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虽然被废除,但威望仍在,朝中官员有许多都是东宫一系,所以也无人敢去多说什么。
东宫的守卫见到沈独前来,纷纷让开了道路。
今日的京中落下了一场春雪。
燕地本就严寒,如今已是早春季节,却仍是时有大雪。
官靴踩在雪地中,发出阵阵轻响。
祈年殿外,吕诚恩躬身而立,望见沈独前来,只是伸手推开了宫殿大门,示意沈独入内。
“沈大人,殿下早已等候您多时了。”
沈独点了点头,迈步走入殿内。
夏璟翊一袭黑龙袍服,双手负于身后,长身而立。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这才转头望来,轻声笑道:“本宫生于雪天,如今亡于雪天,时也,命也!”
沈独目光微怔,拱手行了一礼:“殿下!”
如今的夏璟翊气色看着虽然很好,实际上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气血早已衰败,回天乏术。
他这个状态不过是以丹药催生出的回光返照之状。
正因服用丹药过多,也透支了他的身体潜力,令原本剩下的寿命大幅度缩减。
夏璟翊摆了摆手,摇头道:“我已不是太子,不必行礼了。”
夏璟翊伸手示意道:“坐吧。”
“我这一生陷于朝堂政事,过的其实并不开心。”
“从我六岁时,先生便告诉我,我是未来的太子,是未来大燕的主人,应当时刻以大燕百姓为重。”
“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短短几个字,这世间又有几个君王能够坐到这一点。”
夏璟翊轻叹一声,微微摇头,目露感慨。
“其实我小时候一直想成为一个画师。”
夏璟翊走至桌案之后,伸手自暗格之中取出一副画,在桌案之上缓缓展开。
夏璟翊看向沈独,轻声笑道:“这是我当初所画,怎么样,很丑吧。”
沈独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笑道:“是有点。”
甚至这都不能称之为一副画,说是一副随手的涂鸦也不为过。
画卷之上,有山有水,有山野百姓,更城池楼宇,更有……万里江山!
夏璟翊笑了笑,郑重的收起画卷,平静道:“我死后,有它足矣。”
“不必奢靡浪费,一个死人,不值得耗费太多钱粮,这些钱粮,足以我大燕百姓万户百姓一年的生活。”
面对生死,夏璟翊眼中并未有什么畏惧,反而格外的坦然。
若说遗憾,终究还是有一些的,便是未能亲眼看着大燕一统诸国,结束这战乱。
夏璟翊看着沈独,沉声道:“我知道,这大燕束缚不住你。”
“父皇的谋划,其实我也不知,曾经我以为他闭关是为了对付勋贵世家,不过此次事件之后,我发现自己猜错了。”
“或许父皇的确有对付勋贵世家的想法,但这绝不是他闭关的真正目的。”
“此次对乾国用兵,他都不愿现身,足见此事的重要。”
“不过父皇既然准了我的上奏,那便代表他已认可了伱。”
“五弟的性子这些年变了很多,我知他无心权力,但正因如此,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其实以如今大燕的情况,只要燕帝还在,寻常事物皇帝是否出面都不重要。
清剿了勋贵世家后,虽然大燕也有很大的损伤,可如今大燕的力量却能汇合到一起,凝成一股绳。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结果。
夏璟翊说了许多,良久,轻叹了一声,抬头看向沈独,轻笑道:“说了这么多,倒还真有些不舍了。”
随即摆了摆手,道:“去吧!”
事实上,沈独非是第一个入这东宫的人。
只是夏璟翊对每个人说的话都不尽相同。
东宫众人,他早已做了妥善安排。
五皇子并不热衷于权利,所以对于东宫众人,并不会太过苛刻。
这些年来,夏璟翊一直在培养寒门子弟,选取优良之士,为的就是有一天填补勋贵世家留下的空白。
或许若干年以后,这些人会形成新的勋贵世家,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能换几十年天下安定,便已足矣。
至少要完成统一大业,不至于令整个天下陷入长久的动荡之中。
大燕奋几世之余烈,终将功成!
沈独拱手一礼,退了出去。
他与吕诚恩一同站在庭院之中,谁都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等待着。
虽然夏璟翊说他如今不再是太子,但他曾执掌帝国二十几载,已与真正的君王无异。
他也有着自己的高傲。
他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最后的窘态,至少在自己还有意识之前。
二人就如此站立于庭院之内。
大雪落了二人一身,肩膀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时间流逝,
雪越下越大,天色渐暗。
祈年殿内,
夏璟翊坐于一张龙椅之上,脸上挂着笑容。
他都要死了,坐一下这个位置,应该不过分吧?
他这一生,受缚于规矩,年轻时,他其实也很想如九弟那般,毫无顾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是东宫的老师们,都在告诉他——不能。
只因为你是太子。
他也曾幻想过,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时,又该如何。
他想为大燕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然后指着父皇的鼻子说,看,我比你能干吧?
你不能办到的事,我办到了。
在他小时候,便就有人告诉他,他的父皇是多么出众。
作为太子,他想比父皇做的更好。
恍惚间,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二弟!
三弟!
六弟!
七弟!
他依稀记得,幼时,二弟身体最为强壮,时常带着一众兄弟与那群勋贵子弟打架,打了架后每次都会找到自己。
三弟以前也不是那般模样,那时候的三弟模样俊俏,很是受京中的勋贵世家的小姐喜爱。
他们都是听着父皇的事迹长大,所以常常隐藏身份偷溜出宫。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他们兄弟之间,多了许多隔阂,也多了许多明争暗斗。
“大哥!”
“大哥!”
“大哥!”
一道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清晰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
一道道身影在远去……
钻心的疼痛席卷全身,夏璟翊额头瞬间流下冷汗,牙关紧咬。
夏璟翊指节攥的发白,微微张大了嘴,强忍着剧痛,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还真是有点痛啊……”
无数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划过。
他这一生做了太多的事,但同时,也有许多事未能去做。
现在,他终于要解脱了。
活着,太累!
父皇啊……
夏璟翊忽然侧头看向皇宫朝天殿的方向,目光绽放出一抹微弱的亮光。
你……在看吗?
他身上的气息渐渐低迷,几乎微不可查。
……
某一刻,吕诚恩突然跪倒在地,堂堂法象强者,却犹如迟暮老者一般,跪倒在雪地之内,泪水无声流下。
沈独静静望着那座寂静的宫殿。
窗前的蜡烛静静燃烧着,然后缓缓熄灭,大殿内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
噹!
噹!
噹!
……
悬挂于城墙之上的巨钟轻响,连响八声。
九声是天子之礼。
大燕的历史上,这是唯一一个先一步于皇帝而故去的太子。
他这一生,都未能坐上那个位置。
钟声之下,燕京城内,无数行人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皇城方向。
上至权贵,下至贩夫走卒,此刻纷纷停下了脚步,举头望天。
喧嚣的都城,此刻忽然变得寂静无比。
街道上,唯有呼啸的风声。
大燕,天顺二十五年,春。
先太子夏璟翊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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