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牧嘉实、沈云聚和神婆三人已经知道了,在疯狂开始蔓延之后,人类其实一直在尝试去了解、解决这种奇怪的疯病。
但是同样因为疯狂蔓延,所以这种探索发现的过程,也变得极为疯狂和血腥,毫无理性与智慧可言。
他们再一次提及关于大脑的问题。
开颅、换脑,这是绯和巫见在这个场景对应的那个噩梦中,所见证的一切。
这似乎能够解释很多东西,因为人类终究是一种……实际存在的生物,他们无法想象会有某种无形的、意识与精神上的东西对他们产生了影响。
“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牧嘉实轻声说着,“在徐北尽的噩梦中,我们已经听说了,人类所面对的敌人,与我们拥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
沈云聚与神婆都沉默着,但是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想法。
与人类完全不同?
而人类又是如何?他们——
“大脑、记忆。”沈云聚喃喃说着,“直觉、灵感、本能。”
有时候人类无法理解与自己存在的方式不同的东西。
在人类文明中,无数关于外星人的文学、影视作品里,那些外星人的形象,总是按照人类的形象做出来的。
即便有着些许的扭曲、变化,但大体上也是差不多的。
并且,那些外星人总是开着自己的飞船,总是……总是有形的。
与其说人类在幻想某种与自己不同的智慧生命种族,倒不如说,他们只是在构思。
如果人类去到另外一个星球,拥有截然不同的文明,那么,他们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当他们真的遇到某种智慧生物的时候,他们也仍旧按照自己的经验、按照自己主观的判断去处理。
那座迷宫,就是一个例证。
人们仍旧习惯性地认为,他们遇到的外星生物,也一定会像他们一样,在这样充满了迷幻色块的迷宫中迷失。
那个地方可以困住他们——所以,当然也可以困住外星人。
这是一种根植于他们本能中的傲慢。
人类出现在这个宇宙中,并且在这个宇宙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明;
所以,其他的文明当然也是类似于人类文明的,这是这个宇宙固有的逻辑——他们是这样想的。
如果否定了这个观点,那就是否定了他们自身。
人类对于这个宇宙的认知是物理的、科学的,有规则可言并且是可以探索、可以触摸的实体。他们始终是这么认为的。
那些高深的物理学,那些被戏称为「科学的尽头是神学」的理论,其实并没有真正被大众所接受,也从未得到过主流舆论的重视与认可。
所以当疯狂蔓延在人类社会,人类本能地认为,这是一种大脑疾病,可能是某种特殊的传染病。病毒、细菌、蛋白质变异……什么都有可能。
他们需要研究人类的大脑,那些疯子的大脑。
当巫见在苍城的图书馆拿起那本对于末日的记录书籍,当他翻阅到那位作者提及「疯子的人权」的时候,其实他并没有联想到他曾经在某个噩梦中的医院所目睹的一切。
毕竟,那个时候他对于地球的末日还半懂不懂。
但的确是有某种残忍的、血腥的事情发生在那群疯子的身上。
而可悲的是,人类无论怎样研究,他们都无法发现,这些疯子的大脑出现了什么问题。
这个现象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让他们束手无策。
于是,自然而然地,一些更为激进的方案被提出来,并且被实践。
在这一刻,疯狂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与整个社会的主流。尽管残酷,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疯狂……疯狂,无孔不入。
当牧嘉实、沈云聚和神婆三人走进这家医院的时候,医院的内部并没有灰雾迷漫,可以看得清建筑内的一切,但是他们首先感到的是一种奇怪的冰冷。
那是属于医院独有的氛围,但在正常的医院中,那应当是一种带着理智和干净的白;
但现在他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浑浊、混乱的灰。
神婆喃喃说:“这里发生了许多……许多残酷的事情。并且仍旧继续在发生。”
她的两名同伴没有回答她的话,他们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
他们走到了医院的问询处,然后停了下来。
牧嘉实说:“现在终极噩梦已经进行到了天火降世之后的废墟环节。所以,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这里……可能也没有太多的活人了。”
“或许这样空旷的地方,才是让他们研发人工智能的好地方?”
沈云聚猜测着,“或许……人工智能本来就是这里的人提出来的?”
“你是说,病患,还是医生?”
沈云聚停顿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迷惑他的是,在这家医院里,疯的究竟是病患还是医生?
他苦笑了起来:“我很怀疑,在疯狂蔓延之后,一些正常人也被送到了这里。”
神婆轻声说:“我也这么认为。或许在那些疯子的眼里,那些正常人才是真的疯了。”
而在末日后的世界,疯子们才是掌握话语权的那批人,以及社会的主流群体。
牧嘉实沉默着。
这里是精神病院。不过在之后变成了研究疯病的中心,设立了众多的手术室和实验室。
这里有很多疯子,这是肯定的,但是,这里还会有正常人吗?
牧嘉实摇了摇头,不再想那些,他转而说:“第三手术室在11楼。时间紧迫,先看看电梯能不能运行吧。”
他们走了过去。
空荡荡的医院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一旁的告示栏现在变成了记录实验与研究进展的板块,神婆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她有一种奇怪的幻觉,明明这家医院的地面非常干净,几乎一尘不染。
但是她仍旧感到自己走在一片血泊中,这让她想到了曾经去过的那栋大楼。
她的女儿就在那儿。
这种特殊的联想让神婆感到了不安。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女儿实际上也在终极噩梦之中,只不过她们没能够相逢。
此外……她低头看着地面,确认自己的每一步。她想,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好像每一次,她都得让她的女儿等着她。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不要对妈妈生气。神婆在心中喃喃念着。
她多多少少有些恍惚,情绪翻腾。
而也就是这一刻,牧嘉实突然停下了脚步。
沈云聚问:“怎么了?”
牧嘉实皱着眉,说:“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哪里?”沈云聚摸不着头脑,“我没什么感觉……”
“你的话变多了。”牧嘉实毫不留情地说,又看向了神婆,“你怎么样?”
沈云聚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当他走进这家医院的时候,他的情绪似乎并没有以往那样的平静。
他同样看向了神婆,然后吃了一惊。他发现神婆的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不过她的声音还算平静:“我想起了我的女儿。我觉得……我对不起她。”
“为什么?”
“又一次抛下了她。让她等着我。”神婆喃喃说着,“我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牧嘉实冷静地说:“但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才是为了让你的女儿以后不必再等你。”
他顿了顿,“我们在做正确的事情,不要让那些杂念影响你。”
神婆慢慢点了点头。
沈云聚适时地说:“所以,我们都受到了这个场景的影响?”
牧嘉实说:“我认为是这样。”
沈云聚看了看他,多少有些好奇牧嘉实想到了什么——下一秒,他又意识到,这样的好奇对于此前的他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他在窄楼中被称为「僵尸」,这样的情绪波动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了。
这个场景所带有的疯狂,似乎有一点过于夸张了……
沈云聚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见牧嘉实说:“我们到了。电梯还可以用。”
他们走进了电梯,按下了11楼的按钮。
在这一刻,沈云聚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曾经的那个噩梦。在一栋办公楼里,混乱的电梯与混乱的人们……他突然看向了神婆。
因为神婆也曾经去过那个噩梦。
在场三人,都曾经去过那个噩梦。那正是神婆的女儿的噩梦。
按照他们对于那个噩梦的猜测,神婆甚至应该是那家游戏公司的员工……等等?
神婆是那家游戏公司的员工?
沈云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从那家游戏公司出发,他又想到了那份游戏策划案。
他们其实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神婆曾经在地球上的身份。
她使用了一张道具卡,而这张道具卡的「代价」彻底改变了她。
此外,他们去过的那个噩梦是她的女儿的噩梦,所以他们不知不觉就忽略了神婆在这个噩梦中的重要地位。他们关注着她的女儿,却没怎么关注神婆。
严格来说,当时与神婆同行的任务者,对于神婆究竟是不是那个小女孩的母亲的问题,仍旧有些迟疑不定。神婆这个人实在是太疯疯癫癫、难以沟通了。
他们其实获得了种种关于神婆过往的线索。比如说,她居然让年幼的女儿独自待在某一层楼里;
又比如,她无数次用神神叨叨的话语暗示、提醒着其他任务者。
换言之,从这些线索来看,以前的神婆应该是一个理智、冷酷、聪明的女人。只不过她的那种神经兮兮,掩盖了她所有的过往。
于是他们也忘记了,神婆其实和游戏公司有着直接的联系。
再往后,他们忙于研究末日、研究噩梦、研究窄楼、研究灰雾。然后,就再也没有想到这条线索。
但是,那栋办公楼里发生的事情,是以神婆和她的女儿为原型创造出来的游戏。
这一点又无意中被她的女儿记下,并且复刻到了她的噩梦中……
不,严格来说,他们其实也不知道,那名扮演者究竟是不是那个困在办公楼里的小女孩。
或许那只是一个扮演者,或许她迷失在了这个小女孩的噩梦中。
或许……或许神婆也是如此?或许神婆只是代入了那个游戏中的母亲的身份,就如同那栋办公楼里的其他女人一样。
或许她们在本质上并不是这对母女,只不过她们共同沉沦于某个噩梦之中。
但是演员的身份,并不影响剧本。况且他们确信,这个剧本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也就是说,的确有一对母女。母亲是游戏公司的职员,她的同事以她和她的女儿为原型,创造了一个末日中女儿寻找母亲的游戏。
沈云聚再一次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古怪。
那栋办公楼,窄楼。游戏,游戏。就好像是一种莫名的暗示。现实与虚幻、真相与面具。
发生在一栋楼里的游戏……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窄楼的人工智能是用来保护窄楼中的幸存者的……
两份游戏策划案。
他突然想到,当他在徐北尽的噩梦中,再一次出现在那个办公楼场景的时候。
当他发现那份游戏策划案的时候,那其实压根就没有提到什么「楼」。
那份游戏策划只是说,让人们去调查发生在末日中的惨案,但其实并没有涉及到游戏场景、画面的问题。那更多地偏重在这个游戏的游戏性、玩法上。
而「楼」,那属于小女孩的那个噩梦,属于那对母女的游戏。
母亲抛下了女儿,而女儿在一栋楼里,在末日里,寻找她的母亲;
而小女孩呆的那层楼本身,就是母亲对小女孩的保护。
“楼层”,意味着「保护」。
窄楼的每一层都是安全的,都位于人工智能的保护之下;
除非去往噩梦,去往那些被末日覆盖的阴霾之下。
沈云聚恍神了片刻,好像情绪的波动也让他的思维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
电梯平稳地上升着。看起来这个时间点的电力仍旧有着些许的保障,只不过这样的保障不知道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
沈云聚突然开口说:“神婆……”
神婆应了一声,目光茫然地看着她。
沈云聚看着这个一直神神叨叨的女人,她在他们的团队中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他们总是将她看做是吉祥物一样的存在。
牧嘉实也奇怪地看过来,不知道沈云聚要问她什么,不过他安静地等待着。
沈云聚说:“你还记得你的过去吗?你在地球上的……记忆?”
神婆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沈云聚为什么会提及这一点。
她露出了虚幻的笑容:“我记得。我记得我的女儿。”
“不……”沈云聚打断了神婆的话,他发现自从那个噩梦之后,神婆就一直嘀咕着她的女儿。但是,那真的就是神婆的女儿吗?
或许是的,但是为什么……直到那个时候,神婆才想起她有个女儿呢?
即便她已经失去了她的记忆,但是,她的女儿总应该在末日前好几年就已经出生了吧?那才能是那个小女孩的模样。
沈云聚说:“你的女儿,在窄楼中,是一个成年女人的体型。”
神婆茫然地望着他。
牧嘉实皱着眉,似乎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沈云聚说:“你确定那真的是你的女儿吗?”
神婆有些错愕:“我确定!我当然确定!我确实有个女儿……”
“那那名扮演者就是你的女儿吗?”
神婆面色彷徨。
牧嘉实说:“你究竟想问什么?”
沈云聚深吸一口气:“我想问的是……抱歉,我刚才有点钻牛角尖了。我真正想问的是——如果你是那个小女孩的母亲。那么,你是那个游戏公司的职员吗?”
牧嘉实和神婆同时怔住了。
“游戏公司!”牧嘉实不可思议地低声喃喃,“我完全忘记了……”
牧嘉实本人曾经进入过那个小女孩的噩梦,但是当时他也没有真的了解到这个噩梦的真相,尤其是关于9楼以下的游戏公司的部分。
关于这部分的真相,是绯和巫见在噩梦结束之后告诉他的。
至于神婆的事情,绯和巫见也并没有仔细说,而牧嘉实也没有深想。
此后他也听闻了神婆和她的女儿的事情,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一切联系起来……
准确来说,这一切都经历得太快了,他们接受了过多的信息,于是他们很难在短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细节都想清楚。
比如说,时至今日,牧嘉实都没有和苏恩雅聊过,关于她的噩梦的真结局。
理论上讲,这个噩梦必然是有一个真结局的,但是他们都很忙,忙着了解末日、解决噩梦。
拖来拖去,牧嘉实就完全忘了这件事情。
他们都知道神婆和她的女儿的事情,知道当初神婆抛下了她的女儿,让她的女儿独自一个人待在某一个空旷的楼层里。他们也知道,神婆好不容易才和她的女儿相聚。
但是神婆的女儿从来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于是,尽管知道,但是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位扮演者的存在。
况且,就算知道了她们的关系,也仅仅只是局限于这对母女曾经经历过的事情,而并不是……并不是,关于游戏公司的那一部分。
在这一刻,当沈云聚提及神婆与游戏公司的关联的时候,牧嘉实才恍然大悟,骤然看向神婆。
神婆茫然了片刻。
在她开口答话之前,电梯门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