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和曹操出自于同宗的曹氏夏侯氏子弟,在曹操看来,最不可能背叛于他的便是陈宫! 若是没有陈宫对他的支援,曹操入主兖州,甚至拿下兖州牧的位置,绝不能进展得如此顺利。 何况陈宫一度替他往并州去见乔琰谈过棉花生意,也曾经前往邺城为曹操拖延过北上的时间,但凡他有一点人往高处走的想法,便应当早给自己选定好下家了。 但他并没有。 兖州的陈留太守张邈,和曹操也得算是至交好友。 倘若真遇上了什么危急情形,二人之间是能将家人都托付给对方的关系。 可时局易变,人心也易变啊。 曹操退兵至陈留境内,暂时放弃进攻虎牢关之时,作为他谋主的陈宫居然在此时和张邈完成了一出会面。 若是等闲时候的相见,或许还能将其解释为,那是同属兖州的士人偶尔碰面交涉些私事罢了,但偏偏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 这个意外且未曾知会于他的行动,在被有人汇报到了他面前的那一刻,曹操本就因为乔琰称帝的消息而混乱的思绪里,再度被投下了一块掀起巨浪的石头。 他是有些疑心的毛病,但身处这等争斗不休的局面之中,再如何疑心其实也不为过。 何况,曹操在此刻看得清楚,当他将陈宫和张邈的会面说出来的那一刻,在陈宫的脸上一闪而过了一缕异样的神色。 那绝不是他心中无事的征兆。 在这个神情异变出现的那一刻,曹操的心当即就沉了下去。 他也忍不住一改方才平稳的语气,开口问道:“公台,为什么?” 为什么偏要是你呢? 前两年旱灾危机将至,陈宫还一度提出了要以各家孤本换粮,以防出现难以平稳度过灾情的情况发生,甚至为此和寿张王氏这些本就不满于曹操的兖州势力发生了冲突。 彼时的陈宫是以一种何其坚决的姿态站在了曹操的这一面,让他一度觉得,这兖州士人之中风骨与忠心并具之人,堪称头号的便是陈宫! 这世间也再无哪一个谋士能有这般处处为他谋划的赤诚之心。 可也同样是他问出这句为什么的时候,陈宫因为突遭问询的意外已彻底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他决断已下的镇定。 “因为你犹豫了,而在此时的局面里,你不该犹豫!” 陈宫站定在曹操的面前,神情之间罕见地透出几分锐利之色。 “去岁三月里我还曾经在心中暗下了一个决定,以兖州方今条件,无论是袁本初还是乔烨舒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大约都不会是你曹孟德,但这无妨!我会助你成为一个合格的旁观之人,让我们在一个有利的立场上将兖州给尽可能地保存下来。” “但如今不行,这个人不能是乔烨舒!” 曹操叹了口气,“因为她在长安登基为帝了?” 陈宫回道:“或许是,只因我陈宫世代食汉禄知汉恩明汉统,自知自己句句所说均为汉话,落笔成书俱为汉字,四百年大汉基业骤然易主,我心中有气!” “但也或许不是,若这大汉江山当真无力回天,便如你先前所问的问题一般,当真到了积重难返的那一步,真要有人登高一呼,便如当年大汉取代大秦全据天下,我陈宫也绝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这个人是乔烨舒也好,是袁本初也罢,甚至是你曹孟德,只要能还这天下安泰,均无不可。” “可自去年是十月里我便已明白……乔烨舒大概已不在其列了。” 没有等曹操给出一个猜测,陈宫已自己做出了解释:“因为昌言。” 昌言一出,何止激化的是那关中地界上有些人对于乔琰的不满,也让陈宫陡然意识到,无论仲长统在那洛阳的一出辩驳中如何将试图将他驳斥倒的与会之人逼下台去,这出言论都未曾在本质上能够说服他们。 而当乔琰登基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陈宫更不必怀疑昌言推行出来的意义。 那正是在为她登临天子位争取到百姓支持铺路,也是借着在她手中发展起来的印刷术,以一种何其蛮横的手段对着世家掌握言论权力的局面发起了冲击。 昌言之中的条条言论是不是真能在逐一的阐释之中令人信服,在此时其实是没有那么重要的。 她所要的是暴风过境一般地将旧秩序给摧折,又随着王业兴替的骤变,让人在无形之中接受了她重建新秩序的举动! 陈宫不是经历了洛阳重建的荀彧,也不是在权柄易位之时身在长安的卢植等人,所以他并非是背叛了自己所处阶层的存在。 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兖州地界上特殊的地位和他能支撑曹操走到如今的才学,都来自于他那兖州世家的出身,而这,正是一种不容争辩的事实。 那么一旦形似于昌言推行的方式,知识的传播变成了一种不再由上层垄断的东西,何止是在这兖州地界上,十三州境内的世家都必定要面对着一场从上到下的洗牌。 或许其中的有一些会因为早早站在了乔琰的那头而得以保全,甚至凭借着那份从龙之功而暂时跻身高位,但随着乔琰手中的权柄一日胜过一日,被她以一种另外的途径栽培起来的人才在这强权统治之下成长起来,那些所谓的高位其实也不过是乔琰可以再不需有所顾忌便能打压的存在,远比当年汉灵帝所行的党锢之祸还要让人难以看到出头机会。 就算有荀彧卢植等人都坚定地在这个大汉变大雍的过程中站在了乔琰的那一头,他也无法让自己相信,当乔琰成为最高掌权者后,世家和黔首之间的矛盾不会因为这种强势的举措而被强行激化—— 那这分明是取祸之道! 他是为自己也好,为了他所处的阶层也好,是为了他所认定的太平之路也罢,总之,纵然面对的是这九州对四州的悬殊对比,他也愿意相信弱势的这一方因为根深蒂固的大汉思想和一呼百应的世家脉络,依然有这个翻身迎击的机会。 所以曹操绝不能在此时犹豫,反而应当拿出他这统领兖豫二州雄主的气度,将其麾下的兵将给尽数整顿妥当,与邺城朝廷相互应和。 乔琰登基之处的时局动荡,恰恰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后机会! 曹操在此时对于陈宫的背叛很觉失望又如何? 陈宫也觉得自己对曹操的选择很是失望。乔琰登基之后,倘若曹操在此刻选择投诚,甚至对着袁绍做出了一番反戈一击,让邺城朝廷处在元气大伤的状态下,他何止是能和当年与乔琰在互诉志向的时候所说的那样,成为这开疆拓土的征西将军,只怕还能因为他在致力于天下一统大业上的功绩而被放在更高的位置上。 曹操一度得到乔玄的赏识,这几年间也始终和乔琰之间保持着的亦敌亦友关系,都会让他在融入新朝之中并不会面临何种难度。 但在兖州的未来面前,曹操的这份未来图景丝毫也不能让陈宫感到什么喜悦之情,只有一种行将面对天翻地覆局面的悲愤。 即便他很可能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感到抉择上的犹豫,以陈宫敏锐的眼力实不难看出,曹操倾向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在这时不我与的紧迫中,他果断做出了一个决定——联系张邈。 袁绍在数年间一直觉得,张邈虽然胆子不那么大,可当他身处在兖州地界上的时候,实在应当算是个对曹操的威胁,这个判断其实是没有错的。 倘若没有曹操的话,要让兖州士人推举出一个能作为统领者的兖州牧,他们会选择的一定是张邈。 就连那因曹操未能对王芬意图行刺汉灵帝的举动做出响应,故而对他怀恨在心的寿张王氏,对于张邈的态度都堪称尊敬有加。 要知道,那位自己畏罪自杀的前冀州刺史王芬,和张邈以及其余六人,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名号,叫做“八厨”。 何为厨?便是以财救人者! 这是对于方今名士的一种赞许,也让张邈若要在兖州士人之中取得响应的支持,远比曹操要容易上太多。 在陈宫看来,这是曹操那错误的选择所造成的结果,让他不得不选择一个另外的上司来接替曹操的位置,而不是他这位谋主对着曹操做出了何种有违誓言的判断。 所以他又在此时补充了一句,“孟德,我很不想和你为敌,我知道你是个天下少见的英雄,可兖州士人绝不允许你投降,这便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是兖州士族,甚至是天下为数不少的士族所能发出的声音。 置身在乔琰麾下的,或是因为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趋于同化,或是在至为强盛的兵权面前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又或者是家族之中的叛逆者早早被乔琰从中挑选出来,放在了一个统领者的位置上,以至于他们之中就算真有发出力图一搏声音的,也都被按捺在了洪流之下。 他们兖州作为还未曾被席卷到的存在,却势必要做出一番尝试。 即便是先以内乱将曹操给拿下,甚至可能冒着被乔琰趁机入侵的危险,他们也必须做出这样的尝试。 曹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太认识陈宫了。 那依然是一张自他早年闻名天下开始便有着性情刚直之气的脸,但这张脸此刻却无端给了曹操一种与他隔阂开来的错觉。 他将手中的书卷搁置在了一旁,朝着陈宫回道:“可公台,你的行动已经先一步被我发觉了,你依然要抱有这样的想法吗?” 陈宫摇了摇头,“你错了孟德,我此时暴露与否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难道你以为这兖州境内不愿朝着乔烨舒臣服,也希望你固守兖州的人只有我一个吗?” 一度在中平年间出任过九江太守的边让,就曾经在徐州陶谦身死的时间里和曹操发生过冲突。 这种冲突固然因为天灾的降临和曹操彼时与他们开诚布公的交谈而暂时被压灭了下去,却只像是蛰伏在暗处的漩涡一般随时有可能再度降临! 今日曹操发觉的不过是陈宫的异常举动,可这些决意要与乔琰相抗的兖州士人,难道在此刻都在安分等着曹操做出一个决断吗? 陈宫说道:“孟德,我也不怕告诉你——” “你就算今日将我拿下,你也休想带着兖州的一兵一卒投奔洛阳而去!” 这道兖州和司隶之间的边界,此刻已随着陈留太守张邈和其弟张超举兵,不再能被曹操轻易掌控了! —————— 不过,陈宫虽说得如此笃定,密谋之事总是没那么快传播开的,此刻陈留地界上的骤变就还未曾传递到兖州的其余各郡。 以那梁国为例,此刻的乔氏祖宅里便是一片凄风楚雨的寂静。 坐在最末的几人更是将自己的头垂得极低,只恨不得旁人不要将视线放在他们的身上。 但这大概只能是他们的奢望了。 在乔琰继任大司马位置前后前往长安去的正是这几人。 倘若乔琰还只是个大司马,又或者是邺城朝廷在跟长安那头的对峙之中占据了上风地位,他们至多也就是觉得失去了乔琰这个助力有些遗憾,在大权随时可能旁落,就连生死都难料的情况下,他们没有攀上这个关系虽有遗憾,却还好歹有那么三两句说辞能安慰自己。 更是如同刘辩在身边的金吾卫那里所听到的那样,当他们给乔琰扣上了天生冷情的标签后,他们便极力地将自己包装成了受害者的样子,以图一个心理上的好受。 她不可能长久的。 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在听闻王允等人意图铲除乔琰的消息传来之时,他们甚至有一瞬还觉得,他们没能和乔琰牵扯上什么关系,还得算是个明智的决定。 这样一来,她就算是因为权柄凌迫天子而遭到清算,祸及的也不过是那乐平乔氏这人丁稀薄的一支而已,与他们这梁国乔氏没有什么瓜葛。 可当乔琰镇压住了这番骤变,甚至凭借这刘协献上玉玺的契机取代大汉成就帝业的那一刻,他们此前的种种自我安慰都被顷刻间粉碎殆尽,只剩下了无尽的懊悔。 那可是天子啊! 一想到他们曾经应当是天子的家人,该当随同天子登基而一并扶摇直上,成为人人所艳羡的皇族宗室,他们便只觉自己在半夜里勉强入睡,都要在随后被惊醒了。 而这位天子更是手握九州,怀揣着鲸吞山河的气势,宛然是要在数年间便将邺城朝廷以铁蹄征伐取下,哪里只是什么割据一方的存在。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更是清楚分明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让他们此刻的心情甚至不能用悔不当初四字来形容。 看看今日的乔岚乔亭是何种待遇吧。 “九卿!连一个年不满二十的女子都可担任九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