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遂握着那张战书的手都不免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也不会在这种怒火上涌中忘记一件事。 乔琰扎心窝子的写檄文能力,和她麾下兵马的进攻能力,是完全成正比的。 她绝不会只是在宣战言辞中占据道德高点而已。 当他再一次小心地朝着城下张望之际,便看到并州兵马中的一部分正在快速地渡河。 渡河? 攻城是不需要渡河的! 只有要绕过金城县朝着榆中方向进攻的时候才需要渡河。 以她此时麾下部从的数量,也确实可以做到一路拦截在金城之下,将金城县之中的守军先困死在此地,另一路直取葵园峡,将韩遂守在那里的兵马一网打尽。 他对湟中和陇西这头的放松,让他将自己最精锐的兵马都安排在了那个“入口”的位置,甚至才在今日又分出去了四千兵马,这更让他无法承受那一方营垒出现损失的打击! 在韩遂的视线中,沿洮水入黄河的船只也已顺流而来,将此地的兵卒朝着对岸运输而去。 这些船只的往复并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只因黄河在此地何止是河流平顺,还只有不到半里的河面宽度。 自洮水与黄河的交汇处行往金城的这一段里,北岸多是直接连接山壁,并不适合行军,可到了这一段河谷盆地,情况就大不相同。 那非但是一段渐宽易行之路,身在在金城西面和北面城墙上戍守的士卒,也无法将城上的弩箭发射到对面的山脚下。 故而当他们贴邻山下而行,便能将金城当做一个并不存在的障碍。 他们也并不需要担心金城之内的守军会突然截断他们的后路—— 韩遂已没有多余的本事再多派出一支队伍! 若真这么做,他自己的安全也无法保证了。 他无从得知,马腾到底是如何被乔琰打到的城下,又是如何在战败后成为了乔琰补充兵员的来源,给她提供了檄文之中的证据支持,又提供了这些渡河的船只。 他只知道对面的乔并州先用一支长弩箭打掉了他立足墙头指挥作战的信心! 韩遂极力平复着面色,指挥着士卒将盾牌招架在他的前方,才敢继续朝着西面看去。 渡河之船间隔着一段距离,看起来只是一个个大一些的黑点而已。 然而船行速度不慢,好像只是须臾之间,先前还在远处被他认出的马超等人,就已经随同着马匹抵达了对岸。 这些人也毫无停歇意图地直接朝着东面而去。 其中策马尤快的正是马超! 这让韩遂不得不确信,他在方才看罢了信后往葵园峡派出的信使,必然会被他们拦截在半道上。 随后的船只往复,更是让对岸开始累积往东行军的人数。 等到齐备之时,他们便会朝着葵园峡进军。 他的出路在何处? 或许只能寄希望于身处葵园峡的成公英和阎行能够击退敌人,而后回援于金城。 但这种可能性,在乔琰这封战书的耀武扬威面前,简直是微乎其微。 他们是良将悍将,却好像不是能力挽狂澜之人。 在这种书面和现实的双重刺激之下,韩遂明明还只有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只觉心口憋闷到几乎想要呕血,在喉间已有了几分血腥气。 乔琰手握着望远镜朝着城楼上张望,将他的这个表情收入了眼底,不由颇为可惜地说道:“没哭啊?” 她都送了擦眼泪的战书了,这人怎么这么不给她的面子。 可想想也对,盖勋将韩遂边章骂哭骂走的时候,他们才刚完成从人质到反贼的转变,面皮薄一点也可以理解。 他和边章的这一哭,也未尝没有在给自己打出个“不得已”的名号。 有此一遭,在凉州这个对首领还是有几分德行要求的环境下,韩遂的名声还真不算太差。 而如今他早已割据金城郡将近五年,再有多少表面工夫也不剩了。 或许唯独剩下的,也就是没多少骂架本事这一条。 在乔琰这封气死人的檄文面前,他愣是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来。 荀攸已险些被乔琰那一句他怎么没哭给整笑了,又听乔琰在此时继续说道:“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写檄文字字实在的好处了,公达,你说是不是?” 他拱手回道:“若要令对手无狡辩之余地,要么陈词华章高下立见,令人羞于回应,要么处处写实,理据在握,君侯长于后者,今日更让在下大开眼界。” 这颇为活泼的檄文收尾,非但不会令人觉得她少了几分为州牧的宽容气度,反倒让人为之一笑中,愈觉其人格魅力斐然。 荀攸时常觉得乔琰在并州的种种安排让她有种生而知之的咄咄逼人,在行至于洮水和黄河的时候,又听她和傅干在问询了西宫咸池供给凉州的情况后,与对方打赌,在那地方以西还有另外一处盐卤之池,储量比之西宫咸池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有机会必定要去碰上一碰。 不过此刻,只让人觉得她实有进攻之中的从容。 而在发出了这份感慨后,她便让人在阵前摆出个坐榻和蓬伞,悠哉地坐在了那里。 她这个选择也同样没错。 进攻金城并非要紧之事。 韩遂早知道她率军而来的举动中所怀有的必杀之心——若不杀他,她没法跟皇甫嵩和傅干交代,故而贸然攻城只会面对韩遂的绝地反扑而已。可若是先除掉葵园峡的队伍,将他的臂膀助力给彻底斩断呢? 凉州人的特质让他们在金城也不可能囤积过多的粮食,当此地只剩下了金城这一处孤悬之城的时候,韩遂是不可能翻出什么风浪来的。 乔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也不知道皇甫将军那头如何了。” 在她给贾诩发出了从媪围城抢占葵园峡指令的同时,也有另外一支队伍从陇西郡鸟鼠同穴山的山道东出,而后北上,从南面进攻葵园峡。 这一支队伍的主帅正是皇甫嵩。 马腾请求作为这一路的支援的,乔琰也批准了他的这个请战。 对身在葵园峡的韩遂部众来说,马腾和他们是同盟,绝不会坑害他们。 不过马腾到底是刚归降,在反复之事屡屡发生的凉州地界上,乔琰也不敢打包票,马腾此人不会又因为和韩遂联手还能反击,在这个时候又坑她一把。 再加上与皇甫嵩一道祝酒于汉阳城外的时候,她已看出这位老将军战意高涨,偏偏因为进攻阿阳和陇西郡的方式特殊,让他并无用武之地。所以乔琰选定了以皇甫嵩为主。 有皇甫嵩在侧,乔琰也不必担心马腾会有什么小心思。 不过哪怕没有皇甫嵩在,马腾也暂且不敢有反心的。 他掂量着自己的本事和运气,怎么想也觉得,现在能保全自己、转投到乔琰的麾下,已经是他能享到的最好结局。 乔并州能不声不响地打到他的门口第一次,也就能有第二次。 那么与其去尝试一个未必能做到的反制,还不如让他在这葵园峡一行中建立起几分功劳,也好让自己身处在并州军中没那么尴尬。 他和皇甫嵩出陇西而入定西,直往葵园峡而去。 或许是因为时机正好,当他们抵达的时候,见到的并非是两军相持,而是交战。 先前成公英从金城而出,率领援军四千朝着葵园峡方向而去,因这四千人并非都是骑兵,他便让其中的五百精骑先一步与身在葵园峡的阎行会合。 后方的援助在望,又不知乔琰会在何时增派人手,阎行权衡之下,决定抢先动手。 若是给他换一个对手,尤其是做出进攻决定没有那么果断的那一种,他的这个选择绝没有任何问题,奈何他遇上的是乔琰。 而当他面对的是由贾诩指挥的麴义与褚燕之时,这增兵强攻也并没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两方先陷入了僵持的状态。 阎行的骑射工夫确实不错,一杆长矛更堪称出神入化,起码放在韩遂的这一众部将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颖脱而出的姿态,但矛用得好,不代表能击破盾。① 深知自己此时的目的在稳守而不在进攻的麴义,打定了主意要靠着凉州之战证明自己的实力,在葵园峡的交锋中,表现出的守备实力让阎行不由觉得心惊。 也便是在这个僵持不下的时候,他收到了从南方有军队前来的消息。 “南方?”阎行面上闪过了一丝狐疑。 亲随回道:“对方打的是马字帅旗。” 这个答案并没能让阎行觉得惊喜而卸掉防备。 马腾在名义上和他们确实是盟友,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和马腾之间就不存在竞争的关系。 在韩将军并没有明确向对方求援的情况下,对方忽然出兵到此,很可能并不是个正经的援军。 但马腾的旗号到底能不能骗过这些守军并不要紧,只是意在先拉近与葵园峡守军之间的距离而已。 阎行让对方先行止步的说辞,甚至还未来得及让使者传达过去,皇甫嵩和马腾已经朝着此地掩杀而来。 这自南面而来的队伍不需与他们在不足百米的黄河水道浮桥之上交战,只需要骤然发起一番冲撞。 这本就并未在这一侧留有多少人手的韩遂部从,当即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与此同时,对面的麴义也转守为攻。 手持盾牌与长刀的重甲兵,在发起这出进攻之际,所表现出的灵活架势,让人丝毫也看不出他们身上的甲兵负担不轻,可想想并州军平日里的饮食条件,有此等表现又实属寻常。 这是两面合围! 哪怕葵园峡的地形是对阎行这边的本地势力更为有利,也没能让他阻遏住这两头势不可挡的攻势。 他看着面前攒动的人头,咬牙思量,被迫下达了西撤的指令。 走!回到金城或许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成公英也已领着另外的后援军在往葵园峡方向来的路上,两方正好可以汇聚在一处,确保这追逃之中不至被剿灭殆尽。 可当他护持着残部勉强甩开了麴义的追击后,刚看到了正在赶路的成公英等人,就看到在金城的方向,另有一列队伍沿河而来,其中行动在前的,并不是韩遂的部下,而是马腾之子马超! 阎行脸色一变。 打着马腾旗号的队伍,却是将他的部下杀了个七零八落的敌军,马超又怎么可能例外!这疾驰而来的行进方式,这扬起的武器迎面而来,可不是接应的姿态! 也还不等马超冲杀到他们的面前,后方的皇甫嵩已经追杀了上来。 韩遂的部众中见过皇甫嵩的并不在少数。 他们一个多月前还在笑话皇甫嵩此人没点眼力见,现在不只是左将军的位置落到了他们韩将军的头上,还只能困守在朝那城这个老家地盘上,别提有多英名不再。 可乔琰的高平一战,完成了和皇甫嵩的合兵。 现在这位凉州名将,也已如猛虎出笼一般朝着他们发起了夺命攻势! 谁才是真正的左将军,已不需多言! 乔琰驻扎在金城之下的第二日,韩遂还在防备着她会在何时发起攻城之战,就已经看到了从东面传来的坏消息。 确实是看到而不是听到。 被他视为心腹的成公英和最被他看好的阎行都被皇甫嵩所率领的部众扣押着,连带着他的部从一并作为俘虏,从东面缓缓行来。 又另有一支队伍,依然是从他们前往榆中方向所走的河对岸回返,被船只接应到了乔琰的这头。 这支队伍的人数远比先前离开的还要多,这让韩遂不得不做出个猜测,是先前出现在媪围城的队伍也一并到了。 在他往东西方向各自环视了一圈后,他竟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出,到底是哪一面的人手要少些,能让他做出突围的尝试。 南为山岭、北为黄河,又将他其他的撤离之路给断绝了。 他还有路可走吗? 他还能活命吗? 即便城下的队伍好像是为了节省损耗,没有选择直接攻城,依然驻扎在两面的城下,也还是让韩遂只能紧绷着情绪,不敢有半点松懈。 夜来的忧思和外面的磨刀之声相应,形成了几乎将他击垮的情绪负担。 直到这连日来的疲惫压倒了所有的愁绪,这才让他陷入了昏睡。 可在第二日的清晨,金城县城的大门忽然开启,一名骑兵飞驰而出,直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而来。 他行到了近处,巡逻的众人方才看清,在他的手中赫然提着个带血的包袱。 他在距离闻声而出的乔琰还有四五十步的位置勒马止步,将包袱放在了地上摊开,露出了其中的头颅。 而后高声说道:“韩遂已死,在下来献韩遂首级,请乔侯接管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