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阮侍郎,你不懂,正是世人贪欲渐盛,方才有了这许多杀害生灵之事啊?你想想,若不是世上有你这般好食羊肉之人,这酒肆之中,又如何能宰杀这许多羊来供你享用呢?唉,眼下世风大不如前,不也是世间之人,太平日子过久了,便有了贪欲所致吗?真是罪过啊,罪过啊!”谁知金光悌竟然振振有词,而且说着说着,竟然身子颤抖,好像吃了这一条羊腿,自己便要下无间地狱一般。最后,金光悌也不再说话,只双手合十,默念起佛经来。 阮元看着金光悌这般模样,自也不是滋味,心想他既然连一只死羊都要这般惦念,倒不如直接向嘉庆进谏,让嘉庆废了木兰秋狝为好,那样承德草原上免于弓矢鸟枪之害的生灵,可要比这一只羊多上不少。但这种言语毕竟不雅,更何况看金光悌模样,已是老态龙钟,也没必要跟他斗口,只好应道:“金大人说的是,倒是下官糊涂了。” “哈哈,是啊,这样一想,也是本王疏忽了啊?”恒丰也在上首应和道,不过看着恒温吉三人神情,阮元自也清楚三人心里所想,当和自己一样,只不过金光悌年事已高,更兼数子尽皆早逝,如今孤苦一人,溺于佛理,似乎情有可悯,方才一时沉默,不再驳斥。可这样一来,这道烤羊肉却也没有人愿意再来享用了。 看着局面略显尴尬,还是恒丰主动对各人陪笑道:“各位,这件事啊,是本王的不是,当罚!”说着,恒丰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阮元等三人也只好各自陪了一杯。恒丰看向阮元,也继续对阮元笑道:“阮侍郎,其实啊,今日本王请你和金大人过来赴宴,正是因为你们二位,都是学识渊博之人啊。金大人精于佛法,阮侍郎呢,本王听闻,你在这《周易》一道上,是有绝世之才的啊?既然如此,那侍郎对于占卜吉凶,鉴测未来之事,也是有独到之长了?阮侍郎,你也别客气了,本王从来听闻,你一介书生,巡抚浙江督战海寇,竟然能够百战百胜,想来也是这卦卜之功吧?怎么样,本王这里出个字来,侍郎也帮我占上一卦,看看本王这气运如何?” 阮元听着恒丰之语,已然清楚他学问不过尔尔,若眼前之人不是恒丰,多半这时他已然站起离席了。只是碍于情面,自己又是新任侍郎,恒丰是绝对得罪不起的,便即陪笑道:“让王爷见笑了,其实这《周易》之学嘛,真正精通之人,是下官一个朋友,下官所学,不过一点粗浅的易理,占卜之事,从来都没准过的,海上之事……那也是我这朋友之功。若是王爷出了字,下官却占错了,那对于王爷而言,可是大为不妙啊。” “哈哈,阮侍郎谦虚了,既然如此,这字不测了,倒也无妨。”恒丰笑道,说着,各人也相继吃了些菜。只是先前那杯酒入肚之后,恒丰竟也渐渐不拘仪节,不过片刻工夫,又对阮元问道:“阮侍郎,本王听说你在浙江巡抚任上,遇到的天灾可不少啊?而且每一次,侍郎都能尽心救灾,这浙江百姓,听闻虽有水患,却绝无疲困之态,本王倒是想问问,侍郎这治灾之法,能否传授本王一二呢?” “王爷客气了,这治灾之法,下官想来,却也不难,第一还是尽心,此外放赈之时,需严查吏员,施粥之际,勿要先重贫民,若是开粥厂,定要井然有序,其他……便是多雨之际,祈求天晴了。”阮元看恒丰这一问还算体恤民情,便也多说了几句。 “唉,这雨灾水灾啊,真是可怕,嘉庆六年京城也不知怎的,突然大雨不止,那雨下的,本王这辈子也就见那一次,后来,这永定河就决了。当时皇上也是全力开仓放赈,可即便如此,我听说还是有人淹死啊?近年黄河那边,好像也一直雨灾不停,河堤都决了好几次,阮侍郎,听闻你是扬州人,扬州那边还好吧?”恒丰又向阮元问道。 “实不相瞒,嘉庆十年、十一年间,扬州亦有大雨,出门不便,只得乘舟。这些年江浙淮扬,百姓日子都不好过。”阮元答道。 “那……侍郎方才也说了许多办法了,侍郎您觉得,这些算是治标之策,还是治本之策呢?”恒丰问道。 “不过是治标之策罢了。”阮元也不禁叹道:“无论再怎么救灾,因这雨患,一年收成少说是二成都没了。下官也清楚,我等尽心救灾,百姓自然安心,可百姓更想要的,还是风调雨顺啊。” “温大人,您这几年疏浚永定河,也是一样吧?”恒丰又向温承惠问道,看温承惠样子,也一样点了点头,似乎这些年来,各省督抚也都有些难为之处。 “既是如此,几位大人,本王今日这一宴,看来很是时候啊。”不想恒丰下面之言,却让阮元也吃了一惊:“实不相瞒,本王看着这些年来,水旱灾祸不断,心中也是担忧,只想着若是有一个治本之法,能将这些个灾祸一并除了,那对这天下百姓,对皇上而言,可不是一大快事啊?哈哈,正巧就在数月之前,本王府中一个仆人,果然得了这治本之法,前来告知本王,本王听了,也是顿时感叹,既然这世上有如此法子,怎么它……它来得就这样晚呢?不过话说回来,亡羊补牢,总是还有希望的嘛。温总制、阮侍郎,我今日也把家里这下人带来了,要不然,你们也听他讲上一番,品一品其中道理如何?” “治……治本之法吗……”温承惠听着恒丰之语,似乎眼中也闪过了一丝光亮,便对恒丰道:“那……那就请他出来一趟,麻烦他为我们讲一讲这治本之法吧,吉统领,阮侍郎,你们也没有意见吧?” “既是治本之法,那自然要洗耳恭听了,您说对不对呢,阮侍郎?”吉纶也在一旁附和道。 阮元素来尽心赈灾之事,自然清楚自己所用,已是最好的办法,却哪里尚有更好的“治本之法”来?可毕竟救灾多次,自己眼看百姓受苦,心中自是不忍,一时也存了侥幸之心,便也对恒丰道:“那就劳烦这位王爷家人了。” “那好,祝现,你出来吧,给大家讲一讲,这能使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治本之法,也好长一长本王的面子!”说着,一个侍仆打扮之人,从恒丰身后的小门里走了出来,各人见这祝现样貌,甚是恭谨小心,自也不以为意,只是阮元看着祝现眼神,却依稀发觉,这人眼中竟有一种诡异的神色。 “小的见过各位大人,小的承蒙王爷厚爱,在此班门弄斧,还请各位大人见谅。”祝现恭敬地对各人说道。 “好啦好啦,你也别说别的了。只说主题,这所谓的‘治本之法’,竟是如何?说了出来,我等也好回去尝试一番啊?”吉纶倒是并不见外,直接对祝现说道。 “多谢大人雅量,那么,小人就献丑了。”这祝现对各人深深一拜,随后便道:“小人家中,素有先祖相传神书一部,小人祖上一日入山采药,半途迷了路,幸得一白衣女子相救,那时,这白衣女子便将这神书传与了小人先祖,其中也记载了这人世始末。其实咱们这人世啊,分为三时,即青阳之时、红阳之时、白阳之时,这每一时到了尽处,都有一大劫数,如今天灾不断,便是天劫降至了。不过我等所在之世乃是白阳之时,所以若能得到解脱,便可渡过劫世,重见太平,可若是不能渡劫,那大劫一至,便也只有死路一条了。”阮元听着这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言语,心中也自是暗笑荒唐,可看那恒丰颜色时,却见他听得如痴如醉,竟似果然要准备渡劫一般。 “各位大人,也就是说,这现世的‘治本之法’啊,就在于渡劫,大劫一过,天下自然太平,若是不能渡劫,那再怎么治灾救民,只怕也是无用啊。”恒丰叹了叹气,道:“好啦,你也别卖关子了,就直接将这‘渡劫’之法,教给各位大人吧。” “是。”祝现又道:“其实这神书中早已言明,神书原本是不授予人的,只是先祖当年为人虔诚,那白衣女子方才将此书赐予先祖。而那白衣女子自然绝非凡人,乃是那真空乡中所居,我等凡人的先祖,无生老母啊!那时无生老母她老人家,见人世尚有可救之处,便赐了神书于家祖,神书之中亦自言明,这渡劫之法,第一在于虔诚,每日心中,当反复记诵无生老母她老人家名号。此外,行止之上,亦要有所表示,每日早中晚三时,要反复念诵‘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这八个字,只有念诵多了,无生老母她老人家,方能感知地上之人,待大劫将至之际,也只有真心信拜老母之人,方能得救啊。” “且住!”不想就在这时,温承惠却突然一声喝令,将这祝现之语打断,随即温承惠便对恒丰道:“王爷,这等言语,下官认为,万万相信不得!实不相瞒,下官一月之前,便即擒拿得不少保定周围,宣讲邪说之人,他们自称金丹八卦教,而那些教首口中言语,便与您这仆从一模一样,就是这‘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八个字!王爷,下官上奏皇上之时,皇上已经批答,此等金丹八卦教,就是邪教无疑!这仆从言语,竟与他们丝毫不差,看来定是一丘之貉,还请王爷明察,速速逐了这下人,不要错听妖言,日后悔之无极啊!” “这位大人,您……您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那祝现听到温承惠向自己斥责,也吓得魂不附体,可不过片刻,他便反应过来,支支吾吾的对温承惠道:“这……这无生老母之言,民间所知者甚多,可是……可是大多都是穿凿附会,并非真传啊!小人所得,乃是真传,除了这八字需每日默念七次之外,早午晚三时,尚需朝礼太阳,双手抱肩,盘腿端坐,每次念诵,以八十一遍为足数,那所谓‘金丹八卦教’不过是学了个念诵真言之法,此后行为举止,那……那多半是一概不知了,如此仅学皮毛,便想着蒙骗百姓,自然是邪教了,可小人这……这是真传,绝非妄诞之语啊!” “是啊,温总制,您这才是多心了呢。”恒丰也对温承惠劝道:“这祝现是我所辖佐领里的属人出身,十年前就在我府上当差,他怎么可能去信那什么金丹八卦教呢?还是说,你连本王也不相信啊?” “就是就是,温总制,今日大好的酒宴,咱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您这样对一个下人发脾气,这不值当啊。”吉纶也对温承惠劝道。 “还有啊,温总制,那什么金丹八卦教的,本王看来,也是百姓一时糊涂,不就是信错了人,用错了法子吗?至于给人家扣一个奸民的帽子吗?要本王说啊,他们也都是想着求个治本之法,一时没找对路子,您也大人有大量,对他们尽量网开一面,如何啊?”恒丰看着温承惠愤怒之状,不仅不怀疑祝现,反而和温承惠较上了劲,似乎他是在座众人之内,唯一一个做错了事的人一般。 “我……我……”温承惠也是多年督抚出身,从来不相信这些民间教派之语,恒丰、祝现这般劝说,他又如何真能听得进去?更何况,温承惠本也没有对涉事百姓一律从严。这时他也是一时语塞,若上首之人不是恒丰,而只是其他一品大员,估计他也已经和祝现对骂起来了。 而一旁的金光悌,竟果然试着抱起了自己肩膀。双唇轻轻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