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礼物……确实是挺贵重的,但对田丰来说,这可能是一份太要命的礼物。 “你好像已经笑了半天了。”乔琰送走了有些恍惚的田丰后,朝着一旁的郭嘉看去,不由摇头。 郭嘉摆了摆手,“论起送礼,还是君侯是个内行人……把刻有田元皓假名的蒲扇锉作为送往冀州纪念其高升的礼物,也就是君侯做得出来了。” 论起送礼的贴心,那大概还是东海麋氏的麋竺在此事上在行。 但要论起送礼的扎心和脑回路特殊,大概把乔琰麾下的所有人捆在一处打个包,都没法和她相比。 郭嘉一想到田丰在刚才看到那个特殊的礼物,有一瞬间如鲠在喉的神情,和说不出拒绝理由的卡壳,再一想想这东西送到冀州之后会出现的情况,他就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虽说眼下旱灾当头,时局不易,就连禁酒令那见鬼的两年也还没有结束,但人嘛,还是要寻找一点苦中作乐的东西,才能让自己保持充沛的工作精力不是? 看兖州乔氏那群没眼力见的东西是一个乐子。 本以为他们先前在对乔琰的评判上没点远见卓识,甚至硬生生将自己给送到了乔琰的对立面,已经算是他们所能表现出的极限了。 凭借着乔氏在兖州梁国境内的底蕴,加上兖州此时的立场,他们和君侯不在同一阵营,或许还是一种保全自身的法子,谁知道他们居然还能有别的骚操作。 和寿张王氏联名的邺城上告,非但没让袁绍给曹操做出什么拖后腿的举动,反而让这两家都被迫献出了不少存粮。 袁绍没蠢到在这种时候做出自断臂膀的举动,这兖州乔氏的人倒是觉得他可以这么做。 另一出乐子是徐州那边。 这片被乔琰用来磨炼后辈的场地,在两年前被分成南北对峙局面之后,眼下又要迎来新的变革,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到随后的事态发展,这些备受乔琰期待的小辈又能不能拿出让她满意的表现。 再有的一出,便是袁绍这里了。 乔琰在将这蒲扇锉让人送走的时候,脸上还浮现出了几分不舍的意思。 “把精铁往别人的地盘上送……还是在现如今能起到大作用的铁器,这世上真是少有我这般贴心的人了。” 郭嘉回道:“但袁绍大概不会感谢您的。” 这一件东西中所表露出的信息量可真是太多了,本就已经受到灾情困扰的袁绍会怎么想呢? 反正大概不会真的觉得,乔琰只是想让元封闻名乡里,成为自冀州前往司隶务工之人的表率。 该说不说,袁绍这人在给田丰安排假身份这件事上,其实还挺尽心竭力的。 元封这个身份并不只是单薄的一张户籍证明而已,还有着明确的家乡所在地,和围绕着这个姓名所形成的一系列人际关系。 除了“元西”这个儿子是因为袁熙到访长安才出现的意外,其他的信息都是详细可考的。 故而在那封田丰升官后所写的家书和送到冀州的蒲扇锉被送到他的家乡之时,整个对信和礼的接收过程,都找不出任何的问题来。 甚至在此地随便找到一个人来问,元封此人是谁,大概都能得到一个相同的回复—— 一个为了给家人带来更好生活,故而前往并州去碰碰运气的勤恳老实人。 就是这样。 若是需要的话,他们甚至还能说出几句和“元封”有关的细节。 不过这些人所要记住的信息,当然都是袁绍给他们安排好的。 在送信之人走后,当即有人将送到此地的东西都一并移交到了驻守在此地的亲卫手中,由此人快马……不,快车加鞭地送到了邺城。 还有个千斤重的大铁块在,再有本事的跑马也没法将它直接扛到邺城去。 袁绍看到这么个玩意都茫然了一瞬。 沉重的蒲扇锉被数人合力,小心地抬到了他的面前,并将其上所刻有的“元封赠予乡里凿井之用”几个字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先前除了被袁熙送回来消息的那一次,田丰让人送回的信件里,大多是为了防止乔琰对他身份产生怀疑的寻常家书,袁绍也看过几封,觉得田丰为了写出家书的真实感,那可真是竭尽了全力。 后来因他要协助弘文馆出题的缘故,甚至被严格管控了起来,袁绍也没想着,还能在短时间内得到田丰的回应。 再加上天灾的缘故,袁绍也差点忘记那选拔已经完成了,以至于忽然在此时收到这样的东西,还真有点没反应过来。 但也或许,就算他早知道田丰要给他送个东西,也绝不会想到居然会是此物。 更别说,还有在信件中提到的升职! 他的眉头竖起又压下,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对着许攸问道:“这叫什么?衣锦还乡吗?” 袁绍在看到蒲扇锉的那一刻就认出了它的身份。 他手中是有乐平月报今年的几份刊物的,毕竟就连冀州和青州在预防蝗虫的举措上,都有不少是跟着月报上所记载的信息来执行的。 他也就自然不会错过旱灾期间提升地下水应用来缓解灾情的说法。 那新式的冲击式凿井车图样就在月报的四月刊上原原本本地画着,其中作为核心部分的蒲扇锉也在其中,和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差别。 事实上,就在这把锉头出现在袁绍之前的时候,他还在下属之间发起过一轮关于是否要大批量开凿深井,行井灌井渠之法的策略。 他的下属之中出现了泾渭分明的两个立场。 以沮授为代表的一众认为,这个深井可以凿。 既然乔琰那头判断,这场旱灾可能会变成一场更加持久的灾祸,做出更加完善的准备也是必然。 而以郭图为代表的一部分人则认为,要是继续被乔琰这样牵着鼻子走下去,这邺城的朝廷到底还是谁的朝廷? 之前已经将相当多的人力物力用在研究长安那边的新事物上,现在对面提出的举措还伴随着大量的铁矿消耗,带来的成果却未必对得起这份支出,袁绍决不能再这么跟风下去。 袁绍也颇为苦恼于此事。 深井开凿所消耗的物力若是投入到武器的打造上,能带来的收益显而易见。 而换回到挖井上……倘若这个锉头的数量不够,先紧着邺城周遭来安排,必定会出现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情况。 袁绍其实也倾向于在此时上不跟着长安那边做,但碍于沮授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军中的声望都要远胜过郭图,到目前为止他也从未做出过什么错误的决策,大多数人还是相信沮授的判断,这就让袁绍有些迟疑于表达出自己的建议。 现在这一把实体的蒲扇锉,更是让他难上加难。 许攸眼见袁绍望着这铁锉沉吟的表现,深知还不到他开口的时候,便并未打断袁绍在此时的思索。 果然在又过了一会儿后,许攸听到袁绍以有些不太确定的口吻问道:“子远,快三年了,你觉得乔烨舒这种聪明人到现在还没发现元皓在她手底下做事吗?” 虽说任职的时间渐长,也都没有做出什么暴露身份的举动,到了如今已是该当形成固有印象的时候,被发现的概率必定降低。 然而在如此一个紧要的关头,这把送到他面前的铁锉,却像是一把榔头直接砸在了袁绍的头上。 或许……或许有那一点概率把此物理解成吃水不忘挖井人,树立标杆作用。 但那可是乔琰! “她真的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本没有什么背景的人可以一步步地走到这个位置,担负起出卷考核的职责,甚至进入尚书台?” 要是这种毫无心眼的事情是由乔琰做得出来的,袁绍觉得她早就在支撑起长安朝廷建立的哪一个环节崩盘了,绝无可能会发展到今日这个让他倍感头疼的地步。 袁绍盯着那行文字又过了好一会儿,复问道:“有没有可能,她早知道田丰是什么人,这才将他放到这样的位置上,甚至在今日借着他的高升告诉我这个消息?” 许攸深吸了一口气,回道:“有,还很有可能。但是明公担负得起这个判断所带来的结果吗?” 如若乔琰早已知晓田丰的身份,那么袁熙所带回来的消息就极有可能是经过筛选的。 他们先前所付出的种种努力,可能都是一出无用之功。 比起袁绍试图通过舆论对乔琰所造成的影响,显然还是乔琰给出的亦真亦假消息促成的结果,对袁绍这边所带来的危害更大得多。 此事若暴露出来,就是动摇军心了! 许攸又问:“即便如此,明公能做出何种应对?将田元皓打为叛徒吗?” 姑且不说田丰本人到底知不知道此事,田丰本身归属的河北士人阵营,和他早年间积攒出的名声口碑,都让袁绍如果做出这样的选择,势必会遭到河北士族的反扑。 除非袁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雄踞数州,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何况现在也只是一个凿井工具放到了袁绍的面前,没有任何的一个铁证可以证明,田丰确实进行了倒戈。 在袁绍的沉默之中,许攸继续说道:“比起将无谓的想法放在纠结田元皓到底有没有背叛明公,还不如试试看,这个凿井车到底有没有在乐平月报上表现出的能力。” 袁绍脸上闪过了一瞬的迟疑。 这么一来,乔琰送来的这个蒲扇锉,竟好像是在迫使他直接通过实际的结果来决定是否要开凿深井,而不是任由他的各方谋士在面前相互争辩,却因为都罕有调控一州之地旱灾的经验,彼此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许攸的下一句话直接坚定了袁绍的决心,“明公到底有没有被长安的那位牵着鼻子走,在对外的说辞上完全可以经由一番美化,可明公若是救灾失当,到时候难道不会被曹孟德和袁公路看笑话吗?”许攸和袁绍之间的多年交情,让他深知在此时到底应该用何种方式来对袁绍做出劝谏。 不过这个用事实说话的决定是做下了,田丰在长安的高升袁绍也可以暂时忍下,唯独还剩下了一个问题。 袁绍极力让自己的目光从蒲扇锉的“凿井之用”四个字上挪走,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一瞬,问道:“田元皓来信之中提到的,乔烨舒让他在得到高升之后将家人送去邺城,我们又该当如何应对?” 他确实还存着几分田丰还支持于他的希冀,那么这句将家人送去很可能不是乔琰希望将人质从袁绍手中夺走的意思,而是田丰想要一个和他稳定接头的人,让他不必再在长安孤军奋战。 若是袁绍愿意的话,他还可以将那个乔琰很可能已经识破田丰身份的消息送去给对方,想办法将田丰从“魔窟”之中援救出来。 可想想他在两年前用袁熙派往长安之时持有的是何种想法,便知道他显然宁可相信,这长安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送还是不送,这真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问题。 但相对于身在豫州的袁术,袁绍的处境还是相对不错的。 袁绍毕竟占据了天子在侧的优势,有着一套相对完备的朝堂体系。 他手下的谋士在各自为政的同时,提出的建议中也不乏具有真知灼见的,且能被他听见。 最重要的是,袁绍比起袁术显然要更有执行力和魄力。 当然非要说的话,袁术也不是没有魄力,要不然也闯荡不出那个路中悍鬼的名号。 汉灵帝驾崩当日,火烧南宫将宦官从其中逼迫出来的想法,也是袁术当先提出的。 只是,这种执行力显然不在整治豫州的民生上。 袁涣简直要因袁术这种对付麻烦无果,就直接而开始摆烂的行为而失望透顶。 他们当年自作主张联手周瑜击杀文丑的战绩,好像根本不是扭转豫州局势的开始,反而让袁术觉得,在面对无法解决的问题之时,这个答案是会顺理成章浮现在面前的。 这还不算是最坏的情况。 倘若袁术能因为自知自己的能力不足,干脆一点给下属放权,并让合适的人被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或许也可以算是一种治理州郡的方式。 美其名曰就是一个无为而治。 但自从沮授高顺突袭汝南,险些给汝南袁氏都来了个地理位置的大迁移,袁术在被乔琰派来的樊阿治好脚伤后,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少了几分安全感,便将所有麾下的部队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将自己所在的城池经营成了铁桶一块。 “旱灾当前岂能只管着戍防!”袁涣劝阻无果,从袁术这里离开后就忍不住小声暗骂。 这种守财奴一样的做派,确实能让袁术在今日喝着冰镇蜜水的时候,绝无可能被任何人打扰到他,也能让他今夜高枕无忧地安眠。 只要城墙坚固,他的腿脚就不会遭受到第二次灾劫。 可袁术到底有没有听到,那些因为天灾降临而试图求援的百姓正在发出的声音! 庶民子弟也有相当多正效命于袁术的麾下,组成着他所以为的坚城铁壁! 或许旱情不会立刻缓解,毕竟降雨这种东西就算是帝王亲自去求,也未必顷刻落下。 或许蝗虫不能因为人力的阻拦就全部被禁止孵化,毕竟严防死守的关中也没做到这一点。 他起码也该表现出一个正在尝试扭转局势的态度,而不是觉得等到从夏入秋,从秋入冬,灾情就会通过自己的发展而逐渐消失,让汝南和颍川重新变成早年间人杰地灵的状态。 指望这个,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哪怕汝南袁氏和陈郡袁氏同气连枝,袁涣都有点不想干了。 眼前的稳固也未必真的就是稳固。 若粮价随着灾情的严重而进一步上升,这些民众从担忧转为暴动,袁术要用什么方法阻遏部从的人心惶惶,又要用何种方式来确保,这些如今的坚固防守不会在一夕之间崩塌殆尽呢? 袁涣看着手中从关中流过来的乐平月报,心中越发生出了几分怆然。 若非从豫州到关中之间还隔绝着这样长的一条崤函道,他毫不怀疑这些豫州民众会选择迁移过去。 对一个不认字的人来说,这张乐平月报也在传递着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袁主簿!”袁涣刚想到这里,忽然见到一名士卒朝着他跑来,面上的仓皇之色足以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被袁涣看得清清楚楚,也打断了他在此时的沉思和愤慨。 那士卒甚至没等跑到他的面前就已高呼道:“颍川……颍川蝗虫聚拢成灾了!” 袁涣面色一变。 蝗虫成灾了? 是了,眼下已经是五月了! 第一批孵化出的蝗虫已经可以在此时形成了飞入空中的成虫,在汝颍之地所进行的防护之举远不如关中的情况下,便如乔琰让人在乐平月报上所刊载的那样—— 一丈见方的土地因干旱所能产生的蝗虫都是以百来计数的。 脱离开地面的蝗虫再不能通过地面放养的鸭子进行吞吃,也不再能轻易地通过渔网捕捉,只能启动面对真正蝗灾的那些举动。 袁涣哪里还顾得上吐槽袁术的种种不负责任行为,一边和阎象交代了让他主持汝南郡的蝗灾事宜,一边领着人往颍川郡赶。 在离开汝南平舆之时,袁涣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希望能得到袁术改变主意的答案。 但让他失望的是,他看到的只是在这一片远不如去年富有生机的土地上,在那看似固守的城墙之上隐约传来了骚动之态。 从风中送来的声音里,依稀是“回家”二字。 “袁主簿?”报信的士卒对袁涣此时的停顿稍有几分不解。 袁涣咬了咬牙,决定先解除眼前最大的麻烦,再来讨论袁术的举动是否不妥。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蝗灾并未在各地全线爆发的时候,并非人人的目光都只能停留在自己原本的一亩三分地上。 比如说乔琰,她此时和郭嘉荀彧一道,久违地以骑装出行,出长安城直走潼关,直奔那即将要用来接纳流民的弘农郡而去,意图改变原本只占据司隶之中关内地盘的局面。 也正为徐州方向的跨海之战吸引开注意力。 比如说曹操,他深知无论自己接下来要做出何种抉择,他都不能再局限于眼下的处境,必须做出一番改变。 这出旱灾是一些人的麻烦,却很有可能是他的机遇! 兖州境内的蝗灾在枣祗和满宠的协助下,虽然各地都有出现灾情上报,但在平抑灾害上,其实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他朝着堂上齐聚的曹氏夏侯氏宗亲,投效于他的许褚李乾看去,随后转向了坐在他心腹位置的谋主陈宫,对着他颔了颔首。 既已决定出战,那就速攻! 但求速胜! 弘农郡位处于潼关和函谷关之间,若放到现代,这里有个相当出名的城市叫做三门峡,不过如今这里还叫做陕县,距离弘农郡的郡治相当近。 荀彧刚在同乔琰说起,这段收容逃民的区域将会设置在黄河和雒水之间的这一段,忽见乔琰一改方才专注聆听他说话的状态,抬眸朝着空中看去。 下一刻,她抬起了手臂,毫不犹豫地朝着空中射出了一只袖里弩箭。 这支劲弓利箭并未射空,悍然击中了一只掠空而过的飞鸟。 但在这只飞鸟从空中摔下的那一刻,荀彧忽然意识到,那不是一只寻常被当做猎物的燕雀,而是一只原本代表着吉利征兆的鸽子。 不,不止如此。 那只原本要朝着关中飞去的鸽子飞快地被乔琰的部从托捧到了她的面前,也正是在这一刻,荀彧赫然看到,在这只鸽子的脚腕上还拴着一个小竹筒。 这是一只……用来送信的鸽子? 乔琰把竹筒取了下来,打开后从中抽出了一张卷起的纸张。 在纸张铺开露出其中内容之际,荀彧见到她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 在凭借着自己灵敏的观测力发觉信鸽飞过的时候,乔琰懒得等它飞到郿坞的信鸽基地,再由专人送到她的面前,而是直接将这封密信射落了下来。 双面铺线的状态让她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磋磨,任何一点对她不利的意外都可能会让她先前的筹谋落空,既然如此,损失一只信鸽算得了什么。 她直觉此时送往长安的消息绝不寻常! 她也并未猜错! 只见在这张密信上用她所规定的密码记载方式写道—— 曹操率兵奇袭汝南郡。 袁术军队哗变,袁豫州丧命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