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龄功过如何,毕竟死者已矣,对于之后的清王朝而言已经无足轻重。可这一日嘉庆却又一次紧急召见了三名军机大臣,看起来又有一件大事,已经被摆到了嘉庆君臣之间。 “你们看看吧,蒋攸铦从广州来的加急上奏。”嘉庆一边说着,一边也将一封拆开的奏折放到了几名军机大臣面前,道:“英吉利……英吉利的贡使,朕即位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这是怎么回事?英吉利人的来函上说,因为高宗皇帝的时候,他们登岸之处乃是天津,所以今年他们入贡还是想要在天津登陆。董诰,朕记得英吉利使臣……朕还是嘉亲王的时候,乾隆五十八年来过一次,只是当年朕不得参预朝政,是以其间详情不能尽数知晓,你当时就是军机大臣吧?英吉利当年为何要在天津登岸,高宗皇帝为何会准许他们在天津登岸,你可清楚?” “回皇上,臣……臣还记得一些。”这时董诰已经七十七岁,老迈之态尽显无遗,本已不能每日入军机处办事,只是出现要事方才入觐参决。可英吉利之事,由于当年的托津和卢荫溥品秩不足,根本无法参与,所以嘉庆也只好相问于董诰。“英吉利使节入贡,那是二十三年之前了。当时……臣记得应该是他们言及行船之中,有些贡品过于沉重,不宜由陆路搬运,是以想从海路北上。高宗皇帝当年的意思是,远洋使者入贡,本是难得之事,我大清亦不当拘于旧例,所以准他们由天津入京觐见,也是……也是我天朝上国宽仁之度。嗯……皇上,这一次英吉利入觐,有没有携带什么不宜搬运的物品啊?” “蒋攸铦没提,只是说有贡品,可贡品轻重与否他也没问。而且这一次英吉利贡使所言,根本就不是什么轻重之事,他们只说,因为二十三年前他们就是从天津登岸的,所以这一次应该依循旧例,也从天津登岸。哼,先帝对他们是天朝宽仁,他们却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真是……真是得寸进尺,无礼之辈!”嘉庆说到这里,对这一次前来的英吉利贡使已是再无好感。 “皇上,这英吉利使臣若是如此无礼,臣以为索性也不用见了,直接逐出边境便是,又何苦为他们分忧呢?”托津也在一旁进言道。 “驱逐?那倒是不必了。”嘉庆却不同意托津的意见,道:“既然来了,那无论他们再怎么不知礼义,我大清不可失了天朝气度。就……继续准他们在天津登岸吧。早些入贡,也早些送他们离去,不是吗?” 三名军机大臣倒是没有异议,很快,嘉庆便即定下了御前大臣苏楞额,内务府大臣和世泰二人为正副使节,前往天津海滨迎接英吉利使团。和世泰本是皇后之弟,是以得到嘉庆重用。 只是对于这次英吉利遣使的内情,嘉庆君臣便不甚了解了。 原来嘉庆十三年,拿破仑在法西战争中陷入僵局之后,为打破反法同盟的封锁,拿破仑开始将目标转移至东欧,嘉庆十七年,拿破仑发兵数十万东征俄罗斯,不想在俄罗斯的严寒之中,拿破仑遭遇了他一生中最致命的一次失败。很快,欧洲反法势力开始大举集结,反攻法国,至嘉庆十九年,反法同盟一举攻入巴黎,复辟波旁王朝,拿破仑的第一帝国至此结束。 拿破仑被放逐到厄尔巴岛后,不甘失利,嘉庆二十年,拿破仑率部卷土重来,一度复辟第一帝国,但不过数月之后,拿破仑又在滑铁卢之役败给英国和普鲁士联军,也就此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与此同时,欧陆各国与英国一同召开了维也纳会议,将中西欧被拿破仑消灭,或改造为共和国的国家复辟了大半,欧洲王权势力再度占据主流,而法国大革命以来的近代国家思想则就此惨遭打压,一度沉寂了三十三年之久。 英国原本就有意再度向东方出使,以完成马戛尔尼的未竟之业,这时眼看拿破仑已然被放逐西非,一时欧洲再无外患,更兼滑铁卢一战,英军的胜利让国内权贵更具信心,是以英国再一次向中国派出了使节团,以阿美士德为正使,务求完成“对等交往”,重新订下马戛尔尼来华之时,便希望乾隆允准的六项条款。 嘉庆时代,清朝钦天监依然有专门授予西洋人的钦天监监正一职。但这时北京城里的钦天监监正福文高本是葡萄牙人,其余西洋官员也大多是葡萄牙定居在澳门之人,这些人的天文地理之才已不能与康乾时期的南怀仁、蒋友仁之辈相比,对欧洲战争的了解也不过寥寥。更重要的是,随着时代的变化,拿破仑法国本就继承了大革命时代的部分理念,对教会态度冷淡,这些葡萄牙传教士自然也就对拿破仑没有半分好感。此次拿破仑战败,在他们告知嘉庆的言语中,也不过是法兰西某将军篡夺皇位自立为王,最终被其余欧罗巴诸国剿灭,复兴旧朝而已。这种事在中国历史上简直司空见惯,本就对西洋事务不感兴趣的嘉庆,自然更不会对这种事有多少关注。 嘉庆当然也不会知道,拿破仑战争带给英军的战场经验,也是自己一朝,中国内部战争所无法比拟的。 不出意料,一个月之后,苏楞额与和世泰便在大沽接到了英吉利使团。而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和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方才到了香河,阿美士德便即向两位迎见使抛出了那个老问题。 “二位大人,我等这次来到中国,见了大皇帝,需要行什么样的礼仪?与之前马戛尔尼伯爵前来之际相比,有何变化?”这日,阿美士德主动找到了两名迎见使,随即问道。而令苏楞额与和世泰更觉惊奇的是,这阿美士德居然没有使用其他翻译,这许多中文言语,竟是尽数出于他身旁的副使之口。 “这……一般来说,你等远国使节偶一前来,多有不知天朝典故之事,所以嘛……大半礼节都可以从略,但有一条必须遵行,见到皇上以后,那三跪九叩的大礼,你等至少要行一次,这个绝不能少了。如何?天朝礼节,对你等还算宽容吧?”苏楞额当即答道。 “你……你说什么?”听副使转译之后,阿美士德当即大惊,随后又让副使翻译道:“可是……二十三年之前,马戛尔尼伯爵前来中国,他回国之后告知我等,他面见大皇帝之时并未行那什么三跪九叩之礼,没磕头啊?只是仿我国之例,单膝下跪成礼,这……这可绝对不会有假啊?大人若是不信,能不能回去先查一下当年的旧档呢?” “这……你这说的是真的吗?”苏楞额二十三年前官职尚属低微,并不知马戛尔尼行礼细节,听副使这样转译,自也大惑不解,道:“你等……你等使节当年对高宗皇帝说了什么?高宗皇帝怎么会答应你们这等无礼要求呢?” “这位正使,我想那是因为你等记错了吧?”和世泰也在一旁打圆场道:“也罢,我们并非执掌礼仪之人,对二十三年前的事也不清楚。要不这样吧,看在你等来大清一次也不容易的份上,我们回去请皇上调用一次旧档,看一看当年你等使臣究竟是因何礼仪入觐。可若是旧档记录无误,确是三跪九叩,那我等也只好依天朝旧仪了。” “那……那就麻烦这位大人了。”阿美士德听着和世泰愿意查询旧档,自然认为旧档当中所载,当与马戛尔尼回国后的报告完全一致。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当年松筠、阮元等人,因礼仪之争同样与马戛尔尼、斯当东等英国使节,同样陷入了长期纠结,但最终松筠与阮元定下了一条折中之策,英国使臣先在大树行幄觐见乾隆,同时行单膝跪礼,后面的乾隆万寿,则只有区区数人前往行三跪九叩礼。彼时乾隆尚属满意,还嘱咐英国使团九叩可以变通,可两国记录史书之时,这件事就成了截然不同之状。 在英国,因为马戛尔尼一行人声称自己维护了英王礼仪,行的是单膝跪礼,而绝大多数使团成员又没有亲赴乾隆万寿,所以自然会对单膝跪礼一事深信不疑。而在清朝的文档当中,虽然考虑到最后英方九叩有所变通,但这些不过小节,可以等同于正常的三跪九叩,便即删繁就简,只将英国使团行三跪九叩礼之语载于档案。这样一来,两国文献记录便即截然相反。苏楞额与和世泰虽然请示了嘉庆,询问旧事仪典,可嘉庆看到的也是三跪九叩,至于大树行幄行礼,嘉庆虽然亲见,却认为这不过是从权之仪,自己是要正式接见英吉利使臣,又怎能在如此关要之事上再度“从权”?是以嘉庆很快也下了明令,英使三跪九叩之礼,决不可废。 几日之后,苏楞额与和世泰同那副使对话时,方知那副使底细。原来,他便是二十三年之前年仅十三岁的英吉利使团成员,已故老斯当东男爵之子,乔治.托马斯.斯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