人都这样说了,那……戴大人今日来我这里,是皇上的意思吗?”朱珪看着倒是依然随和,染病一月,药石全无成效,这时朱珪也自然清楚自己命不久长,便不再与戴衢亨争执。 “这……朱中堂,皇上知道,中堂虽不参与军机处的事,可中堂用人、进谏之语,皇上是多有嘉纳的。至于其他,也请中堂放心,我还是那句话,我受皇上知遇之恩,自然要为朝廷秉公选士,绝不会因我一己之利,而有徇私之举。”戴衢亨这话意思也再清楚不过,希望朱珪将他所熟悉,而戴衢亨未必熟悉之人尽数告知,而自己日后引用大臣,也不会因他们是朱珪引荐便予以摒弃。 “原来如此啊……那,我也清楚了。”朱珪虽已衰迈,却仍是听出了戴衢亨话外之音,便道:“戴大人,你说你用人要秉公选士,难道我……我就不是这样吗?所以我引用之人,大半你也应该知晓,英和、潘世恩,都是当时南书房皇上用过的人,这些人才能如何,想来戴大人比我清楚。只是尚有一人,十三年来,倒是有十二年在外做官,或许戴大人也不熟悉,去年因守制之故离任的浙江巡抚阮元,戴大人可曾共事过?” “朱中堂,阮元阮大人,在皇上做太子时,曾回朝廷参与礼仪之事,所以我清楚。但阮大人的事,朱中堂有何放心不下?阮元在浙江做巡抚六年,一直多有善政,百姓亦是赞不绝口,这些我都知道,也自然会劝皇上重用于他。却不知朱中堂提起阮大人,竟是何故啊?”戴衢亨道。 “是吗?既然如此,那我也相信戴大人。”朱珪沉思了半晌,也不觉叹道:“若说我自己的学生,眼下最成器的,也就是阮元了,他少年之时,便受高宗皇帝青睐,之后平步青云,那些年,位置甚至高过了你这个状元,你能不嫉妒他,我已是感激了。可是我更清楚,正因为如此,这朝廷之中,其实很多人对他都有微词,也有很多人,正在……在等他犯错。我相信伯元,他绝不会去做那奸邪之事,可先前的直隶司书一案,你也看到了,一个王丽南是罪不容诛,可前后几任直隶总督,都降了职。说实话,若是伯元也遇上这等不易察觉的奸人,倒也是难免,只是那时,也一定会有人落井下石,试图制伯元于死地啊……戴大人,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这也是皇上对我说起,我才清楚的,皇上即位之时,原本是……是想把伯元留下做学士的。” 这句话说得出来,戴衢亨也不免心中一惊。 作为嘉庆即位后重用之人,戴衢亨比其他人更清楚,自己在乾嘉易代时的境遇。乾隆六十年,自己还只是四品的翰林学士,比起晚自己十一年登科的阮元要低两个品级,但当时嘉庆即位的诏书,却是自己拟写。这本也是自己公职所在,当时也没在意,可没过多久,自己便被提拔了军机大臣,进而步步高升,成为这时汉臣中实际上的二号人物。有时回头想想,自己也颇为不解,既然阮元当年更得重用,为什么来到这个位置的是自己而不是阮元?可听了朱珪这句话,自己方才明白,那个时候,或许正是阮元因为其他缘故,主动对自己相让,自己才有了如今的重臣之位。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戴衢亨也不禁小声叹道。 “戴大人,我清楚自己的身体,我……只怕没有几日了,但阮元并非我寻常学生,这些年他巡抚浙江,我看得出来,他是当今天下少有的柱石之才,眼下东南海上,蔡牵未定,我想着朝廷有朝一日,还是要用他的。你与他一内一外,方有可能内外合力,再现当年的盛世啊。也正因为如此,我将当年之事告知于你,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戴大人以后,能看在我今日的样子上,在伯元有难的时候,帮他寻个公正的结果吧。尤其是……不要让托津对他不利。”朱珪虽在重病之中,却也是公事为先,仅言“公正结果”,便是希望戴衢亨不以先前之言而有偏私之事。 “朱中堂,今日之言,下官记下了。”戴衢亨虽未明言,却也让朱珪清楚,若是阮元果然遭遇不测,自己可以尽力而为。 “既如此,也多谢戴大人了。”朱珪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来。 只是戴衢亨走后,朱珪仍是有些不放心。 若是阮元果然在自己死后遇到危险,仅仅靠这些,似乎还是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