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年春,七十七岁的阮元也在家中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茗香啊,你这《畴人传续编》做得不错啊,杨辉、朱世杰,这些宋元前贤,我编定《畴人传》之时尚无其作,故而未载,几十年来,我一直引以为憾,不想你这里都补上了。国朝乾嘉已降,辛楣先生、里堂、尚之……总也都有传了,若没有你这续书六卷,只怕后学之人,要以为如今之世,并无精于天算之人了,你修书之功,实为不易啊。”原来阮元这日所见之人名为罗士琳,字茗香,乃是焦循好友汪莱弟子,一直仰慕阮元算学之道,也曾拜读阮元所著《畴人传》。然而罗士琳却发现,《畴人传》下限只是乾隆末年,如此则钱大昕、焦循、李锐、汪莱等人,俱皆无法入传,而且几十年来对于宋元算学遗著的发掘,也让杨辉、朱世杰等前代算学家之名渐渐显露。罗士琳遂在阮元《畴人传》之后又续书六卷,将此等天算名家一一录入,用以补阙。 “多谢阮相国指教。”罗士琳也向阮元拜道:“只是相国,如今后学这里,尚有一篇列传不能完备,若是这一篇如此刊行,未免太略。国朝八旗之中,有一位算学名家明安图,后学在京求学之际,曾闻其名,听说他有《割圆密率捷法》一部,详述求正弦正矢之法,然而后学至今却未能得见其原作,若是毫无根据,便即为明安图前辈作传,只恐失了‘实事求是’之意。若是阮相国亦知其法,后学还望相国赐教,以成此卷。” “明安图的《割圆密率捷法》,是吗?哈哈,我这里正好有一部。”阮元听到明安图之名,却是异常欣喜,当即向罗士琳取了几册书出来,笑道:“昔年西洋教士杜德美入京,曾传入此正弦正矢之法,可这求解之术有九,杜德美却仅仅传授了他们三种,而且杜德美之言大抵粗略,算家往往不知其法根本。还是明安图太史穷十年之功,终于将杜德美未传六法尽数解出,一一著于此书之内啊。只是可惜,明太史身殁之后,其家甚贫,不足以刊刻此书,其子其徒仅存抄本数卷。我年轻时入京还曾见过此书,只是当时不知其六法为何人所解,是以不能为之作传。如今我已然清楚,此书就是明太史生前所作无疑!茗香,你自将此书取去,为明太史作一佳传,明太史在天有灵,亦当欣慰啊!”说着,阮元也将那几册书包好,送到了罗士琳面前。 “多谢阮相国赐书之恩!”罗士琳也当即向阮元回拜道。 “茗香,我还要谢谢你啊,你看看,这历代数算名家,有多少人在数十年前,还是默默无闻,这些年算学大兴,其人其作,方才重现于世啊?”阮元也不觉叹道:“而且不说别人,就说明太史吧,他明明是国朝之人,可是因为其书作一直未能刊刻,我只知其作,不知其人,竟有数十年之久啊。咱们能将他们书作传世,为他们修书立传,后世之人才能学到更多的算学,才有可能……有可能推陈出新啊。古人书作我等无知,一朝重现于世,那即便是古人书作,一样有新知之用,你说对不对呢?其实这些时日我回想蒋友仁所言日心地动之说,却也渐渐发觉,或许日心地动之说本无错误,甚至古人之中,便已经有先贤发觉了日心地动之理,也说不定啊?” “相国,您的意思是,您在蒋友仁传中言及日心地动之说不足为训,这……这是错的不成?”罗士琳自也读过《畴人传》,这时听阮元说到自己书中,竟然会有错误,也自是惊异了片刻。 “是啊,我昔年为官五十年,公务繁忙,所以也没有多少闲暇,能安下心来好好观看一番天象。如今致仕在家,我终于有了连月夜观天象的机会,所以我才渐渐发觉,日心地动之说,可能……本来就是对的。”阮元却也不做掩饰,承认了四十年前的这一处错误,向罗士琳道:“或许其中原理,我尚不能尽数言明,但从经验上来看,星辰流转,若是循地心之理,往往不通,可若是循日心地动之理,反而一切都清楚了。又或许……又或许汉时张衡所言地动仪,便是因日心地动之故而成吧?只可惜旧学失传,我等后学方不能悟啊。茗香,我治学一世,要在‘实事求是’四字,那若是我昔日旧论,与今日所见天象不符,按照实事求是之法,是应该我改掉旧论,另寻新知呢,还是我囿守旧论,不去承认我现实中所见的天象呢?‘实事求是’,不就是要我们以切实可见之新说,替代原有谬误的旧说吗?” 阮元所言张衡地动仪,以今日史料而言,乃是观测地震之物,与日心说并无关系,是以阮元之语多少也有一些附会。但罗士琳听得阮元所言,如果新的知识确凿无误,便自当取代旧知识,甚至阮元自己的旧论,也可以在实际的证据之下被自己否定,一时间自也叹服,向阮元道:“阮相国,您方才所言……确实不错啊。后学读书治学一生,也曾去国子监进学数算,官场之人自也不少见了,可是能够在后学面前承认旧说之误,愿意将‘实事求是’的道理放在自己旧说之前的前辈,阮相国,您是第一人啊。” “是吗,可这本就是我应做之事啊。”阮元也向罗士琳笑道:“实事求是,便是要以事物为本,而非以己见为本,发现不足之处,有所补正,才是正途,人生一世,又哪有人绝不会犯错呢?我也听闻近年钦天监内,正在编定《仪象考成续编》,听说有许多雍乾之际观测不出,今日却已然得见的星宿,都要录入其间,许多昔年录入《仪象考成》,今日却观测不到的星宿,便即删除,去旧存新,方是实事求是啊。茗香,你修书之时,也切记此语,不要为我昔日之言所困,这样,你才能写出你自己的《畴人传》啊。” “后学谢阮相国教诲!”罗士琳也向阮元再拜道。 而阮元和罗士琳此时尚不会知晓,《畴人传续编》和《仪象考成续编》两部著作,会成为中国传统数学天文学领域的绝唱。 ………… 道光二十一年初夏的扬州,阮元却也迎来了一位故人。 “廷钰,你说什么,虎门炮台,从威远、靖远炮台再到大虎山,前后有炮台九座,火炮近四百门,怎么……怎么可能一日之内,便即沦陷呢?你……你且将那日你所见之状,细细告知于我?”原来虎门主炮台中议定布防人选之时,关天培所辖乃是靖远炮台,而威远炮台的主将便是李长庚养子李廷钰,李廷钰因承袭伯爵之位,很快在绿营崭露头角。但虎门炮台一日便即失守,道光自也大怒,将李廷钰革职拿问,这时李廷钰北上受审,中途路过扬州,便即见了阮元一面。 “阮叔父,这……那日虎门炮台之战,实在是……实在是惨不忍睹啊。”李廷钰回忆起当日决战场景,也不由得泪流满面,向阮元道:“那日关军门和我早已在两处主炮台列阵,因为我们清楚,英吉利总有一日,是要向咱们炮台进攻的,眼见英舰驶近,我等并无惧意,可开战之后,情况却和我们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们横档炮台之前并无屏障,结果英吉利人居然一开始就从那里登陆,集中猛攻横档炮台,横档炮台很快就沦陷了。接下来,英吉利人便调集重炮,层层进攻我军前沿炮台,每座炮台所受到的炮火压力,都比我们预想的多了不知多少,洋人也自诡诈,最初轰击炮台之时,先用火箭和开花炮弹不住施放,过得半个多时辰,咱们的兵士便往往受不了洋人火箭炮弹迸发之状,先自心惊胆裂,待洋人用主炮轰击炮台时,许多兵士甚至不敢操炮还击,前面的一些炮台也就……也就这样被攻破了……” “廷钰,火箭和开花弹咱们广州又不是没有,你应该见过啊?虎门那边,不是还有威远将军炮吗?那用的不就是开花弹吗?还有,火箭……火箭不过是恐吓敌兵之物,你怎能见了火箭,都招架不住呢?”阮元也不禁打断了李廷钰之言,向他质问道。 “阮叔父,虎门一共才几门威远炮啊?再说了,咱们的威远炮射程也不够,确实没用。可洋人的火炮火箭不一样啊?”李廷钰也同阮元解释道:“洋人开花弹子爆炸之时,声音巨大,方圆十余步皆是烟尘,咱们的炮哪有那样的威力啊?火箭也是一样,许多弟兄都是被那声音和土石迸散之状吓慌了神,之后也就无心再战了。而且洋人火箭射程比我们的长很多,甚至……甚至可以直接从船上射出,焚烧我们炮台后面的营房……我们炮台的许多兵士,眼见弹子迸发,尚且奋力上前,装填火炮,可看到营房起火,甚至有几处火药库都爆炸了,自然……自然也就慌了……” “你们怎得这般糊涂!”阮元也不禁向李廷钰怒道:“洋人势大不假,可你等身为炮台守兵,自当有守土之责,眼见洋人这些伎俩,这还没和人家正面相抗呢,怎么就自己乱了阵脚啊?你为何不让兵士暂时休整,待洋船靠近,再行发炮还击?!” “阮叔父,这些事,小侄和关军门,就是按您吩咐去做的啊?”不想李廷钰却道:“我当时自也清楚,今日一战,已是有死无生,便即号令兵士,严守炮位,等敌船靠近再发炮。可敌船靠近之后,火力也远超我等所料啊?洋人进攻我等主炮台时,每一侧都能调用三到四艘兵船,洋人一艘大船,左右舷各有火炮二十门,最大的那两艘,左右各是火炮三十门,也就是说,我们每座炮台,都要同时面对六七十门火炮,这……这可如何抵挡得住啊?更何况洋人火炮射程更远,我们打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先行开炮,我们还没打到洋船,炮台便已经千疮百孔,可我们最后终于能开炮,终于打中洋船了,却发现……许多弹子打在洋船之上,便即弹了回来,洋船并没有什么损失。” “你说什么?那敏肃公当年铸造了那么多重炮,还是……还是没法击穿洋船吗?”阮元听着李廷钰述说战况至此,却也已然冷汗渐生,清楚在这样的火炮压制面前,即便清军还能撑到英军登岸之际,只怕也已然处于心理崩溃边缘,根本无心再战了。 “阮叔父,这件事小侄也听林总制说过的,林总制说,从之前的情况看,只有找大西洋人买的那些更重的火炮,方有击穿洋人那几艘大舰的可能。但……林总制已经被革职了,那之前从澳门运来的大西洋重炮,整个虎门炮台不过二十余门,分散各处,实在是……没什么用处。而且洋人登岸之际,用兵也是狡诈,他们一边用火炮不断从正面轰击炮台,让我们无暇分身,一边却已经……已经从侧翼将洋兵送到了岸上,小侄和关军门,就这样被洋人前后夹击了……”李廷钰也不住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