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各人已经到齐,嘉庆便也先取出之前的奏折,对各人道:“今日议事之前,先将阮元先前的奏折定下来吧,这微山湖附近水闸,一律增筑二尺之事,先前已无异议,就发下去施行吧。还有,今年这李亨特和同兴,究竟是怎么回事?东省蓄水诸湖,竟迟迟不能开闸,若不是阮元督漕得当,黎世序治河安稳,这漕粮北运,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此昏聩之辈,朕绝不能再留他们担任如此要职!今日也传旨下去,李亨特的东河总督,同兴的山东巡抚,一律褫夺!另外,朕也收到御史上疏,言及他二人多有需索馈遗之事,这些事,也要严查下去,即刻查抄他二人家产,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各人清楚这是两月前便即商议之事,这日不过走个过场,便也没有异议。 “好了,该说阮元今日的奏折了,正好,百龄的折子说得也是这件事,你等方才在军机处,都看过了吧?潘世恩、桂芳,你二人虽不是军机大臣,但此二折也已经传阅过了吧?你二人一执户部,一执工部,就你们先说吧,阮元这增修邳宿二闸的提议,户部是否还能拨出经费,工部那边,可也计算妥当了?”嘉庆终于开始问起阮元修闸之事。 “皇上,臣在工部,已将筑闸之事计算得当,此次阮元所言,共需修筑两处水闸,并非大工。若果然得以实行,只需朝廷拨出公帑,阮元在淮安,自行招募河工筑闸便即足够,不需京中再行督办。”潘世恩回答道。 “皇上,臣看先前旧例,邳宿一带,本有筑闸成例,当地水道,原本也有六处闸口,据臣等核计,所需工程用银,在五万两之数,户部尚有余银。其他施行与否之事,还请皇上圣断。”桂芳也向嘉庆答道,二人之意,当是此闸可筑。 “皇上,老臣以为,此事不可只听阮元一面之言。”不想这时,勒保却主动改变了殿上气氛,对嘉庆道:“皇上,老臣与董太保、托大人、卢侍郎,先前议定之时,并没有只看阮元奏疏,百龄这篇上奏,臣等也已经看过。老臣以为,百龄之言,其实更有道理,阮元奏疏,虽言地面系浮沙,下掘即坚土,而百龄奏疏中却已经言明,阮元试图筑闸之处,土质松软,根基不稳,其实根本不适合筑闸!阮元之语,并无任何佐证,万一下有坚土,不过空言,却又如何?若是我等只听阮元一面之词,那若是拨了公帑下去,最后却不能筑闸,那这几万两银子,不就白花了吗?而且,此事发生突然,一旦猝然兴工,当地贩卖工料之人,必定趁机哄抬石料价格,到那个时候,或许五万两银子,根本办不下来这件事啊?” “皇上,臣也以为,勒中堂所言甚是!”托津也当即驳斥阮元之议道:“阮元此折,对于可否如期兴工,所耗公帑多少,土质情况为何与百龄所言不一,这三件事,居然全无提及!皇上,阮元从来多事,此番督漕不过一年,先是要求更革丈量之法,又上言增堤二尺,如今这增高闸口之议尚未实行,他又再度上疏,对这二闸能否修建,唯言其利而不言其详,由此可见,阮元本无必然可以修闸之把握,此番上疏,纯粹只是邀功取名,还望皇上明察圣断,驳了阮元的折子,不可为阮元一面之词所惑!” “托津,你说得太多了。”听托津如此驳斥阮元,嘉庆自然也有些不满意,但即便如此,嘉庆还是为示公平,只道:“朕决事从来兼听你等之言,不会偏私于任何一人,这一次,自然也不会偏私于阮元。但这件事,你等也该清楚,事关漕运要事,若是果然能如阮元之言,这两处闸增修之后,沿漕水手便不用拉纤,漕船北上,也可以节省至少半个月工夫,其实长久而言,乃是舒缓民力之举,不可不三思啊?要不,也再向阮元发一道上谕,让他将兴工用银多少,彼处泥土情况如何,是否尚有坚土,都一一上奏过来,再行议定,你等觉得如何啊?” “皇上,若是寻常年份,或许徐徐商议,尚属可行。可如今情况,臣以为实在难以兼顾筑闸之事。”不想这时董诰却补充道:“皇上,今年自三月至今,四个月来河南没有下一场雨,我等如今也已经议定,要向河南二十个县放赈,此外,另有二十个县,需要缓征田赋。此外,山东、陕西,如今也在上报灾情,户部这边,还需要备下足够余银,以便之后放赈之用。这样看来,阮元这边即便可以筑闸,这经费,却也不敷使用了啊?” “是啊,朕也听你等上奏,今年……这连续两年了,山东、河南,都是大旱啊。”嘉庆听着董诰之语,也不禁犹豫了起来,想着各处轻重缓急,终有不同,这次阮元筑闸之事,和各省救灾相比,只得处于次席。更何况,阮元本身对于这件事就没有进行更详细的说明。 “皇上,老臣也以为,救灾与筑闸相比,还是救灾更加重要。”勒保补充道,其他五人这时也全部沉默,并无一人支持阮元,潘世恩和桂芳没有进入军机处,此时更是不敢多言。 “那就这样吧,先传一道上谕给阮元,让他将土质松软与否,下掘多少可见坚土,所需用银如何,再一一禀明于朕,之前不得妄行动工。这件事……就先议到这里吧。”其实嘉庆心中,此时多加取舍,也已经渐渐有了计议。 很快,嘉庆的谕旨也再一次发到了淮安,而阮元也已经自行雇用了百余名河工前往掘土。这一日,阮元也再次请百龄前往邳宿河道视察,阮元已然下定决心,不找到可以筑闸的河道,自己决不罢手。 “大人,我们掘到坚土了!”这一日又过了两个时辰,前方工地的一名河工,终于大喜过望,主动跑了回来对阮元道。阮元听见终于见到坚土,也高兴地站了起来,阮元自然清楚,为了开掘这段河道,自己雇用的这批河工已经开掘了整整两日。 “太好啦,掘了多深,你等可有看清楚?”阮元大喜之余,连忙向那河工问道。 “大人,我等方才也看了河里土势,这……这两日下来,我们向下掘了一丈三尺,方才看到坚土啊!”河工激动道。 “唉,阮漕帅,伯元,这下子,你听清楚了吧?”一旁的百龄跟着阮元在河道之旁等了两个时辰,早已按捺不住,对阮元道:“这河道要向下开掘一丈三尺,才能看到坚土,如今水闸修建,又要比原本之数高上两尺,那你这水闸修上一道,所耗工程、所用银钱,是寻常闸座的两到三倍啊?我看啊,没有十五万两银子,这闸是修不得了。伯元,你又何苦这么顽固呢?” “菊溪兄,我这不是顽固,而是根本之策!”阮元听着百龄不住和自己唱对台戏,心中未免有些气恼,还是强自克制,对百龄道:“就算菊溪兄所言不假,这两道水闸需要耗费十五万两银子,可菊溪兄有没有想过,只要这里可以蓄足河水,如今这七月的旱季,运河储水也足以行船,河工也不用再去拉纤,河上拉纤少一日,百姓便少一分辛苦,行船到京快得一日,百姓便多一日余力,如此数年,百姓所得增益,要远远超过十五万两!可若是邳宿运河,便如你我现在看到这一般,河床泥土,探手可及,那未来三年我们在漕运上要耗去的银子,又何止十五万两?菊溪兄,我这漕督一任,不知能干几年,可我也不能只考虑自己这一任之事,我也该想着这朝廷漕运的百年大计啊?眼下海运皇上不愿行,若是漕运再没有任何更革,那这沿河漕工,只会日益疲困,终致不堪使用!菊溪兄,那样的局面,是你我愿意看到的吗?” “伯元,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看那边。”百龄一边说着,一边指向北面官道,只见这时官道之上,尘土飞扬,一骑快马疾驰而来,近得二人身前,阮元定睛凝视,也已经看得清楚,马上坐着的正是一名官差,而这样的快马,也只有不下四百里的快信才能使用。百龄也指着官差道:“伯元,你且看着吧,多半皇上这一次,也是等不及了,你这筑闸之议,可以暂不用行了。” 果然,不过片刻,那官差已然到了二人身前,翻身下马,取了背后一个黄缎包裹下来,对二人道:“二位大人就是百总制和阮漕帅吗?皇上紧急上谕,还请二位大人接旨。” 阮元和百龄只得跪下,对着上谕盒子拜过,从官差手中接过了盒子,拆开之后,百龄取了上谕在手,只拆开看到一半,便即对阮元笑道:“伯元,你看看吧,我猜的可没错吧?” 阮元也接了上谕,看得过来,眼神却也渐渐黯淡了下去,原来,上谕中果然写道:今察邳宿水道,土质松软,不易筑闸,阮元之议,着即驳回,唯阮元百龄虽意见不同,皆出于公心,故不加议处,日后共事,亦需和衷共济耳。 “哈哈,好啦,伯元,这该看的,你也都看过了,这下子,你没有意见了吧?”百龄看着阮元神色,知道他已经确知嘉庆驳回上奏一事,也对阮元笑道。原来,由于河南救灾紧迫,加上行围在即,嘉庆即将前往承德,终是没有等到阮元后续奏疏呈上,便即批驳了阮元奏折。 “这……既然是皇上上谕,那……那下官接旨便是。”阮元虽然神色黯然,面对嘉庆上谕,也只得接受了这个结果。只是看着百龄得意之状,阮元终是有所不甘,便也对百龄道:“只是菊溪兄,下官这里,却还有一事,实在不吐不快,还望菊溪兄雅量,能听下官一言。” “伯元,你这是还不死心啊?也罢,皇上圣断已经写在上谕里了,我也不与你斤斤计较,你想说,就说吧,哈哈。”百龄眼看自己胜券在握,便也没再阻拦阮元。 “百总制,菊溪兄,下官最初听说菊溪兄清名,当是乾隆之末,那时下官已经升了詹事,可菊溪兄却只是郎中,当年菊溪兄宁可以司官终老,也不愿受和珅半分提携,菊溪兄如此刚直,下官当年,一直钦佩不已。”阮元回想着与百龄相识后的种种旧事,也一一对他说道:“后来嘉庆七年,菊溪兄改任了浙江按察使,来了浙江,第一件事便是指出下官任巡抚之时,迁移棚民之弊,那时下官忝为巡抚,却办事粗疏,听过菊溪兄赐教,唯觉惭愧,也正是有菊溪兄相助,当年那些棚民,最终方才得以安居。后来菊溪兄总督两广,张保仔求降,下属都以为或有诈降之事,可菊溪兄却单舸赴会,深入张保仔船队之中,以一番宽仁之语,说得张保仔心悦诚服,如此大仁大勇,阮元亦是自愧不如,南海太平,菊溪兄也当居首功!是以阮元此番受任督漕,能与菊溪兄共事,阮元只觉不胜欣喜,自觉我二人和衷共济,漕弊可解,江苏百姓,亦当平安。可如今呢?这两道水闸,一旦修成,漕工疲弊可缓,再无拉纤之苦,难道不是有利于百姓的好事吗?可菊溪兄,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啊?这一丈三尺的淤土,这十五万两的开支,就把菊溪兄难住了吗?这沿漕水手百姓的辛劳,难道还不如那十五万两银子吗?!”阮元当然清楚,百龄之所以不愿意自己在这里筑闸,也未必全是因为淤土难除,开支庞大,更重要的,是他想在这里折了自己锐气,在河漕之上立威。可即便如此,阮元依然将自己所思所想,一一全数说了出来。百龄听得阮元之语,一时也低下了头,似乎有些惭愧。 只是没过多久,百龄便即将头抬了起来,对阮元道:“伯元,这大清朝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心里念着天下百姓,难道皇上不是吗?难道你还能说,皇上的圣断是错的吗?这大清的天下大着呢,办事啊,可要从大局着想才是啊。”说着,百龄便也转了身子过去,径自南归了,只留下阮元一人看着几近干涸的运道,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