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宁凝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若是先前没有在田氏坞堡之外的一败,他说不准会在对方甫一自报家门之时,便又觉这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 但也或许,他纵然当真有这种想法,在仔细想想对方话中意味后,也不会真当她是个贸然拦路的狂悖之徒。 “高密严乔?”梁仲宁拧了拧眉头。 时人多以地名加在名姓之前,以示出身,比如常山赵子龙,九原吕奉先之类。 一则出于西汉末年王莽篡政后,所实行的“二名之禁”,在东汉依然多有沿袭。二名之后,重名重姓之人甚多,在前头加上地名官职爵位便好分辨得多。 二则,此时之人对于乡党的认可,可以说高得惊人。 当然重不重名的姑且不论,高密严乔与陈留典韦一样,都是梁仲宁此前并未听过的名字。 倒是有一点不同,高密并不在兖州境内。 而若提到高密,便很难绕得开一个人。 “不错,郑师康成所在的高密。”乔琰像是能猜出他此刻疑惑的是什么,继续接话说道。 她收手而立,在回话之时的语气平静,让人绝难相信她在说的是一个在作伪的话。 原本的“乔琰”长年带病,久不出门,甚少与周边邻里接触,更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与其说她是兖州梁国口音,不如说她是洛阳官话更合适,这也无疑让她的伪装更多了一层保护。 可比起乔琰的镇定自若,得到对方的答复、闻听到郑师康成四字后的梁仲宁,无疑就要失态得多。 郑康成是什么人? 那是当世经学大师,郑玄! 算起来高密在此时隶属于北海国,若当真按照严格的自称来说,她该当与北海孔融一样,自称为北海严乔才对。 可在郑玄这个名字面前,她如此称呼显然没有任何的问题。 郑玄先后师从于第五元先、张恭祖、马融,于四十岁上已成当世经学名家,客耕东莱期间门徒数千,听之讲学。 建宁元年的党锢之祸,因郑玄曾为杜密故吏,也将其牵连在内,于是在十三年前,郑玄被遣返祖籍高密□□。 世人多重名士,何况是郑玄这样的天下名士。 遣返高密之后的禁锢,也并未影响郑玄在高密传道授业。 他更是在这十三年间,写下了数百万字的经学典籍,创立了郑学,又于和今文经学的对峙中一战成名! 即便是门徒声势浩大至此的黄巾军,也实在不敢说在高密与东莱等地,在一呼百应上能与郑玄相比。 高密之名,若因郑玄的缘故,或许尤在北海之上。 而这位找上门来的年少童子,若当真是郑玄之徒,梁仲宁还当真不敢对她有所慢待。 他将手中的半截枪杆垂落了下来,神情中已经少了几分攻击性。 随后,他掣着缰绳缓缓而前,直到停在对方的面前。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那张逆光中的脸便足够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这贼寇当前的威慑之下,对方的神情依然有一派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沉静,更只是抬了抬眸,像是对他又做了个示意。 如此年少,又有如此风姿气度,好像的确说得通。 在形成了这种认知之后,梁仲宁更不难进一步推断出为何她会出现在此处。 郑玄此人,年少之时即通晓谶纬方术之学,术数水准绝高,入关中拜马融为师后更是跟随其行演算浑天学说之事。 在梁仲宁这等对郑玄多有风闻的人看来,若这小童为郑氏门生,在推天演命的学问上少有所成,进而推算出了他的动向,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梁仲宁心中对此等高人有所顾忌,面上却不想露出任何示弱的情绪,而是扬声问道:“那么阁下因何事寻我?” 黄巾再如何在此时占据州郡之地也难改流民本质,而郑玄门徒却起码也与士人沾了个边,二者之间说是有一道鸿沟也不为过。 他也更不是个瞎子,看得出这小童虽面容上少了几分血色,却也是养尊处优环境里长成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可不觉得两人之间是该当有交集的。 乔琰却像是全然没看到对方这不想跟她打交道的做派,沉声回道:“我夜观星象,知渠帅有难,还并非只有一难,想给渠帅两句忠告,作为交换——” “请渠帅护我返回高密。” 梁仲宁并未因为对方所说的“渠帅有难”而动容,只是就着这个交换的条件问了下去。“可天下动乱,我瞧阁下手无缚鸡之力,何必着急赶路?” 他是否有难,好像并不是一个需要推演出来的事情。 田氏坞堡一战的失礼,加之险些丧命于典韦之手造成的恐惧,让他此刻何止甲胄凌乱,部从失散,就连赖以奔逃的坐骑上都还有一道箭创。 如此情形返回濮阳城,若是撞上西来的卜己和张伯的队伍,谁知会不会有祸端。 此为事实而已。 乔琰笑了笑,不疾不徐地回道:“郑师于数月前算出天下有变,遣我往京师一探风声,黄巾兴起之下,汉帝不得已解除党锢之禁,果应此言。如今此令虽已传檄各州,但朝中是何态度,却需我回返高密细说。” 在她说到“解除党锢之禁”的时候,梁仲宁那把才放下不久的枪杆又重新举了起来。有那么一瞬,这还带着木刺的枪杆距离她的脖颈也只有一步之遥,就连意识之中的谋士系统都开始惊恐警告了,乔琰依然眼皮都没动一下,而是继续说道: “不过列位行军浩荡,我返程之路难行,如今过濮阳地界已是极限,只怕还要劳烦渠帅借人一用。” 梁仲宁简直要被她这个理直气壮的语气给气笑了。 他含怒开口:“党人复起,与朝廷便成一丘之貉,阁下既知黄巾,如何不知我等这苍天已死的口号?你与我谈什么合作,倒不怕我先取了你的性命!” “那么阁下欲杀志士耶?”乔琰问道。 梁仲宁回问:“十岁幼童也堪称志士?” 可他得到的,只是一句依然波澜不惊的回复—— “有志何妨年少。” 濮阳与田氏坞堡之间扎起了一座临时营寨。 梁仲宁去收拢残部,乔琰便暂时得了清净。 她如今算是这位黄巾渠帅的座上宾客,自然在这营寨之中享有独处一帐的地位。 谋士系统那一口悬着的气方才落了下来。 它差点就要以为它的宿主会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你这也太大胆了,你分明见过卜己部和张伯部的作风,梁仲宁再怎么在名字上听起来是个文化人,也难保不会直接杀了你了事。】 “富贵险中求。何况汉末的风气如此,擅杀名士不是什么好事。” 曹操杀边让,让他几乎丢了兖州,后来便没让祢衡死在他的手里,而是辗转荆州刘表与江夏黄祖,最后才丢了性命。 黄巾如今再如何在军纪上难以管束,有悍匪之行,真担得起渠帅之名的人,却绝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了郑玄的弟子。 她虽只是个冒牌货,借用了郑公的面子来作为自己的保护伞,但反正在这三两月内,梁仲宁又没有这个机会跑去高密询问她到底是不是郑玄的弟子,乔琰毫无会被人拆穿身份的心理负担。 谁又会想到,她能做出此等举动! 更不必说她自言自己打洛阳而来,这口官话的腔调也得到了解释。 她在回答系统疑惑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梁仲宁领人出濮阳城进攻田氏的决定仓促,东西到底是带齐全了的,乔琰与他借了火石和行军锅,终于在掀开的营帐一角烧起了水。 这也是她自穿越到这个汉末乱世以来喝上的第一口热水。 乔琰暂时顾不上这群守在营帐之外的黄巾军,对她是不是有什么穷讲究的想法,反正士人多有些怪癖,加她一个也不奇怪。 她蹲在临时支起的烧火架边上,靠着滚水沸腾的温度取暖。 这一簇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又旋即被笼罩在了那一片氤氲的雾气之中。 而后,她将怀中的最后一块干饼掰碎在了锅子里。 这依然算不上是什么美味,却也总比干啃要能入腹得多。 系统想了想先前乔琰和梁仲宁在分开之前的对话,又问道:【可你当真要帮他攻破田氏坞堡?要知道这一步踏出,你便当真和黄巾军之间扯不开纠葛了。】 乔琰抿了口汤,摇头回道:“一件事情到底要如何去评判,光看个开头可不行,我自有主意,耽误不了这个成为天下第一谋士的进度。” 系统无言以对。 它沉默了一会儿后方才吐槽道:【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这个辩才技能应该叫做忽悠,或者应该叫画大饼。】 作为一个本应该因为金手指的存在感而备受倚重的系统,它现在唯独剩下的一点心理安慰,也就是梁仲宁这家伙跟它一样,完全被乔琰牵着鼻子走。 这位黄巾渠帅在前去聚拢部从的时候,甚至觉得他以“濮阳未定,难有闲人,君若以志士自居,何不一试身手”为由,迫使乔琰“不得不”替他谋划攻取田氏坞堡之事,属实是占了天大的优势。 可占优势的又哪里是他呢? 系统:不知道说什么,先同情一下他好了。 “不,你应该说,不是我的口舌功夫生了效,而是我实在运气不错。” 事实上乔琰本没想到在见到梁仲宁的时候,这位会是这样的状态。 但当她自山坡上望见对方溃败的队伍的时候,却意识到,这对她来说无疑要比对方得胜归来要更有从中斡旋的空间。 这也未尝不是她的机会! 从对方口中得知的田氏坞堡,以及出现在此地的典韦,更同样是个好消息。 典韦啊…… 这位投效曹操后承担起了对方近身护卫职责,却最终在宛城之战中力竭而亡的虎将,无疑是个当世首屈一指的保镖。 别看乔琰说着梁仲宁不敢杀她,今日那杆断枪指着她的时候她也面不改色,她还是难免觉得—— 要是有个保镖,她这个“谋士”的人身安全应该会很有保障吧? 谁让她现在只有31的体质,和15的武力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