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五年六月初八日,伊里布朝觐道光之后,平安返回昆明。阮元当即将总督印信与伊里布交接完毕,随后便即携家眷出城北上,结束了自己督抚九省的封疆大吏生涯。阮元在云贵总督任上共计任职八年又十个月,时长仅次于乾隆朝富纲,嘉庆朝伯麟二人,清王朝之后的历任云贵总督,任期也再未超过阮元。就云贵总督一职而言,阮元任职时长为清朝第三,在汉臣之中则又是第一人。 到了七月,阮元一行已经转入水路,进入洞庭湖,准备一路南下瓜洲,再从大运河北上入京。看着洞庭湖上风景,阮元却也不禁想起,嘉庆二十二年九月,自己便是携带家眷,自洞庭湖南下广州,从此镇海安边,整整在清王朝的西南江山做了十八年督抚。可如此一来,自己除了短暂的四次入京觐见,竟是十八年不见中原风光,如今自己终于可以身返中原,可是整整十八年过来,无论阮家还是中原大地,却也早已物是人非,念及亲友凋零之状,阮元也自是泪湿沾襟,感叹不已。 “孔厚,爹爹这一生,担任九省督抚,亦曾督帅漕运,如今下来,这督抚之任,爹爹一共做了多少时日,你可还记得啊?”阮元回顾着自己万里奔波,数十年为官之迹,也向阮孔厚问道。 “爹爹,这些孩儿,杭州的张先生,几位兄长,都有年谱著录,是以孩儿清楚的。”阮孔厚也向阮元答道:“爹爹第一次出任浙江巡抚,是嘉庆四年十月,嘉庆十年七月祖父过世,爹爹归家守制,这一共是五年又十个月。嘉庆十二年腊月爹爹再任浙江巡抚,暂署河南,后来南下浙江,至十四年八月去职,一共一年零九个月。嘉庆十七年八月爹爹改任漕运总督,此后历任封疆,一直到上个月与伊制台交印,是二十二年又十一个月。前后统算而言,爹爹担任督抚,共是三十年又六个月。” “是吗,督抚封疆三十年,这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啊……”阮元也点了点头,向阮孔厚赞许道。 筹海及镇夷,万绪如云烟。 三十年督抚天下,这也意味着,属于阮元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而以后的宰相阮元,却又能做些什么呢? 七月之末,阮元行船已经抵达江宁,方一停船,便即收到了两江总督府的一封来信。原来陶澍念及数年之前曾与孔璐华因江家之事相辩,自觉过意不去,便想请阮元前往督院一叙,并向孔璐华致歉。阮元正也有事想要问过陶澍,便即应了陶澍之邀。这一日正好林则徐也从苏州前来江宁述职,三人便一并聚在了两江总督部堂之内。而听到阮元言及,孔璐华已经在三年前病故,陶澍和林则徐也各自吃了一惊,慨叹不已。 “阮中堂,如此之事,下官实在愧对阮夫人了。”陶澍沉吟半晌,也向阮元致歉道:“四年前我办理江家之事,总是做得急了些,也不知道阮中堂与江家,原本也是姻亲,那时只认为阮夫人前来,是为了阻拦我清查盐务,便与她辩论了半日,后来也是听少穆说起这件事,才知道那日阮夫人乃是抱病前来。如此而言,阮夫人过世之事,陶某难辞其咎,请阮中堂重责陶某才是。” “陶总制,我夫人原本体弱,后来又有千里奔波之事,就算她与你相辩,一时病情不得好转,后来又过了一年,总也都痊愈了。若只是我夫人的事,陶总制倒是无需如此在意。”然而,阮元话锋一转,竟然说到了另一件要事之上:“只是我今日想着,既然我回到了江南,也应该见陶总制一面,不为别的,陶总制,你这些年在两淮改行‘票盐法’,可有其事?” “这个……阮中堂,‘票盐法’确是这三年来,下官在两淮力行之事。”陶澍也向阮元答道。 “陶总制,这票盐法积弊甚多,你可知道?”阮元又向陶澍问道:“就在去年,我扬州有些同乡之人给我来了信,说起你改行这‘票盐法’之事,按你的想法,商人只要向运司交了领票钱,就可以给他们发盐票,让他们自行贩盐,是吗?那你可知如今许多原本并无身家之人,只求一夕获利,便再不顾其它,他们先找人借钱,伪作家产充足之状,找运司换了盐票,卖了一次盐之后,便即躲得无影无踪,再想找他们还钱,人都找不到了!我扬州也有些旧友,都因为借了这些人现钱,如今人见不到,问运司那边,运司却说只是认票出票,并不负责追查那些人的底细!陶总制,您这票盐法实行下来,就只是为了给那些奸猾之人大开方便之门,是吗?” 阮元方才言毕,陶澍和林则徐也都吃了一惊,林则徐也向阮元问道:“阮中堂,我们这些年来,力行票盐之法,之前两淮盐务,长年皆有亏欠,可票盐法行用之后,这几年盐税日增,再无亏缺之事了,听闻民间盐价,也不如之前那般高昂了,可是……可是即便如此,这票盐法在中堂看来,却是多有弊病么?” “少穆,盐务之事,我也办过,这票盐法之名我先前就有耳闻,不过是各省山区偏僻之地,商人不愿行盐,是以用这票盐之法以为填补。我在云南整顿盐务,难道没有效果吗?我初到云南,盐税一年要亏缺十万两,经过我这几年查办,每年盐税能够盈余二万两以上!我一样看着盐税不放心,每年都让下属查访民间盐价,从无增昂之时。可我何曾用过这票盐之法?山区行盐,盐利微薄,是以奸商反而不会动这个心思,可你们如今在整个两淮搞票盐法,两淮从来都是盐利丰厚之地,你们有这个办法,那下面的人,怎么可能不起邪念呢?”说着,阮元也取了两封信出来,交给林则徐和陶澍看过,以示奸商借贷行盐,潜逃无踪一事,确是事实。 “阮中堂,下官明白了,这票盐法之事,下官之前办得确有不妥之处,以后扬州那边,下官也会及时问过运司衙门,把这些事办得更妥善一些。”陶澍看过那两封书信,却也认同了阮元的质疑。然而,陶澍显然并没有因为这些质疑,就要放弃票盐之法:“可是阮中堂,下官也有下官的考量,中堂先前在云南办理盐务,不用票盐法,一样官民两便,这一点下官是清楚的。可是下官初临江苏之际,又何尝想过用这票盐法呢?当时江苏盐价高涨,我和先蒋文勤公也都认为,问题出在私盐之上,所以我们严查严办私盐。可五年过去,私盐之患不见起色,文勤公抱憾而终,那个时候下官方才发现,查私盐只是治标之法,两淮盐务疲弊,其患在于根本。所以,下官做了两江总督,便即严办积欠,革退盐商,也是阮夫人那次与下官相言,下官方才清楚两淮之弊也不尽出于盐商,而是盐法本有不足之处。既然如此,那若是不能从根本上清釐盐法,两淮盐务,又要如何兴利去弊呢?阮中堂,一省有一省的政事,云南和江南,盐务之弊也并非尽出一端,云南不需要如此涉及根本的改动,不意味着江南也不需要啊?” “陶总制,一省有一省的政事,这话倒是不错,可但凡定立章程,俱要有经国之远谋,切不可为了补一时的亏欠,而坏了江南的根基啊?若是日后领票之人尽是欺诈之徒,那百姓一样会对朝廷盐务失去信心,到时候,盐价增昂便也是计日可待了!陶总制,这些事或许你这一任见不到,可你后任的总督呢?你不是要害苦了他们吗?”阮元对于票盐法依然有着自己的忧虑。 “阮中堂,若是如今江南盐务之弊,仅仅就是腠理之疾,下针用药便可痊愈,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正因为如今盐务之事,已是官商民三者俱困,我才不得不行此清釐根本之法,否则,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如今盐务的困境吗?”显然,陶澍并不想因为阮元的质问,便即放弃票盐法,但陶澍也并非刻板固执之人,依然向阮元言道:“不过阮中堂今日所言,确也有理,票盐法之行,是根本之策,不当躁进。对于这些资质不足的奸商,下官自然会严加查办,旧有的章程有什么不完善的地方,下官也一定妥善斟酌,以求兴利除弊,良法随时得行。” “是啊,阮中堂,我如今还是江苏巡抚,这办理盐务之事,我也有一定责任。”林则徐也向阮元保证道:“之后若是中堂尚能得知其他票盐法之上的不足之处,也请中堂尽快告知下官,所谓有治人无治法,如今我和陶总制在江南,这些事因时、因势而变,自也不难,阮中堂,难道您还信不过下官吗?” “少穆,你……”阮元一时却也不敢相信,昔日以自己为师的林则徐,这时虽然愿意接受自己的批评,可从政策方向上而言,却已经完全倒向了陶澍一方。 “大人,今日的文书已经尽数归档了。”就在这时,两名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了督院客厅的门房之前,向陶澍拜道。阮元看着眼前出现的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却也有些好奇,二人之中,一人身材丰伟,方面大耳,谦敬之中依稀透着一股豪气。另一人则身材瘦削,样貌间多了三分轻佻,却也是神采飞扬,想来是聪明才智之辈。即便阮元一生见多识广,这二人论身形气度,亦是罕见,更何况从二人与陶澍见面时的言语来看,二人或许也只是陶澍督院的幕僚,并非海内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