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猛浑然不知,他其实是乔琰钦定的展示对象,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跳进了这个陷阱之中。 当他从那捧刀之人手中接过刀的时候,甚至还相当敬业地将刀上下左右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了个结论—— 这确实是一把极好的刀。 不过好刀与好刀之间门当然还是有分别的,比如说这种胜在割喉锋利的刀和那等厚背刀,就有所不同。 前者胜在锋利程度和韧性,后者胜在强度。 张猛手中的刀便属于前者。 也就是说,这把刀若是应用在实战之中,可以轻易划破血肉,但是重甲也可以出色地阻拦住它的刀锋,那么,现在在他面前的水泥地呢? 若是后头的那一种,或许还可以依靠其强度和掼下地去的爆发力,在非常极限的情况下给水泥砸出个小口子。前者却显然不行。 但张猛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在意识到这是一把何其锋利的长刀后,他甚至还向着那先前持刀之人索要了一些用来测试刀锋利程度的东西,比如说木头,再比如说皮甲,甚至是其他刀兵。 总之最后的结果让大家都很满意。 他这种严谨的表现,怎么说呢,让他是一个托的可能性大幅度降低了。 这个“大家”甚至并不只是指那些围观群众。 张猛也显然很满意眼下的情况。 要他看来,好刀在手,配合他这一身气力,便是削金断玉也不在话下,更何况是这样的一条路! 与此同时,乔琰远远看着这一幕,也不由露出了个笑容。 旁边有人出声:“我看君侯此举何止是在展示这条神迹之路,也是在展示这刀了。” 听一旁的程昱这么说,乔琰回道:“这只能算是次要的作用。各家都知道,要有兵戈之利方能克敌制胜,手里有铁监的也早已想着如何让刀变得更为锐利了,我们所做的也只是尽己所能而已。” 这并不像是从土路、石子路发展到了水泥路一样,是发生了质的变化,用现代的话来说,这只能算是在品控上做出了改进。 但当张猛用这把刀斩断了一位荆州来客的佩刀后,众人望向这把刀的目光也不觉有几分改变。 此地原本只是对长安这一段新路的展示,却已经在此刻,从纸张到名马到军队,现在又转向了刀兵,形成了一种虽不必明言,却让人觉得处处强盛的印象。 可也正是这样的一把好刀—— 张猛搓了搓手心,牢牢地握紧了刀把,朝着水泥地上劈砍而去后。 电光石火之间门,众人只听到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铁具弯折之声,从那刀尖和地面交触的方向传来。 这显然不是切水泥地如切豆腐的情况下会发出的声音! 张猛差点一个重心不稳往旁边倒去,总算他还算有几分武力,才让他站定在了那里。 而他甫一站定,便不由看向了那把刀陷入了呆滞。 在他沉身运气劈砍的那一刻,他可以确定自己已经用尽了全身解数。 刀劈地面的瞬间门,从刀口传递到手心的震颤,甚至让他的手臂肌肉处在了格外痛麻的状态。 若非他凭借着本能保持了对那把刀的紧握,它必然会脱手而去。 正是因为这样的执拗,有那么一个瞬间门,他甚至觉得这条胳膊好像已经不是属于自己的。 但这份“努力”显然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回报。 他非但没有成功让自己在这块地上留下任何的划痕印记,还让他手中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刀,在刀尖处的刀口翻起了一层醒目的卷边! 要不是这把刀的韧性已经足够强了,张猛甚至怀疑它会折断在当场,然后由崩飞的铁片再给他一个逞强的教训。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张猛就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后怕。 若真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绝不可能有躲过的机会! 如果说,这种没砍成功地面反而让自己差点受伤的情况,已经足够让张猛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另外的一种情绪则更加难熬。 在他握着这把已经形同废铁的刀愣在原地的时候,他觉得周围人的目光都在朝着他看过来,用一种不需多言的眼神在说——看呐,这就是那个自不量力的人。 这种潜台词让他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或者是能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就好了。 让他回到刚来到长安的那一刻,将那句对这条路的轻看之词都给收回去。 不过实际上,此地的绝大多数人在看到这把刀的刀口卷折后,随即看向的并不是张猛涨红的面色,而是这浑然一体的地面。 长安的民众是亲眼见到这块地铺设而起的,也就清楚地知道它在原本是怎样一个泥浆一般的状态。 可现在呢? 现在它却已经成了人车无法踩坏,刀剑无法劈烂的坚石了。 这是一种何等神奇的景象? 要知道,石头甚至还无法有这样平整且巨大的一块。 所以这样的存在无疑是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当张昶将发呆的张猛从水泥路上拉拽下来的时候,那些长安民众又听到负责戍守此地的卫队告知于他们,一会儿等到天子和百官的车架从桂宫行驶往城门,再从城门回返后,他们就可以亲自踩踏上去感受一番了。 毕竟长安做出的律令是,如果这条御道的两侧有护栏设立,他们踩上去才是犯法的,所以今日拆掉了护栏后他们可以走,往后没有设立壁障的时候他们当然也可以走。 他们也可以走上去看看? 众人互相朝着对方问询了两句,确定自己并没有产生幻听,顿时面露喜色。 他们上一刻还在对张猛那刀口翻卷情况将信将疑,现在都转而盯紧了面前的地面,生怕在轮到他们可以走上去的时候会错失最好的位置。 又一批车轮在他们的眼前经过又回返,而后便看到,原本拦截在他们面前的戍守兵卒都有秩序地朝着长街尽头撤退了出去。 卢植刚从车上下来,转头便见那后头的长街上站满了人。 想到方才经过的时候的场面,他便不觉有几分想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民众面对天子与朝臣的车驾低头,并不是因为避讳天子威仪,而是因为在研究这条路的底细。”见乔琰从指挥今日这些展示活动的看台回返,卢植便与她说道。 乔琰调侃道:“也或许他们是在想,凭借着天子与三公的分量,能不能把这条奇迹之路给压坏吧?” 王允先前距离有点远,没留神卢植说的那句话,只在此时听到了乔琰说的这个分量二字,便开口问了句:“什么分量?” 乔琰回道:“重于泰山的分量吧。” 听她这么说,王允无奈地摆了摆手,“大司马就少拿这种话来调侃我们了,我看今日那四种出现的纸张都要比我们重得多。” 别说是张昶对这些新出现的纸张抱有十万分的好奇,就连王允在先前经过那几张白纸黄纸之时,都忍不住有点手痒。 但想到乔琰总还是会给他们做出解惑的,他还是按捺下了好奇心,朝着乔琰问道:“你说到这个纸我就想问了,能看明白这些纸张品质的到底还是少数,说不定你多让几个人来试试劈砍地面,都要比让这几张纸在此时出场有用得多,为何还是选择了此道?” 乔琰伸手指了指那边人群拥堵的路面,朝着王允问道:“以王司徒看来,我除了让先前那人劈砍之外,再多找几个人活跃气氛,会比得上让他们自己体验吗?” 显然不会。 更多的人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尤其是这种此前并未出现过的。 在王允所能看到的画面里,就有人正在用自己手中的扁担朝着地上戳戳点点。 或许是因为看到张猛的手臂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到挥刀之前的状态,便再没有人敢以过分暴力的方式来做出测验。 这样的举动当然更无法让那条水泥路产生什么破坏,但这些人依然对这种行为乐此不疲,还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样子。 要王允看来,他们也已经更进一步地确信,这是一条有若上天赐予长安的神奇之路。 确实要比再让其他人做出展示要有用得多。 “但你好像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算是如此,也大可以取消这个环节。”王允回道。 乔琰对此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大概可以叫做,发动群策群力的小花招。” “此话何解?”卢植在旁问道。 “这么说吧,”乔琰解释道,“要让我来想出办法宣传这条路,或者说让我的下属来想,顶了天去也就是你们今日所看到的程度了。可我们既然要让长安朝廷的威名远播,形成对另一头的压制,当然不能止步于此。” 听到她这么说,饶是卢植和王允已经知道乔琰向来敢想敢做,也还是没料到,在这场他们已经觉得别开生面的情景面前,乔琰居然是还觉得不知足的。 她也还有着更宏大的目标。 只听她继续说道:“想想看吧,既然此番盛典之中能拿出这样的纸张,也就必然有着生产之法。若有这个能力的话,谁不想让自己的书籍诗文以一种更加美观的方式记录下来,甚至可以随手翻阅,谁不想让自己的墨宝以一种更有表现力的方式存在,谁不想试试以绘画在纸上而非岩壁之上的方式,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给记载下来?” 这话说得让王允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乔琰道:“王司徒,恕我直言,倘若你是一位与我并不相熟的世家子弟,原本是因为限酒令的事情前来寻我发出质问的,现在却看到了这样一种能满足精神追求的良品,你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又有一个很可惜的事实是,距离论酒会还有将近十天,暂时得不到解惑,只因在此之前我并不打算和他们做出任何正面的交流,甚至在早前还离开过长安一段时间门,以避开他们的上门拜访,他们该当如何做才能确保不会被排除在外呢?” 纸张这种东西,和棉衣是不一样的。对这些世家子弟而言,没有棉衣他们还有皮草,完全可以满足他们过冬保暖的需求。 反正只要有钱的话,总不能沦落到冻死的地步。 充其量就是在乔琰、阳安长公主与麋竺折腾出来的宣传中,他们如果还是按照之前的穿法,就容易显得不够紧跟潮流。 但如果他们还是用着旧式的纸张,而不是那等洁白莹润的桑皮纸的话,可能就是脸面的问题了。 文人的脸面。 她何以要在这个时候拿出四种纸张来? 除却竹纸是她新得到的之外,因楮皮纸、青檀皮纸和桑皮纸都属于“皮纸”的范畴,在制作的时候是可以类推的,所以并不是最近才得到的产物。 之前她没将其拿出来,而是等到了此刻,只是因为—— 她需要凭借着这两样东西得到一份合格的利益交换。 此时就出现得恰到好处。 在通过竹纸打出低廉旗号,扩大乐平月报发行以及降低教育成本的同时,她也需要拿捏住另外一些人的命脉。 王允试探性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将这条路当做近来宣扬的重点,他们不如在此事上推一把力,从而得到这纸张的消息?” 乔琰回他:“在他们还不舍得放弃酒业暴利的情况下,当然是这个举动最讨巧。” 要王允分析眼下局面的话,只怕还真是她所说的这种情况。 她还没对限酒令做出解释,却已经先一步夺回了主动权,让人不得不跟她缓和关系,那么这些人若是对长安这条极具奇观效果的道路做出一点“力所能及”的宣传,无疑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举措。 而一旦他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各家的消息门路和宣传渠道,甚至是他们自己的声名,都能让“长安有奇路”变成一个让五湖四海获知,也绝不会有所怀疑的事实。 这也并不损害他们本身的利益。 乔琰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他们会各显神通的。” 各朝各代的文人所写的那些野史杂谈传记故事,一个赛一个的精彩,或许流传到后世还会有什么“泥水流长安,点水化为石”这样的离奇故事。 总之,让他们发挥去吧。 卢植怎么听都觉得乔琰这话里有点促狭的意思,但当他朝着那片喧闹的场面看去的时候,又不由想着,这点促狭实在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在这片人潮涌动之中,他看到了个格外有趣的画面。 有个此前负责守卫水泥路不被破坏的家伙,拎着附近不知哪户邻家的狗,将爪子往面前的地面上盖,颇有一种很是可爱的意思—— 之前不是总想要往上面踩吗?现在可以踩个够了。 两方之前的围追堵截竟会以这种方式收场,也着实是有些“和谐”的。 若无关中地界上的秩序井然,民生和乐,便绝不会有这等童趣盎然的画面。 或者说……这条狗可能真的如同那些围观者最开始的猜想一般,是在锅里而不是在这里了。 他想到这里,更觉眼前景象的难能可贵之处。 身在人群中的袁耀也看到了这一幕,目光微微闪动。 他此刻已踩在了这条特殊的道路之上。 虽是被裹挟在这人流之中,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对这样的场面同样报以十二万分的好奇。 直到那些周遭的卫队逐渐散去,从原本阻拦他们踏上这条水泥路,转为疏散人群,让后续涌来的人能上来一观,袁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不应该沉迷于此,而忘记了他来长安所怀揣着的首要任务。 他是要去求见大司马来给父亲求医的! 袁耀连忙从人群中朝着外头走,按照这些卫队提示的离开方向走。 但也正是在他将视线从朝下看着地面变成平视的时候,他忽然从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哪怕对方穿着的是一件陌生的衣服,又哪怕他低着头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可他们到底是曾经以堂兄弟相称,在洛阳做过玩伴的,绝不会认不出彼此来。 那是袁绍的二儿子袁熙! 可他为何会在这里? 想到父亲此番受伤,正是因为袁绍派出的沮授从陈留郡而来突袭,袁绍又与这长安朝廷是处在对立的位置上,袁耀想都不想地追了上去。 倘若他真没认错人的话,能将袁熙给逮住也未尝不是一件功劳。 但周遭为了见证这条新奇之路而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袁耀只是一个晃眼之间就发现自己将袁熙给跟丢了。 当他再试图朝着人群之中张望的时候,又哪里还能再看到袁熙的踪影。 袁耀可以确信,自己的眼睛并没有出现问题,那么他看到袁熙就应该不是眼花之类的情况。 可惜没抓到人! 他也只能一边在心中暗忖,袁熙若真来到了此地到底是抱着何种想法,一边朝着大司马府而去。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还没等他递交上拜帖,在他来到府门前的时候就已经被等在此地的人给叫破了身份接了进去。 不过乔琰并不会告诉他,这是因为在他从豫州出发的同时,身在豫州的情报人员就已经将消息以飞鸽传书的方式送往了关中,便有人提早留意起了袁耀的入城。 这才让他的出现变成了一种并不算是意外的事情。 但这样的信报当然也有局限之处,比如说,沮授和高干往陈留郡出发的行动,因他们并未从邺城领兵同行,自然也就不可能被乔琰的人手获知,所以当豫州战报送到乔琰的手中,说到沮授是调动了陈留高氏的私兵奇袭汝南,而领兵之人名为高顺的时候,乔琰看着这条消息看了许久。 好在这条消息对她来说并不算是不妙。 袁绍采用的是这种进攻手段,也就意味着,他已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攻伐豫州的目标,而另一方面,这条消息也在提醒她,别看她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也还是不能小看自己的对手,更不能小看这些蝴蝶效应。 但当她转头听着袁耀提及,袁术想要请华佗往汝南走一趟替他医治的时候,又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袁术这厮是不是在一众汉末群雄之中的画风太过出挑了一点? 如果说得稍微直白一点,他是不是太心大了一点? 在这种时候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经历过这种方式的一败,他需要如何挽回自己在汝南袁氏宗族面前的形象,而是请个名医来给他看看。 只能说,得亏华佗确实是看外伤上的好手,也算是对症下药了。 说出来也勉强算是个有理有据。 可惜的是,乔琰并不打算将华佗外借给袁术。 “元化先生如今另有要事要忙碌,暂时去不得汝南。”乔琰回道,“但元化先生去不得,他的弟子却能去。前将军为逆贼所袭扰,于拱卫州郡中负伤,也算是大汉功臣,朝廷自当重视,不会袖手旁观。” 这话说得就很给袁术脸上贴金。 袁耀才进长安城,就被乔琰折腾出的场面来上了一出实力震慑,现在还听到了这样的话,又哪里会觉得这是在糊弄他们父子。 他只觉得这位乔侯先前未曾对汝南做出支援,很有可能是因为被其他事情牵绊住了手脚,而不是对袁术不闻不问。 就连现在也并不是对袁术的伤势不重视,总归就是……可能只是不合适调用华佗而已。 袁术若是知道他将儿子派出来请医生,却带出了个对大司马的崇拜者,可能都想骂自己怎么做了这么个决定了。 但他现在对长安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的好儿子因得知乔琰准备派出的樊阿乃是华佗弟子中最善于针灸养生之术的,还能替袁术平一平心火,越发觉得这位乔大司马实实在在是个好人,而后就将自己在长安看到了袁熙这件事告知了乔琰。 “袁熙……袁显奕?”在将袁耀暂时安顿在长安驿馆之中后,乔琰扣着桌面,思忖起了这位的出现,有没有可能让她有什么居中牟利之处。 虽然袁耀也说了,他并不能保证袁熙确实在此地,也有被他认错人的可能,但想想之前那张乐平月报上的元某人升迁励志记录,会出现袁绍将人派来长安的情况并不奇怪。 乔琰也会让人去确认这个消息是否属实的。 但有点遗憾的是,有了田丰这个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把自己赔成股肱之臣的典范,袁熙显然不会在同时来上一出卧底的行径来跟田丰会合。 这样一来,在如何处理袁熙这件事情上,就有些麻烦了。 若是将他当场抓获呢,以袁绍对这个儿子的态度,大概不太可能用来在赎换人质中获取利益。 若是放他走呢,总不能真让他从田丰这里获知了一些消息,而后从长安安然脱身。 那样一来乔琰也未免太亏了。 总得—— 让他发挥出一些用处才好。 只是让乔琰有些意外的是,她先收到的并不是袁熙的消息,而是她与卢植和王允所说的展示纸张理由,居然在第二日就收到了一个反馈。 蔡昭姬来见她的时候语气古怪地说道:“君侯,有人来问,乐平月报接不接受外面的投稿,投的文学板块。写的正是昨日的长安路展示之事。” 乔琰从原本懒散枕靠的样子坐直了起来,“哪位大才来了个一蹴而就的文章?” 蔡昭姬回道:“此人名为王粲,乃是先司空王叔茂之孙,但……” “到底要不要用这篇词赋,还是请您先看了之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