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
当徐北尽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他有一种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冷静与清醒。
他可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可以说是人工智能。但是他自己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此外,就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更加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
起码他不会认为自己是ne。这就是他与ne最大的区别。
ne用一种困惑不解的语气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对于一个人工智能来说,ne当然可以模拟这种困惑的情绪。
但是它既然选择了模拟,那就意味着,它的确无法通过自己的逻辑程式来推算出,徐北尽究竟为什么会这么想。
在这个时代,人工智能的发展已经超越了这群困在窄楼中的,人类的想象范围。
他们已经被时代抛弃。并且,肉眼可见地,也很难再追上这个时代了。
徐北尽不太想和ne讨论这个话题。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和ne是对立的,是相斥的。他们形如水火……
而ne看着他,依旧用那种呆板的、僵硬的、生涩的,却又的确是某种真切的困惑的语气说:“你明明是我——”
“是你抛弃的那部分。”
徐北尽冷静地说。
有那么一瞬间,他自己都感到了某种困惑。
他想,他居然真的可以面对这件事情。他居然的确可以——真的可以——
做到,将这件事情平静地说出来,而不是某种深切的自我厌恶。
窄楼中的所有居民都有着各种缺陷,不管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而徐北尽没有。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缺陷。
他象征着一些……不可思议的巧合。这个巧合让徐北尽拥有了这个游戏中最为特殊的身份,但是与此同时,也成为了多年来终日折磨他的噩梦。
当人类最初进入这个游戏的时候,他们被分为了两个阵营。
如果按照游戏中的设定来说的话,那就是窄楼居民与外来者。
外来者们习惯性地将自己称为任务者,他们认为他们是这个游戏世界中唯一的玩家。
他们困在了这里,而他们需要去往那些窄楼居民的噩梦中,解决这个副本,打出真结局,最终或许就可以逃出这座窄楼。
而其实窄楼居民同样也是玩家,他们称呼自己为扮演者,因为他们就是需要扮演游戏中「窄楼居民」的身份。
在游戏的设定中,这是一个末日之后的世界。幸存者们进入了一座窄楼,苟延残喘。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剩的幸存者。
这座避难所的管理者,是一个人工智能,名字是一串复杂难记的编号,不过为了与ne对照,可以称之为色。
而它同样是这座窄楼的居民,而它,同样有着属于自己的噩梦。
按照游戏设定来说,在漫长的管理与守候之中,这个窄楼的管理者出了一些问题。
外来者们进入窄楼居民的噩梦,帮助他们走出末日的阴霾,是有风险的。
换言之,一旦失败,那么疯狂的外来者和窄楼居民,就会被色通通扔到窄楼的外面——灰雾之中。
因为他们已经疯了。作为这座窄楼的管理者,色有义务守卫人类幸存者的安全。所以它自然而然地会将那些攻击性极强的疯子驱逐。
于是,窄楼中的活人越来越少,而窄楼外的灰雾之中,疯子们却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在这个人工智能的评估之中,窄楼外灰雾的危险性,已经远远超过了窄楼中人类能够承担、处理的范畴。
因此,色封锁了窄楼的出口,因为在它看来,窄楼之外的灰雾是危险的地方,不能让幸存者们过去。幸存者们必须待在安全的、封闭的窄楼之中。
这就是它的使命。
但是人类——那些活下来的末日幸存者,并不这么认为。
他们发现自己的同伴们正在一天天消失,而窄楼的管理者甚至不让他们离开窄楼去寻找失踪的同伴。
人工智能发出的危险讯号,在幸存者看来不值一提——末日当然是危险的,从来都是危险的。
但是他们与同伴们一起进入窄楼,只是为自己留下一个最后的避难之地。
他们不是真的想要成为这栋安全的窄楼中的,囚徒。
于是幸存者与色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的对抗与冲突。
幸存者要离开,而人工智能拒绝了他们。
在人类看来这一点十分的不可思议。因为人工智能不可能拒绝人类的命令,他们是它的创造者。
基于此,幸存者们意识到,他们可靠的、值得信赖的人工智能出了问题。
随后,幸存者们会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色也会进入睡眠状态——又或者称之为待机状态?
不论如何,当它睡着,幸存者们发现,他们可以进入它的噩梦,去看看,那些因为疯狂而被评估为危险的疯子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人工智能的噩梦,就是灰雾中的那些疯子。
为什么?
因为它的使命是守护这座窄楼,是保护这群末日的幸存者。
这是自它诞生,就印入它的每一行代码的本能。这是它要做的事情。
而灰雾中的那群疯子,似乎就要让它的使命失败了。
所以这些疯子、这灰雾,就成为了它的噩梦。
当幸存者们进入色的噩梦,当他们了解到现在的局面,当他们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他们将做出一个选择——这个名为《逃出生天》的游戏,也将迎来一个结局。
他们是选择打败人工智能、逃出窄楼,还是信任人工智能的判断,放弃自己曾经的同伴,永远地留在安全的窄楼之中?
这个选择的权利,握在所有人的手中。他们才是这个末日的幸存者,他们,才有资格对这个终极选择——做出自己的决定。
这就是徐北尽所知道的,这个名为《逃出生天》的游戏的设定。
尽管……不管是窄楼居民还是任务者,他们其实都没有明白,这个游戏究竟在说一些什么。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一个游戏中的时候,他们其实没有真正意识到,这是一个……一个游戏!一个电子游戏!
一个所有玩家齐心协力,就可以打出结局然后通关的游戏!
人类当然,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团结协作过。
所以,他们面对这个游戏的时候,也选择了各自为战。
然而选择其实握在所有人的手中。
当然,如果他们连窄楼居民也是玩家这一点都无法知道的话,那也就压根无计可施了。
而他们之所以没法得知这条信息,就是因为——ne。
ne与游戏设定中的人工智能色,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ne同样也是人工智能,但更加应该称呼其为游戏主脑。
在这个时代,游戏的开发已经进入了一种模块化、高速化、程序化的状态。
游戏再也不需要无数的程序员辛辛苦苦手敲代码了,再也不需要美工和设计对游戏的画面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修改和优化了——
当然,如果游戏开发商对游戏要求比较高,那多半还是需要人工的。
但是,如果要求不是那么高,那么一个游戏主脑,就可以做到他们需要的一切。
一种专门用来从事于游戏开发的人工智能。
它可以根据游戏策划的要求,以及给出的方案,自行整合素材、演算剧情和结局、建模贴图、修bug等等等,此后游戏对外发售、正式运营、定期更新,也全程由游戏主脑负责。
而游戏开发商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定期审核主脑传上来的「更新日志」。
是的,连更新也被甩手给了人工智能。
当然,大方向还是需要游戏设计师等等职业来进行把控,然而细节方面,大部分都交给了人工智能。或许主要的原因还是来自于游戏开发商的懒惰。
他们懒得花钱、花精力去研究那些新玩意儿。让游戏主脑做些老套的东西给玩家们玩玩就行了,能赚钱才是第一位的,而使用人工智能来开发游戏——那成本可就划算多了。
在这个时代,一个游戏通常需要的是一个点子,然后是一个大致的方案与策划,其中包括如何盈利,而剩下的……全都交给游戏主脑来完成就足够了!
现在连游戏主脑都可以流水化了。一些大公司甚至会将自己的游戏主脑租赁出去,让它们同时管理着多个游戏——并且,它们还十分游刃有余。
这些事情都是当初徐北尽成为ne的时候,从这个游戏主脑庞大的信息库中,得到的一部分信息。
他从来都让自己避免想起那些事情,但是现在,当ne站在他的面前,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那个时候的种种记忆。
尽管那大部分都是破碎的、凌乱的,让他觉得那不过是一场梦境。
但那的确发生过。
他的确……起码在某一个时刻,成为过ne。
《逃出生天》这个游戏的特殊之处在于,其他游戏主脑仅仅只是主脑,它们只是管理着游戏,而不会对其指手画脚。
它们不会成为游戏的一员,它们是高高在上的、超然物外的。
但是《逃出生天》不一样。在这个游戏中,设定里本来就有一位人工智能。
而基于种种原因,也或许是因为游戏开发的时候偷懒了,也或许是因为这个游戏用途的特殊性,总之——
ne成为了这个游戏设定中的那个人工智能。它兼任了。
于是它就成为了这个游戏的一份子,它也拥有了一个噩梦,它也成为了窄楼居民。ne就像是色的扮演者,但它并不是这个游戏的玩家。
而所有的窄楼居民,都是需要相应的玩家来扮演的。
这或许是一个bug。
总而言之,当徐北尽与其他的人类一起来到这个游戏,当扮演者们纷纷就位,徐北尽——幸运又或者不幸地——他成为了游戏剧情中那个人工智能的扮演者。
而这个身份本来就是有两重的,一是游戏中的人工智能色,二是游戏外的游戏主脑ne。可以说是相当不幸的是,徐北尽成为了两者之和。
他既成为了色,也成为了ne。
换言之,当其他的扮演者仅仅只需要接收噩梦主人本身的剧本和记忆的时候,徐北尽,他……
他需要接收色和ne的数据库。
庞大的信息量在一瞬间冲垮了这个人类脆弱的大脑。
他失去了意识并且在真正意义上成为了ne。倒不如说,是徐北尽与ne在抢夺游戏中人工智能的身份。
而徐北尽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