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不明。 就连这孟津渡口关隘的巡营火光也不太分明。 接连一个多月的守关,对这些惯用骑兵来去如风的西凉人来说,足够将他们的耐心给彻底耗尽。 留守在城头上的守军也已困顿非常了,只是近乎机械地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船只的方向,见没什么动静,便靠着自己手边的枪杆开始打盹。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随着浩荡的河水奔流,于孟津这一段上速度减缓下来,并州士卒背着羊皮囊,与河水一道被冲到了岸上,又飞快地整装列队。 这些士卒里有些还并不太适应水中的划行,却早在前阵子训练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结帮结对的组合。 有些凫水更快的,早混成了小队的领头,在此时也先一步登岸,完成收拢部从的任务。 有些被冲到更远位置的,只能借着前方的弧口弯登陆,快步跑了回来。 在这些限制与联结中,这一出平日里并未完成全盘演练的行动,却并未出现超出乔琰预估的意外。 取代了那“流波将月去”场面的正是这流波带人来! 这一条在乔琰身处于羊皮筏子之上所见的黑线,成功在与对岸接洽后,变成了一片齐整的阵型。 对于这种身着皮甲的士卒来说,在这已经适应了的凫水后站定在岸上,并不至于让他们感到有多疲累难熬,这夏日的夜风吹来也没有多寒凉受冻。 他们只是听着夜色中的动静,捕捉到了一声羊皮筏子划开江水的声响。 下一刻,由张辽所带领的两千余士卒便不管后面还未上岸的兵卒,直扑前方的孟津关而去。 后方的援军再近,便要先被城上的人察觉出动静了,他们必须抢先发起速攻! 这确实是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速攻! 一支原本间隔着一条大河的敌军忽然空降到了这一头的军营中,和天降神兵也几乎没有分别了。 这孟津关上的守军才被这动静给惊醒,就被一支飞箭给射穿了喉咙。 而后,城头上便搭上了数支攀援的铁爪。 这孟津关最大的作用在于扼守黄河渡口,与寻常的城池并不相同。事实上这座守关原本应当将敌方给阻拦在渡河成功之前,也就注定了在这座关城的修建中,并没有形成太高的壁障。 靠着攀援的器具,已经足够让并州军朝着城头进发。 总算还有个站在了边角些位置的守军在城头扯开了嗓子,回过神来后高喊了一句“敌袭”,可—— 在白日里牛辅才为了平复手下不能在此时进行劫掠的怒气,从洛阳城中沽取了不少好酒,在晚膳时候与身边的亲卫共醉了一场,这会儿正睡得深沉,如何能被唤醒起来。 他本觉城外的黄河是一道天险,这关隘本身更是一尊庇护之物,又有在城下军营中的守兵,他无论如何也是处在安全的位置。 却又哪里会想到,被他以为无胆进攻的并州牧,居然会在今夜发动了渡河之战。 但凡乔琰在河上的行舟再多上几艘,或许还会明显些,可当先登岸的这些士卒,于来时几乎与江水融为一体,这便是一支无人可阻的登岸进攻队伍。 登岸的士卒如同洪流一般分作了两列,如若有人能从高处朝着这守关与兵营的上方看去便能看到,攀援城关的只是他们之中的一百人。 对这些时常行动于并州山地环境中的士卒来说,这等低矮的城墙上便是摸黑中也有着无数的落脚点。 他们飞快地攀援而上,占据了孟津关的城头,将惊起的城头守军彻底砍杀后,便打开了孟津的城门。 早已侯在城外的另外八百人立刻与这一百人一道攻入了孟津关内。另外两千人则直入城外大营。 能容纳在城中的守军不过千多人,即便是在全副武装戒备的情况下直接交手,他们也未必是并州军的对手,更何况是在此时。 并州军直接杀入关塞,令这夯土墙的壁垒直接化为乌有,而偏生在刀斧声四起的时候,凉州军还不是在酒酣之中,就是在睡梦之中。 牛辅终于被自己的下属拉拽下了床榻,将脑袋磕在了地上,才总算是恢复了几分神志。 听到外面的交战之声,他的脸色一白,总算还对得起他这凉州军的出身,立刻意识到了在此地发生了何事。 且先不管外头战况如何,他立时出声喝道:“立刻吹响警报……还有,点火报信!” 这两处军营距离洛阳城本身有将近三十里,但孟津关与小平津关之间只有八里左右的距离,加上在邙山之上设置的哨卡,足以做到在一处遇袭后,快速将消息传递到另一处。 若是一方所面对的敌军数量并没有太多,也还没有在这一端的河岸上稳定立足,此时有另一方的人手作为助力,足以做到将对方给清除出去。 牛辅想的很好,却不知道乔琰对此也算是有备而来。 她朝着城上城下交战的场面看去,正见了城上与远处山中的火光,又朝着西边隐没在黑夜中不可能看清的小平津关看去,脸上闪过了一抹危险的笑容。 “麴校尉!” 弃舟登岸的短短时间内,乘坐两只大型羊皮筏子的四百重甲士也已经持盾持矛列队完毕。 听到乔琰点名,本还不算属于并州军队伍的麴义应声出列。 在他被乔琰调到这战备前线后,这四百重甲士之中的三百人就归属在他的统领之下,也跟随他进行着贴地倒伏后快速起身进攻的训练。 此前他还不知道这到底是要用在何处,但在敌方军营混乱中响起的警报号角动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个猜测。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乔琰吩咐道:“你领着你的人伏击在路上,一旦小平津关收到消息前来支援,务必将来人中的步卒给我留在路上!” 三百人并不是个太多的数目,可在小平津关中的守军不可能冒着风险倾巢而出的情况下,又有这一段河岸并不太适合于更多人交战的展开,这个人数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连日的落雨让河岸变得泥泞不堪,也正给了这些甲兵以突袭后制造更大规模混乱的机会。 眼见麴义领命而去,乔琰抬了抬手。 与典韦一道的另外一百重甲士也随之投入了城下军营的战斗。 重甲士在这种平地作战上的优势毋庸置疑。 在这种交战中,身量和体重更大的一方于对冲之间无疑是占据优势的,何况此时领着这百人重甲士行动的还是典韦。 这营地之中接连点亮的火光让乔琰得以清晰地看到,在典韦率领人手的推进之中,那些侥幸聚拢起来的人手,又像是遭到了一道利器从中撕开。 典韦手持重戟一人当先。 因为那羊皮筏子的承重尚可,加之典韦的力量又大,他的身上干脆套上了两件重甲。若非没有单独定制的再大一号重甲,乔琰毫不怀疑在典韦的身上可以套上第三件。 好在以并州边防要地制造锁子甲的能力,这两件重甲的叠加足以让他变成近战上几乎刀枪不入的战争机器。 有重甲士开路,原本还在缠斗中优势不明显的队伍顿时取得了近乎压倒性的优势。 但这还不够! 为了确保牛辅所统领的部从能在对上并州军的时候取得足够的压制力,哪怕有半渡而击的说法,在此地陈列的兵卒也有四五千之数。 在从第一波的偷袭中缓过神来,这些依然堪称凶悍的凉州军已经在尝试进行一番防守反击。 若非军营狭窄积水,又被典韦的虎贲甲士拦在前头,他们只怕早已经选择上马疾冲了。 可有乔琰亲自坐镇此地,又如何会给他们这等反击的机会。这孟津关以引火之法对外传递出求援信号的同时,乔琰也同样令人点起了火。 眼见沿岸的五处火把亮起,分明不是在交战中出现的意外,而实实在在是乔琰给对岸放出的信号,赵云与吕布也率众登上了船。 先行的三千四百人,所为的也不过是给后方的军队制造船只登岸的机会而已。 那些船既然已经被打造了出来,自然还是要用的。 在马钧的协助下,这些船在安装船桨的形制上要更像龙舟而非渡船,以至于当船只入水后,立刻有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对岸而来。 哪怕牛辅此时不是在城关之中与并州军交战,而是能在此时登临城墙,他只怕也没有这个机会做出阻拦了。 在此时抢先一步登岸的并州军与孟津守军所形成的胶着战事中,牛辅完全不可能再分出一支装备齐整的兵卒,来对渡河的船只形成有效拦截。 而这些船的行船速度又足够快。 快到西凉军刚凭借着人数抢占回来了一点微薄优势,并州军的后援就已经抵达了对岸。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打造的大小船只,足够将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都给运送到这一头来,包括骑兵! 赵云和吕布所统领的队伍已快速抵达了河的这一头。 无人阻拦的环境下,哪怕是在登船下船的过程中还耽搁了不少时间,也完全不影响到他们此时的顺利登岸。 乔琰人就在岸边,面前是防备冷箭的盾牌,也当即对这两人所统领的部从做出了安排。 吕布率领彼时前去送过讨贼檄文的数十人,连带着一百骑兵直扑洛阳,务必在半道上对从小平津处派出的报信使者做出拦截,如若拦截失败,看到洛阳北城墙的防卫情况加强,立刻折返回来报信。 这一者对乔琰来说都有应对之法。 在不能确定邙山三十里内是否还有其他火光传信信号的时候,她也只能尽可能地将战事消息拦截在河岸上。 这是对她来说最有利的情况了。 如若拦截成功,他便可守在邙山南部出口,以防有成功逃走的兵卒行往洛阳的方向。 按理来说,这种更需要滴水不漏的行动应当交给赵云才对,但吕布曾经走过这一片山道,比起赵云要对此地的地形更加熟悉几分。 这一点优势在夜间行动中显得尤其重要。 而赵云所率领的骑兵,则在快速整顿队伍后,直从侧面切入了孟津关下的大营! 更有相当一部分随后赶来的步卒遵照着她的命令杀入了关内,务必尽快擒拿此时还在做困兽之斗的牛辅。 牛辅简直叫苦不迭。 他身上的盔甲倒是因为酒醉后和衣而睡,并没有脱下来,反而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阻拦住了几支朝着他射来的箭矢,姑且保住了他的小命。 可摇晃在孟津关内的火光让他无端觉得自己好像还并未睡醒,眼前一阵发黑发红的错乱光影,耳中所听到的消息也都是他手下的哪个亲兵,又在意图带人作战冲出一条出关之路的过程中,被人给斩杀在了当场。 他到此时可以确定,本应当作为庇护的城墙,在此时反而成了对他而言的囚牢。 偏偏他还听到了此时敌方投入更多兵将入城所发出的动静。 他只能在此时选择依托于守关之中的壁障掩体,与残存的亲卫兵卒一道,等候从小平津方向前来的援军。 他也不免在心中打鼓,这对面的并州军为何可以如此顺利地登上这一面的河岸,莫不是—— 莫不是那徐荣已经投降于汉军了!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忽然陷入了这样的危局。 要是让徐荣知道这家伙此时在想些什么东西,说不定都想要后悔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开始调配士卒,预备前来支援。 孟津关位置发出的求救信号他绝不能做到视而不见。 这也并不只是因为牛辅在董卓的安排下变更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而是孟津与小平津之间的守望相助极其要紧,否则何必在这不到十里的范围内设置出了两道关隘。 可在他整装登上小平津关城头的时候,前方黑暗中的江水让他无法去推断下游方向的情况,从陆上所能见到的也只是远处山中忽明忽暗的信号。 对方来了多少人? 孟津处的信号虽然还在闪烁,却无法以最为直观的方式告知于他交战情况。 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先着人将消息送往洛阳,而后自己整装列队出发。 但就算是他派出了信使,他也不敢确保这条消息一定能够及时地被洛阳城中接收。 这些上马出关送信的士卒也并不知道,他们会在山道上遇到吕布这等凶悍的拦路虎。 当然,另一方出行作为援军的也没多舒坦。 徐荣所率领的这一支足有一三千人的援兵,前头的五百骑兵先行,后方的步卒以快速跑动的方式跟上。 这本是个分作了两批的稳妥应援。 但谁又会想到,麴义率领了三百重甲士一部分持着盾牌贴伏在岸边、一部分靠着山壁而站,在步卒跑动过半的时候忽然喊杀而出,将这支队伍几乎居中斩断! 换成是在白日里,这种埋伏绝无可能会起到这样好的效果,可在这个天光晦暗的夜里,这一支队伍造成的杀伤力和破坏性可想而知。 一千横空杀出的重甲士在极端情况下甚至能对上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如今这三百重甲士要想杀退这批援兵之中的步兵也显然只能说是小菜一碟。 徐荣耳闻后方的动静,心中一紧,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必须做出一番抉择。 他到底是要先掉过头去支援后方的队伍,还是要继续往前前去救助孟津,只能选择其一。 偏偏在麴义有意控制了杀出的时间后,这是个前后都无法快速摸清状况的局面。 麴义在韩馥的麾下,哪怕是来到了并州也没得到多少作战的机会,早憋着一股想要证明他本事的气。 即便这些重甲士到他的手底下时间也不长,但这些能承重甲的自然是兵卒中的佼佼者,对他而言已有若利器傍身,更是让他攒着一口气直接冲杀到了这些步卒的前头,绝不给他们继续往前给徐荣报信的机会。 这三百人同时发出一个“杀”字所发出的气势,更是让人不得不对这后方到底出现了多少敌人,产生一种错误的判断。 徐荣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了往前。 前方还有入邙山的隘口,便是那孟津关下的战事情况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协助的范围,他也可以快速转道回返洛阳,加入到守城的队伍之中。 然而当他往前奔行到已能看得见前方军营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山头山口都已经登岸的并州军占据。 孟津关内的战事,也已在人数优势都不复存在的时候,彻底进入了尾声。 牛辅在何处他不知道。 他能看到的只是,那位胜券在握的乔侯骑乘于送过岸来的朱檀马上,提枪策马立于一排甲兵之后,在周遭的火光中显出好一派睥睨天下的气度,也正朝着他看了过来。 眼见这小平津关的守将亲自来援,乔琰不由笑道:“徐将军,你这一出自投罗网,看来是要将小平津也送到我的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