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琰耳闻这一句,不由心中唏嘘。 刘虞他若是生在安定之年,在一方贫瘠之地做一大员,或许还能凭借着他爱民如子的品行和他在治理民生上的才干,将此地发展到富庶丰饶的状态。 可时逢乱世,他在统兵天赋上的欠缺,却让他寸步难行,更是难免因为这等指挥不当的情况,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早先他得到汉灵帝的委任平定张举张纯之乱,他可以因为对乌桓人的态度所博取的好感,行悬红贼首之事,以另一种方式瓦解乱贼,以至于这种缺陷还未曾暴露得这么明显。 但当他以正面统兵作战的方式面对公孙瓒之际,这就成了对他来说极其致命的一点。 公孙瓒不会跟他讲究什么情面法理,也不会讲究什么品行之说。 将近十年间的戎马倥偬,也让他形成了极有个人特质的作战风格。 出身寒微的履历,让公孙瓒在必要的时候不乏变通之能,多年间统兵人数的限制和骑兵的兵种,又让他极其擅长以少打多的突袭战。 这场对刘虞的埋伏,还偏偏发生在了滨海道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下,发生在公孙瓒必须依靠这一战取胜,来保持对蹋顿的统领状态之际! 这样看来,刘虞落败得也实在不冤。 以乔琰看来,即便是要对彼时东逃的公孙瓒与蹋顿行追击之举,也绝不应该抱有什么一战定胜负,或是为图减免伤亡而行人数震慑的想法。 这些士卒的磨合程度尚不足够,又刚经历了公孙瓒的袭营惊吓,反而会在公孙瓒的面前暴露出无数漏洞。 但对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刘虞来说,这些话还是别说了。 乔琰只是正色朝着一旁的麴演看去,“军报中难以尽述眼下的情形,我自晋阳赶来此地,幽州那边应当时局还有些变化,此时如何了?” 麴演眼见乔琰并未有责备他的意思,先心中一松。 他本是抱着建功的想法出战的。 在公孙瓒袭营的时候只是造成了他的受伤而没能将其斩杀,已经让麴演郁闷不已了。 现在又被公孙瓒打了一场翻身仗,也就更让他担心自己还得被牵连。 好在,乔琰看起来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回道:“君侯来前,文远刚有新消息传来,在他退守居庸关后,广阳郡与渔阳郡都只能落在了公孙瓒的手中,乌桓兵马大量朝着渔阳方向而来,驻扎于此地,公孙瓒将滨海道所得战俘纳入己方部从中,打散在与冀州接邻沿线的戍防,他本人则携其精锐驻扎于昌平。” 乔琰沉吟片刻,“此举意在防备袁绍入侵,也防止刘幽州旧部难以听从他的安排,反而给了文远反攻的机会。公孙瓒此人的确有善战之能。” 麴演又道:“此外便是,按照文远所派出的哨骑探报,有一队公孙瓒麾下的精锐并乌桓骑兵南下而去了。” 南下? 乔琰斟酌了一番公孙瓒和蹋顿这个化敌为友举动的意义,和公孙瓒有可能说服蹋顿为己用的理由,估量起了公孙瓒和袁绍在此时联合的可能性。 或者说这大概也不能叫联合。 公孙瓒的野心勃勃与其所表现出的实力,都令袁绍对其防备有加。 但公孙瓒可以为自己和蹋顿讨要一个名号,让两方暂时处在互不干扰的状态。 有了滨海道之胜,公孙瓒完全可以进一步收拢幽州的势力,只是还缺了一个正统之名。 而比起他往南下扩张,他的首要矛盾还是与张辽,以及其背后的乔琰对峙。 那么袁绍确实是可以和这位恶邻暂时谈谈的。① 何况要商讨待遇的,还并不只有一个公孙瓒,还有一个蹋顿。 乔琰心中一转,当即朝着刘虞说道:“公孙瓒若欲结袁绍得以正名,我等如今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我即刻发动并州兵马强攻昌平,蹶张弩虽还在关中并未送返并州,但与幽州突骑作战原本也不能依靠此物。此战之中,令吕奉先与马孟起等人自绥远城出塞,绕行至燕山山脉后南下,奇袭公孙瓒后方,同时令文远出居庸关与之合击,或能令公孙瓒难顾首尾。” 她话还未说完,麴演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此法确实可行! 公孙瓒此时要全力防备的,乃是上谷居庸关的方向,又哪里会想到,原本作为鲜卑支部南下豁口的地方,会骤然局势转换,变成敌军入侵之地。 以吕布和马超的实力,以及吕布麾下所配备的大宛宝马,要走这一路塞外之行,也确实不难。 若非此时乃是乔琰与刘虞在交谈,麴演都恨不得横插一句,说他也想去。 但他听到的,却是刘虞以依然虚弱的语气开口道:“不必了。” 眼见乔琰战意高昂,刘虞心中也未尝没有被说动之意。 可他难免想到先前贸然出击所造成的损失,也进而想到,若按照她所说之法出战,广阳与渔阳二地必然深陷战火之中,这两地的民众又当如何呢? 何况乌桓此时与公孙瓒结盟,一旦乔琰不能斩除后患,随时可能引发乌桓的反扑。 到了那个时候,才当真是幽州之祸了。 刘虞虽然亲眼见过乔琰到底是如何起用凉州羌人、安定民生的,先前那一战的阴影还是让他下意识地往悲观的方向想了。 再者说来,关中初定中央无主的情况还是黄琬在劝说他上位的时候所说的,也确实是如今的实情。 倘若将并州乃至于关中的势力都投入到幽州的战局中,谁也无法保证,这些看似已经平定的地方不会掀起新的民怨。 原本的幽州战局里,刘虞得到了乔琰麾下众人的协助之余,大半兵员和物资补给都是出自幽州的,他还没有那么多拖别人后腿的负罪感。 但,如今呢? 在他神思恍惚地被人从幽州前线送到并州来的路上,他最先想到的不是要为长子刘和复仇,而是—— 他不能再让幽州陷入这样的处境之中了。 他缓缓地又做出了一句补充:“不能再让他们为我受累了。暂时处在休战局面,又有烨舒在并州方向随时兵进,公孙瓒应当不敢放纵士卒劫掠平民,反该好生治理幽州才是。” 若要乔琰评价,这话说的……实在是很天真。 公孙瓒面对危机的手段确实可圈可点,但他绝不是一个能从马背上走下来,转入治理民生工作的人。 他从骨子里透露出的特质无外乎就是两个,扩张与进攻。 联合乌桓也只是他为了达成这两个目的的必要妥协而已。 所以要让他在幽州发展基础建设,听上去简直像是个笑话。 不过乔琰并未对刘虞的这句话做出任何的驳斥,而是果断地转入了第二个选择。她道:“若第一条办法不行,那就请您尽快回返关中即天子位,一旦稍有迟缓,袁绍若要向公孙瓒妥协,必然让弘农王下令,委任公孙瓒为幽州牧,以乌桓蹋顿为乌桓单于,加王侯之位。” “他……” 刘虞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乔琰给打断了,“您想说,袁绍不该做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毕竟您乃是先帝所委任的幽州牧,也是托孤之臣,袁绍虽另立弘农王为邺城天子,也不当褫夺您身上的名号,否则其遥尊先帝的说辞便站不住脚跟了。” “可这种限制是可以被打破的,他还可以在以公孙瓒为幽州牧后另做一件事!” 她语气严肃地说道:“您已有滨海道一败,他要联合公孙瓒给您身上泼脏水,也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这世上多的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事,所以只要您一日没有夺回幽州,这种未曾澄清的恶名就会相伴左右,也会让公孙瓒从叛贼,变成一个站得住脚跟的幽州牧。” “要应对此事唯一的办法,就是您速往关中即位,如此一来,袁绍与公孙瓒此举便只是东西二朝对立之中的常态,并非真是什么品行问题。” 刘虞滞涩了好一瞬,方才回道:“可我是一个刚有滨海道之败的罪人,又有何面目担任至尊之位?” “您这话还是说错了。”乔琰回问:“昔年先帝耀兵于西郊大营,遴选度辽将军之际,可曾真要他本人也能精通骑射、统兵有方?” 并不需要。 刘宏长年身处禁宫之中,他只怕连军队指挥所用的令旗都看不明白,更遑论出兵作战。 但这并不影响,在他的麾下有卢植朱儁皇甫嵩等能征善战之辈。 也并不影响,彼时的刘宏可以给自己打出“无上将军”这样的名号。 乔琰又问:“我再问您一句,倘若您为天子,这长安乃至于关中,是否能在您的手中彻底摆脱董卓之乱的影响?” 刘虞虽未开口却颔了颔首。 以他在幽州所达成的平抑粮价结果,他确实有这个本事。 乔琰:“倘若您为天子,可敢保证绝不会重蹈先帝卖官鬻爵之覆辙,令朝野肃清,政令通达?” 这句话,非要说起来竟是一句对汉灵帝直白的谴责。 可这还真是一句以乔琰的身份能说出的话。 她的祖父乔玄位居太尉官职的时候,西园买官之风还未曾开启。 而她本人官至并州牧,也依靠的是本人的实力和功绩。 正因为她与她的长辈都没做过,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其提出批判。 而当刘虞望着乔琰的眼睛之际,从其中品出了一种势必要把守这条底线的执着。 他回道:“当然可以。” 这话他回得很坦然。 他在幽州牧的位置上若是有想要敛财的想法,早可以积蓄起一笔不少的财富,又何至于在先帝病故前想以太尉职务委托于他时,因无余钱上任,先后以其他贤才举荐于中央,请先帝另选一人。 若这个决断的权柄真能在他的手中,他势必要尝试肃清风气,令朝野改观。 听到他这个果断的回答,乔琰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既然如此,您又何必以罪人之名而推脱呢?若是输给叛逆之臣也要算是罪人,皇甫将军也一度拿凉州乱贼无法,难道也得算是罪人不成?” 乔琰朝着他俯身下拜,“刘公高义,为宗室典范,天下引领,以公为归,何必以一时之成败而妄论英雄!” 听闻乔琰赶来的消息也匆忙前来的雁门太守郭缊,没听到前面的那段对战局的剖析,倒是听到了乔琰所说的这一句劝进之言。 当年她行箭射刺史之举,郭缊就极有判断力地做出了“同流合污”的举动,今日他也在瞬息之间判断出了此事对乔琰、对并州、甚至是对天下来说的优劣。 不必乔琰对他给出什么指示,他已朗声应和道:“请刘幽州即天子位!” 麴演后知后觉地也补上了一句,撑了撑阵仗。 当随同刘虞一道撤入并州的黄琬也闻讯赶来的时候,他便听到乔琰告知于他,刘虞已愿意前往关中了。 不过刘虞还做出了一句补充,他即位天子,乃是在眼下局面中的不得已之举,倘若刘协能够被找回,他绝不二话,立刻退位还朝于刘协。 “……”黄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对此目的终于达成感到欢喜,还是应该觉得心情微妙。 所以说他前来劝说刘虞的意义在哪里?他好像根本没有起什么作用的样子。 但此刻要紧的是接下来的天子即位之事以及司隶秩序的恢复,而不是介怀于他是不是白走了一趟。 乔琰对他说道:“请子琰先将刘公送回长安,等我先往居庸关走一趟,确保此地防守无虞后,再入关中。在此之前,劳驾您与卢公荀公等人,将礼制等事商议妥当。” “洛阳离邺城太近,在短期内依然不适于作为都城,只怕这国都还得选在长安,所幸刘公素来行简朴之道,这长安宫室所需修缮的不多。” 因推举天子之事暂时告一段落,黄琬也不免在此时有这等闲情逸致调侃道:“这也是烨舒先前推举刘公为天子的理由?” 乔琰笑了笑没做出回答。 如今各地财政都不丰,有一个崇尚简朴的天子在位,方能上行下效,不是吗? 既已有决断,事情便该尽快办起来。 刘虞虽还在病中,但他的这个病乃是心病,并不影响此时车驾南下前往长安一路的颠簸。 黄琬与之随行而去。 乔琰说是说的要先往居庸关走一趟,还是先完成了对天子仪仗的擢拔,令这些并州骑兵将刘虞妥善送入关中。 望着这一列远去的背影,她这才朝着身边的戏志才开了口。 她前来雁门的时候也将他给带上了,以防刘虞没能被她的说辞给说服,到时候还能给她拿个主意。 好在刘虞被她说动,还省的他们再费什么苦功,所以现在乔琰问的便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以志才看来,刘伯安即位天子后,我可有机会拿下大将军之位?” 早前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都给出了骠骑将军的名号,但因前者处在董卓的钳制之下,后者乃是被袁绍迎立的伪朝,无论是哪一方的委任她都不可能接。 可如今是刘虞即位,作为倡导此事的首发之人,她却可以顺理成章地从中获得高升了。 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之权,有此名号,她便可在南征北讨之中不需时时处处问询朝中意见,从理论上来说自然是乔琰的首选。 然而戏志才回道:“我倒是觉得,君侯应当试试另外一个位置。” 对上乔琰转投来的目光,戏志才语气从容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大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