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终有归海之日…… 周瑜无法确定,乔琰所说的到底是天下重归一统的趋势已随着她南征北讨之间奠定的优势,变成一种再不可阻挡的潮流,还是在说,孙策的过世也不过是这些自然规律中的一份子。 但或许她也是在说,百川东流入海的滔滔向前,也是他此刻该当让自己保持的状态。 人不能再多回头去看了。 扬州要想不再成为历年间多被选作官员流放的地方,要想从根本上改变这等山越横行的局面,要让他庐江周氏的子弟踏足中央得以一展抱负,他便必须在这个没有第二选择的时候站在乔琰的这一方。 主择臣,臣亦择主的双向选择,有些时候没有那么简单。 无论背后还有多少未知的隐情,起码现在他不能有疑虑了,否则只会给另外的敌人以可乘之机。 而这个敌人,可能并不只是袁绍曹操而已。 “我有个建议不知君侯是否愿意听一听。”周瑜忽然开口说道。 见乔琰颔首示意,周瑜接着说道:“请君侯见一见虞翻虞仲翔。” 渡江而过,便是扬州吴郡的丹徒。 等快马行路赶赴富春,已又过了一日。 距离孙策下葬之日已只剩下不到半天的时间。 周瑜去见孙策最后一面,乔琰也没打算打扰这等手足之交阴阳相隔的叙旧,而是思忖起了周瑜所说的虞翻。 虞翻此人的名字,曾经在陆苑的口中跟她说起过。 当时的孙策刚得到乔琰所表奏的会稽太守位置,又由陆苑南下送交了乔琰给孙策的礼物,顺便将陆氏的一部分子弟送至并州,陆苑提到过,吴会名士中有看到孙策潜力的并不太多,其中得算是凤毛麟角的,便有这位虞翻。 他的父亲虞歆是当时的交州日南太守,不过在去岁的年末,这位日南太守病故,虞翻也辞官归家替父亲守孝去了。 虞翻此人,若说毒舌直言,倒是可以和祢衡来打个擂台,但这显然不是他最大的本事。 历史上孙权曾经对他有一句评价,说他就算比不上伏羲,也应当比得过东方朔了,说的正是他在卜卦上的本事。 不错,他学《易》,还将在易经上做注的几位前辈批驳了好一顿,说郑玄和宋忠都各自立注,宋忠稍微逊色于郑玄,但两个人都还没有入门,作品是不能给人看的。郑玄和卢植等人的老师马融这个人呢,可以和他一起学习易经,但是不能跟他作为同道中人。 天下在易经上作注的人里,唯一一个能算是比其他人强的,也就是一个荀爽了,可惜他写的有一句“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和原文之中的意思颠倒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将赞美大衍四象的那一章列为卷首,就更是很可笑的解读。不过这已经超过其他俗人了,不能要求太多。 要不是这人还真有两把刷子,冲着郑玄还在她的乐平书院里教学,荀爽也葬在太行山中,乔琰就应该学习一下孙权,把虞翻这家伙丢去交州让他清醒清醒。 “我听说你曾经和伯符说过一句话,说白龙鱼服,困于豫且,白蛇自放,刘季害之,希望他留意此事,是否确有其事?” 白龙鱼服,困于豫且,说的是白龙下凡,化作了鱼的样子,被豫且射中了眼睛。 白蛇自放,刘季害之,是说白帝之子变成白蛇,被汉高祖刘邦给斩了。 这两句话是在劝诫孙策不要总是轻出微行,带着太少的仪仗部从,可能会像是白龙和白蛇一样遭遇到不可预知的横祸。 可惜周瑜那等直白的劝阻,按照孙策这样的脾气都不会听从,更何况是虞翻这种相对迂回的表述方式。 站在乔琰面前的虞翻因为其父病故的原因,还身着孝服,不过也或许这孝服也可以算是为自己选定的主君所穿。 扬州地界上的官员大多因为乔琰雷厉风行的举动对她怀有几分敬畏之心,就算不是畏,也因孙策对她的托孤之举已将她视为新主,唯独这位虞翻站定在那里,颇有一番凛然不可侵的姿态。 听乔琰这么问,他道:“说过如何,没说过又如何?” 乔琰回道:“公瑾说让我来见一见你,我倒是想听听,你对我有何种建议。” 虞翻看着乔琰似乎当真是在认真问询的样子,回道:“大司马近两年内不宜居处长安,今日方起一卦,见兑下坎上,节,五爻变之临,有身首异处之嫌。” 乔琰面色未变,只问道:“那你宜居何处?” 虞翻想了想回道:“长安富贵之地。” 长安富贵之地是不是要比交州那等流放之所更适合于虞翻居住,暂时不得而论。 但乔琰本以为因虞翻和孙策之间的交情,在见到对方的时候会见到的其实是一个刺头,却没想到好像并非如此。 不过无论是虞翻凭借着自己的眼力在这期间看出了什么,又或者是周瑜在回返扬州前给虞翻的信中说了些什么,他此刻的态度对乔琰来说都不算是个坏消息。 乔琰挥了挥手,“那你就去吧,只是——” “我其实不信谶纬之说,也不信天命。” 不过,有些人会相信的,尤其是当他们还有了个助力的情况下。 当然,此刻的长安还未收到那封由乔琰上表的扬州徐州官职安排,也自然还没听到虞翻的这出言论。 先一步收到徐扬战局消息的,还是袁绍。 自从年初开始徐州消息的陆续送达,让袁绍为了防止出现去年幽州突变的情况,干脆将辛评、郭图、许攸、审配等人组建了个临时会议团体,就住在他的住所隔壁。 因还未来得及对辛毗做出调动,暂时让他还是留在北面。 这个会议团体早在徐州有异动之时就已对袁绍做出了建议,令他支援徐州,以防刘备和陈登等人难以戍守住地盘。 可随即而来的乔琰陈兵洛阳,幽州似也有异动的消息,让袁绍不得不做出取舍,到底是先顾自己还是先顾刘备。 随后他又收到了乔琰对着曹操邀约会面于虎牢关的消息,在暂时被下属打消了想法,确认曹操此举的用意是在表现自己并不会和乔琰达成联盟,而不是希望逼迫他将豫州牧位置也封赏出去后,袁绍才勉强送了一口气。 但这一出连环的变化,已让袁绍再难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东南面那一片,只先留神于司隶校尉部和兖州、豫州交界地的变化。 他甚至盘算起了要不要将许攸先借调给曹操,让他在前往虎牢关下赴约之时再多带上个人,又想着这等举动难免让曹操觉得自己是在对他生疑,最后还是将其压制了下去。 不过让他这等紧绷情绪舒缓开来些的,显然不是他在某一处的战场上取得了什么突破性的长进,而是他那年少的三儿子袁尚在他的扶持之下正式走到了人前,带着袁绍的默认参与到了政事的讨论之中。 可此时的袁尚其实还没到及冠之年,也就是袁绍才觉得,自己并没有在几个儿子之中有所偏私。 他的长子袁谭虽然被他过继出去给嫡长兄袁基了,已经不能算是他的儿子,但嫡系的名头还在这个长子的身上,现在又驻兵坐镇在东莱郡,明摆着是在替他这个长期身在邺城的父亲行使青州刺史的职责。 从身份和名位上,袁绍觉得自己给袁谭的已经极多了。 次子袁熙,虽然曾经被长安朝廷忽悠了一通,但袁绍也没对他做出任何的问责,甚至在他的夫人过世后,还给他提前预定了一门亲事,定下的是河北甄氏之女,打算等到两年后甄宓十五岁的时候再令二人完婚。 无论是在信任还是子女婚事上,袁绍也觉得自己给袁熙的不少。 这么一算,他只是将袁尚带到了自己的下属面前,又让他也听听这些军政要事,哪里能算是对其过于偏爱呢? 袁绍一边满意地看着这个相貌极佳的儿子坐在堂上,觉得为自己增光添彩不少,一边将手中下属送来的刘备奏报展开,当即大喜。这封信还是刘备和陈珪等人截获了扬州信使后,在对着周瑜展开围捕行动的同时朝着袁绍送出的,希望他能在徐州无暇从战局中脱身的时候,看看能否对乔琰在扬州的行动做出一番限制。 这封信报原本早就应该送出去,谁知道因在半道上遇到了快马发病,又正好在泰山郡境内,没能尽快完成和兖州地界上的送信驿站交接,以至于当这封信送到邺城的时候,其实已经比它该当送达的时间晚了两日有余。 可袁绍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在信中提到的孙策之死。 孙策死了? 这简直是袁绍自打开年以来收到的第一份好消息! 自从乔琰扶持着刘虞在长安登基到如今,袁绍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为何不让这位亲自征讨的大司马干脆身殒于某一场战役之中,到时候他便不必再面临着这样多的困扰。 可偏偏谁都知道,乔琰的武力值比起顶尖的武将也不差多少,年岁也比他小了一半。 除非出现什么意外,否则必定会是袁绍先死。 但此刻这条孙策过世的消息,却好像是让他看到了一种原本只能算是奢望的可能性。 各州州牧之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个,在亲自征讨祖郎的路上意外身死! 而刘备和陈珪都判断,这并非是敌方为了迷惑他们而做出的障眼法消息,也没人会拿这等州牧身死的消息来开玩笑,可信度相当之高。 那孙策能因为这等情况离世,乔琰为何不能? 这些个年轻人个个仗着自己的本事高超,便行横冲直撞之举,还都与他袁绍站在了对立面,而今总算是到了让他们吃到苦头的时候。 可还没等袁绍得意多久,便已看到了刘备信中的后半段,说的是乔琰抵达扬州已完成了对祖郎的征讨,又拿下了吴郡四姓,不日之内便有北上徐州之可能。 倘若他们在对周瑜的围剿中并未起到应有的效果,请袁绍务必尽快做出支援,以防当乔琰本人也亲自参与到此战后,徐州这边会无法抵挡住这两方合兵来击的压力。 袁绍脸上的喜色直接凝固在了当场。 “她是阎王吗!”袁绍震怒间将手中的信报拍在了桌上,“她前脚刚到扬州,后脚孙策就死,还让她顺利地接手了扬州的势力,顺带完成了对祖郎的剿灭任务。” 但凡让乔琰的人手晚一点抵达扬州,让扬州内部因为孙策身死而发生动乱,最好是干脆变成一团散沙,他就有了从中拉拢人手的机会。 目前身在徐州支援的周瑜也就必须回返扬州平乱,徐州地界上的僵持顷刻间就会被打破,甚至将徐州南部彻底给夺取回来。 可乔琰来得太快,达成战果也太有效率,以至于根本没有给人留下任何一点插手的机会。 就算是写信的刘备希望袁绍能在空暇之余对扬州的情况做出干扰,原本也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还是更多地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算计周瑜上,毕竟要让袁绍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对扬州做出什么影响,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除非袁绍能隔着海从青州出发前往扬州,然后来上一出军事拦阻。 但姑且不说袁绍的人到底有没有这个海航作战的本事,就说这航船进军的时间,对比乔琰历来扫尾的效率,只怕也已来不及了。 “也未必来不及,我听闻孙伯符有个堂兄名为孙暠,向来有些桀骜气性,也和孙伯符的关系不算太好,若是能够将他表举为扬州牧,或许还真能给乔烨舒制造些麻烦。”许攸在从袁绍手中将信给接了过来,看了看其上的内容后开口说道。 “不过,就像主公所说,我们可能已经来不及对扬州造成什么影响了,乔烨舒不会随意对着周瑜做出这样的征调指令,极有可能是已经基本掌控了扬州局势,确定孙氏旧人不会做出对她违逆举动,这才送信给周瑜的。” “最好还是在支援徐州上做出些安排。” “若父亲需要孩儿的话,儿愿为父亲分忧。”身在席间的袁尚当即接话说道。 许攸的眼神漂移了一瞬,但想到袁绍对袁尚这个儿子的喜爱,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并未说出什么“此事不适合三公子来做”这样的话。 他将目光朝着在座的另外几人都看了眼,不出意外地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色。 或许也就只有袁绍本人会觉得这是袁尚孝心可嘉的表现,而不是这个年轻人过于好高骛远。 不过袁绍还是有点数的,他自己都不是乔琰的对手,他那个未成年的儿子更不可能会是。 袁绍夸赞了袁尚两句后,便转向了许攸问道:“子远,你觉得倘若让曹孟德自豫州出兵,有无可能在乔烨舒北上之前拿下徐州?” 让曹操出兵其实是个很危险的决定,尤其是在兖州豫州可能会面对司隶那一路兵马入境的情况下。 可危险归危险,也未尝不可一试。 要知道乔琰和曹操之间还有那约见于虎牢关的邀约,倘若人人都觉得曹操是要前去赴约的,那么谁又会想到他会在此时进攻徐州。 许攸心中一番思忖,当即回道:“有可能,不过明公必须在此时从河内郡发兵一路,再给西边制造出些压力,同时作为曹孟德的援军,这才有可能令他放心发兵。” 得到这个回应,袁绍脸上的神情好看了不少。 可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忽而有急报送达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明明急报的内容还没呈现在他的眼前,袁绍已被数次打击造成的下意识反应,让他先站了起来,又走到了桌案之前,以防自己在激怒之下又将桌子给踹了。 这来报的信使根本没意识到袁绍的这等举动背后还有这意思,想到他要汇报之事,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向袁绍的胆子,而是在疾步进入此地后当即伏地跪倒,用颤抖的声线说道: “明公,徐州急报,刘玄德沿淮河战线相继落败,张翼德身死,刘玄德、关云长、陈元龙等人均被擒获,乔烨舒亲征北上,于海上登岸,下令各郡,于三日后处决刘使君,只怕此时已只剩一日了。” 袁绍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信使喃喃:“我说……徐州已落入了乔烨舒之手,徐州北部势力全线溃败。” 袁绍:“……” 袁绍听到这里,只觉一阵天旋地选的眩晕感朝着自己涌来。 “父亲——” 袁尚才头一天参与到议事之中啊,哪里会想到,自己居然能见到这种场面。 他眼睁睁地看着袁绍在这一条条消息轰炸面前,忽然一口气没接上往后摔倒,晕厥了过去。 直到医官迅速被调来此地,才让他重新理顺了那口气悠悠转醒。 袁绍的手中还捏着那张前脚送来的扬州情况,又想到方才听到的信使来报,只觉自己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幻觉,比如说这封信是被人有意扣押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这才送到了他的手里,否则为何会出现这样意想不到的突变。 扬州被乔琰给拿下了——这反正本也不是袁绍的地盘,他可以当做与他无关。 但徐州北部的彻底丢失,便是在他原本就不算丰厚的饭盆里又硬生生地挖走了一块肉。 眼下他该当如何办? 总之这绝不是他束手待毙的时候。 他握住了凑上来的袁尚的手,从齿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令……令曹孟德还朝,邺城议事!” 再不联军而击,他就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