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剑,以这两年收尾虽还有些紧迫,却也未尝不可一试! 最大的问题甚至不在她要以何种方式取代大汉的皇位,不在她要如何击破曹操和袁绍此刻达成的联盟关系,而在…… 在她要如何确保随着这一番急剧的变动,她的下属中还心存汉室之人都能站在她的那头,避免出现交接之中的混乱。 效忠于大司马和效忠于代汉而立的新天子绝不是一回事。 自仲长统将《昌言》推行而出,乔琰便已收到了数封来信,信中虽未提及各方下属的想法,却都提及了年节前后是否要回到长安城或者洛阳述职之事。 尤其是镇守在凉州和益州的几位。 比起此前刘扬王允等人对她的针对,她此番做出真正意义上反击的举动,无疑是让她的下属看到了一个尤其特殊的信号。 一个极有可能翻天覆地的信号。 但就算心存疑惑,这些能发觉出端倪的下属也不会有任何一个愚蠢到将这等问询她是否有代汉之心的话写在信件之中,严防他们做出的只是个不当的揣测,反而因为这些信件的存在给乔琰招惹来了什么麻烦。 其中也势必还有不会将这等立场问题问清楚的,就如同听完了仲长统的那场鼎中观辩论后向她告了个病假的荀彧。 要如何让这些人能在真正意义上为她所用,并不会三言两语间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甚至一旦让其中的任何一支倒向了长安,对她而言都是一笔莫大的损失。 所以她还必须慎之又慎才对。 不过其中,好像还有一个例外。 等蔡昭姬回去着手撰写仲长统之事登报刊载的初稿后,乔琰便翻看起了这两日里送到她手中的信件,发觉其中倒是有一个最为特殊的,既不是像荀彧这样持以观望态度,又不是像徐庶这样已知她的志向,只是在此时意图向她表明立场。 写来此信的乃是吕布。 这家伙问及是否能在元月回返述职竟然还列出了一二三条的理由。 其一便是夫人已有许久没有见到女儿,若是他需要往洛阳走一趟的话,正好能将乔琰近来打算从辽东调度回返的吕令雎一道带着先往并州走一趟。 其二便是冀州和幽州边界线上的人都将他这个曾经袭营将高览劫持走的,当做了什么不得了的洪水猛兽,张辽原本就在说,希望吕布先避出去一段时间,也给对面提供一点出手的机会。 其三便是,建安元年的元月他并不在长安城,倒是吕令雎在这里,结果他的压胜钱便落到了女儿的手里,到现在还没要回来。他觉得有必要杜绝一下这个从缺一变成缺二的情况。 乔琰都不知道是应该夸吕布在经历了数年间的学习后居然还在表述上有条理了不少,还是应该说,她敢发誓,别人可能是用那一二三条理由来掩盖回返的真正目的,唯独吕布就是真的只有这三条理由。 但怎么说呢,对于这等武将来说,无知有的时候可能也是 一种幸福。 —————— 不过很可惜,对于政坛博弈的对手来说,无知便只是送命的缘由了! “他将种司徒的往事拿出来说道,种颖伯便当即下台,这……”刘扬听到这里便已好悬没被气出个好歹来。 种拂的资历、年龄连带着执政上的时间,都远非寻常之人可比。 一旦三公之中有人退下来,种拂同样是接替的候补人选之一。 事实上就算同为光禄大夫,刘扬也无法像是拉拢到淳于嘉一般,将种拂也给拉拢到自己的麾下来。 也就是因为此番仲长统所提出的一番言论的确有过于放肆的嫌疑,这才让其有了和乔琰的部下对上的机会。 可很显然,这一出告假前往洛阳的“出使”,并没有达到刘扬所期待的结果。 “我原本以为,只要种颍伯能将那昌言之中关于政论的部分给驳倒,也就等于能将其全书之中标新立异的观点都给尽数压灭,自然也包括了这人事为本之说,谁知道唯一有机会做到这一点的,居然会被这样的理由给送下场。” 刘扬咬紧了牙关,原本或许还能算是有几分俊俏的面容,早就因为这连日来的阴鸷,让人丝毫也看不出这其中的宗室气度。 “他可真是让我失望!” 听到刘扬的这句话,淳于嘉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异样之色。 种拂的表现到底是不是让人失望,淳于嘉也不好下达一个定论。 鼎中观之会,仲长统这个年轻人分明就是有备而来。 他甚至能轻易地将登台之人的身份和他们背景中存在的弱点给联系在一起,明摆着提前做好了极为周到的准备。 有着这样的筹谋,让卢植去都未必能讨得了好。 何况卢植还并未如他们所想的对刘扬表示了支持。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刘扬此刻的表现让他失望至极。 那赤气贯紫宫的天象在前,本是他们在未曾得到多少拥趸的情况下拿到了一记舆论上的利器,是刘扬没能发挥出他这个皇子身份的优势,将其作用扩大到极致,反而让乔琰找到了这样的一个反击机会,他却先一步将责任推卸到了和他们这番密谋并无瓜葛的种拂身上。 这样的表现很难不让淳于嘉担心,倘若他们的下一步进展依然不顺,刘扬会不会在还没有落到一败涂地结局之时,就已先将罪过尽数推给他了。 若非他在此时已没有一个更好的选择,淳于嘉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跟刘扬完成一番界限的切割。 奈何,奈何…… 他现在也只能回道:“种颍伯做出这种决定也无可厚非,昔年种司徒在世之时,的确是如同昌言之中所说的为官理政,若是换成羊兴祖之子,或许还能打着为悬鱼太守讨还名声公道的说法,与仲长公理对峙评说,既是种颍伯在那里,便是不该妄议父辈了。” 可羊续的儿子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羊续的二儿子羊衜就是蔡昭姬的 姐夫,早在数年前便已跟随蔡贞姬来到了乐平。 虽不能算得到了重用,但也算是放在了一个对他的本事来说匹配的位置上。 在羊衜和蔡贞姬于并州站稳脚跟后,羊衜的兄长、幼弟、母亲也都被接了过来。 其兄长和常林一道在上党郡担任职务,其幼弟则已在乐平书院就读。 且不说仲长统在书中所说的是,因为世道的混乱,才不得不有人像是悬鱼太守一样做出这等清平标杆的作用,只是在如今的环境中并不那么合用而已—— 就算他真对羊续的一些不合时宜举动做出了指责,羊续之子也至多是将这等质问发作在并州的地盘上,而不是来到洛阳亲自质问。 淳于嘉都不得不感慨,乍看起来仲长统的举动是要在持着武器不顾防护的情况下,贸然对上天下世家之敌,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粗莽行事。 自建安元年的限酒令开始便在利益上与乔琰捆绑在一起的数家,因大多透露出的新政只在荒地上实施,考虑到眼下大范围里还是地广人稀的状态,并不会在此刻与她为敌。 利益捆绑没有那么严密的,大多觉得只有乔琰完成了击败袁绍和曹操,才能让他们的地位水涨船高,同样不会在此时发声。 而真正与乔琰和仲长统对上的人里,像是种拂这样的,还被这等明贬实褒的说辞给劝了回来。 这让他们想要借此拉拢起来一批人的计划,几乎不可能在此等局面之下实现了。 刘扬倒是总算从淳于嘉的语气里听出了点谴责的意思,深知自己还不能在此时失去这个盟友,起码淳于嘉这等正儿八经的官员总是要比被他招揽到手的左慈、于吉等人得用得多的,连忙回道:“我明白您说的意思,就是在想,我们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对他们做出限制了吗?” 别看随同洛阳那边消息抵达长安的乐平月报上并没有对于这鼎中观之会提到只言片语,就好像此事从来不曾发生一般,而是只有对这建安四年中的种种做出总结,刘扬却直觉乔琰还憋着个大招,绝不会让这个回应的举措结束在十二月初的对答之后。 极有可能这个记载就会以一种更加来势汹汹的姿态出现在建安五年的一月刊上! 若是让乔琰知道刘扬此刻心中所想,或许还得夸一句,这家伙的脑子总算是在这会儿变得好用多了。但他依然只知在此时和这几个目光短浅的老家伙交流,已是完全斩断了自己获胜的希望。 他找上卢植的动作虽然隐秘,可乐平怎么说都是乔琰的大本营,那出失败的拉拢早已被人将消息传递到了她的手中。 他试图从并州的矿脉中得到炸药的举动,在乔琰的授意下成功了一半,也让随着张津身亡而转投于刘扬手下的两位道长有了可以发挥的平台。 他将自己的武力支援寄托在鲜于银、士孙瑞和袁耀的身上,也着实显得有够幼稚可笑的。 然而身困局中的刘扬还是觉得自己有着从中一争的资本,在听到淳于嘉说他身上毕竟还有皇 权的余威在的时候,还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您说的不错,无论如何,我眼下的身份就是我们最大的利器。” 对刘扬来说更像是个好消息的是,在这建安四年的尾声,刘虞病倒了。 按说父亲病倒,作为儿子的刘扬本不应该感到有多高兴。 他毕竟只是个皇子而不是被名正言顺确立的太子,这意味着他所有的荣耀、权柄都来自于他父亲,而不是他本人建立的何种功勋。 不过此时的情况有些特殊。 这数月间刘扬就算再怎么人手稀缺,也都难免留意到了一件对他来说极为麻烦的大事。 刘虞在收集各方宗室的信息,甚至有趁着年节到来之时将他们征调到长安城□□聚的想法! 倘若真让他将此事给办成了,又让他将其中的什么人给选定成了自己未来的接班人,那他现在因为皇子身份还能够享受到的一点待遇,便会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与其真要面对这样的后果,还不如让父亲病倒,暂时没有去做此事的心力算了! 他阴沉着面色踏入了长安的皇城,按照这几日间例行的那样去给刘虞请安。 还没登上寝殿的台阶,便已闻到了从屋中飘出的浓重药味。 鲜于辅这个刘虞近臣捧着一叠文件脚步匆匆地从殿中走出,和刘扬擦身而过,只在与他距离很近的时候小声地问了个好,便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刘扬一面觉得对方这等表现显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务需要前去处理,一面又觉得,对方这等敷衍的问好明摆着就是没有将他当做一回事。 他在心中暗将鲜于辅给记了一笔,甚至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既是来见刘虞的,便应当先关心关心自己父亲的身体才是。 也便是坐在了刘虞的病床前头,他才将视线和心神都集中在了刘虞身上。 刘虞的病绝不只是因为什么季节的转换导致的,毕竟现如今棉花的产量日益升高,他再怎么想要奉行简朴的行事之道,从棉衣到棉被的全套防寒措施还是跟得上的,更别说是屋子的防风保暖设施。 在他惨淡的面色间所流露出的更像是一种心病淤积到最后所诱发的疾病。 刘扬也忍不住在看着对方的时候试图去回忆起,他们刚来到长安的时候刘虞到底是何种样子。 当时的刘虞也绝不能算是康健。 毕竟彼时的他才经历了那滨海道一败不算太久,又失去了被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长子,还处在一种郁结于心的状态中。 但若让刘扬将四年前的父亲和此刻相比,其中的变化依然醒目到了让他不容忽视的地步。 就算后汉历年来的天子中少有身体康健的,以刘虞的年龄也得算是其中高寿的,刘扬依然觉得,这实在是要归“功” 于乔琰。 什么天人感应乃是无稽之谈,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要不是因为赤气贯紫宫之中的赤气没能被压制下去,这代表了帝王的紫微垣也不会受 到这等显著的影响。 固然刘虞的病倒在目前看来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刘扬也免不了在此刻愤愤不平地说道:“父亲操持政务已是辛劳,大司马不为父亲分忧也就算了,还非要在此时弄出昌言这样的东西引发动乱,要我说她就应当在此时卸下洛阳那边的职务回到长安来向父亲请罪才是!” “闭嘴!” 刘虞忽然打断了刘扬的话。 因长久的身体不佳,加上此刻这出疾病的来袭,让他这个闭嘴二字里怎么听都少了几分气势。 可刘扬本就对刘虞有几分发憷的心态,只觉这两字竟宛如炸雷一般在他的耳边响起。 “大司马勤政为民,为行军戍防之事呕心沥血,也是你可以做出指摘的?” 刘扬梗着脖子小声反驳道,“可她若真当自己是父亲的臣子,便不该弄出这样的动静。我不相信在她有这等举动之前有对着父亲做出提前的知会!什么勤政为民,分明就是……” 刘扬的声音像是突然被人卡住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只因在这一刻,刘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伸手握住了刘扬的手腕。 “分明就是什么?”刘虞一字一顿地问道。 在这并不算太过昏暗的寝殿内,还点着一片照明所用的蜡烛,日光和烛光混在一处,足以让刘扬清楚地看到刘虞的眼睛。 连带着这双眼睛里沉闷到令人窒息的神色和其中的痛心失望之色,都一并被刘扬看了个清清楚楚。 “我猜得到你想说什么,但你最好将这种想法给我抛到脑后去。这长安城中能推动流言的人用两只手都能数的清,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个就是你!” “但流言是流言,行动是行动,你若此刻住手,让我尽快将你送离此地,我还能当做这些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你有何种权力对着平定天下的元勋动手,还意图对其问责?” 刘扬嗫嚅:“我……” “没有什么狡辩的说辞,答应我,绝不能和大司马为敌!” 刘扬有一瞬间呆愣在了原地,可刘虞却显然不打算这样轻易地放过他,又已在加重了手上力道的同时,将其中的三个字重复了一遍,“答应我!” 在这迫人的气势面前,刘扬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将自己的手从刘虞的手中挣脱出去。 当他意图后退的动作里,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要被刘虞给捏碎了。 这样的强势几乎从未出现在刘虞的身上。 无论是在他担任着幽州牧位置还是成为天子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唯独在此时,他将这个最为凌厉的语气对着自己的儿子说了出来。 对着刘虞明明身在病中却依旧有神且执拗的眼神,刘扬意识到,他再说什么解释都是没有用的。 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从口中吐出了几个字,“我……我答应你。” 话音落下的一瞬,刘虞终于满意地松开了刘扬的手。 也或许是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也只能维系住这样短的时间而已,让他可以在这骤然间的发难里抓住对方的手,现在却到了不得不松开的地步。 他回到了原本平躺的状态,口中喃喃了一句“答应便好”。 可在这等威逼之下的允诺,在刘扬看来又哪里有什么对他而言的约束可言。 当他走出这寝宫之时,他的心中便已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的父亲已经老糊涂了,他所能依靠的只剩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