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杨禹已想好了说辞,起身施礼道:“二公子你可算来了,在下有亏职守,连累了桂阳公,真是罪该万死。” 刘义真得知杨禹被关入大牢后也很担心,生怕连累到他,毕竟是他请杨禹赴宴,才导致杨禹擅离职守的。 他示意让几个随从等在门外后,有些着急地追问道:“杨司马,你说事关我的前程以及此次北伐成败,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是孩子好忽悠啊,杨禹一正神色,说道:“二公子,令尊此次带您出征,无疑是想让二公子建些功业,以备将来委以大任。此番我失职下狱,本是咎由自取,但若是让令尊知道在下是赴二公子之约,在竹林寺抚琴论禅以至忘乎所以,二公子请想,到时令尊会作何反应?” 这还用说,自己那亲爹肯定是大失所望,大发雷霆啊。 刘义真想到这些,两片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杨禹疏于职守本来是杨禹自己的问题,但当初正是他向自己父亲荐用杨禹,而且偏偏事发时杨禹是赴他的约,这事是瞒不住他父亲的。 他与谢灵运、僧人慧琳等人交游,热衷清谈,他父亲早就不满,还因此当面训斥过他;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他父亲不震怒才怪。 刘义真再不敢往下想了,急切地说道:“杨司马,你才高八斗,一定有应对之策,快快教我。” 杨禹长吁道:“如今只有让令尊相信在下赴二公子之约并非是吟诗作赋,而是讨论北伐之事,令尊才不至于迁怒二公子您啊。” 刘义真恍然道:“不错,然而如何让家父相信呢?”去竹林寺讨论北伐之事,这一点说出去连他自己都不信,更不可能骗得过他爹了。 “二公子莫急,先听在下细细道来,如今羌秦内乱不止,姚泓又懦弱无能,太尉此次伐秦成功与否,其实关键不在羌秦,而在北魏。” “此话怎讲?” “这次我军粮草转运皆赖水路,必须经过北魏控制的滑台等地,为保障水道安全,必须先拿下滑台,然而大尉又不想因此与北魏开战,以免顾此失彼,错失灭秦良机,如何安抚北魏,使北魏不至于因丢失滑台而倾力来战,这必将成为太尉最为头疼的事。二公子您只须去向太尉说明,咱们宴席之上正在讨论此事,并且告诉太尉,在下有对策,如此太尉不但不会再迁怒于二公子,还会对二公子大加赞赏。” 刘义真听了大喜过望,随即又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杨司马,您有何良策,快说快说。” “二公子莫急,大至的策略在下确实有了,其中有些细微之处还须再斟酌斟酌,二公子还是先去告知令尊,迟则恐将有变。”说到这,杨禹让刘义真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见刘义真还是有些担心,他接着说道,“二公子放心,只要太尉相信咱们在宴席上不是在弄琴论禅,便不会再迁怒于您,至于最后太尉是否采纳在下的策略,对二公子来说已无关紧要了。” 刘义真一想也对,只得忍住好奇心说道:“也罢,那我便先去找家父说明此事,杨司马先斟酌吧。” 刘义真来去匆匆,杨禹相信有他传话,刘裕应当会见自己一面,这是他目前脱罪的唯一机会,得好好把握才行。 等刘义真离去,小九便忍不住小声地问道:“郎君,您真能向北魏借道?” 杨禹露出一抹苦笑道:“你不用担心,能不能向北魏借道不好说,但只要太尉同意让我去试试,这就足够了。” “可万一借道不成呢?” “呵呵。”杨禹笑而不答,只是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仿佛坐久腿麻了。 小九先是一愣,看着他拍腿的动作,心中恍然,慢慢露出了一抹笑容来。 刘裕虽然读书不算多,但能从一介草民混到离皇帝宝座只有一步之遥,不是那么简单的,想要忽悠他肯定不容易。 好在自己这条命对刘裕来说无足轻重,只要让刘裕觉得有些希望,同意让自己去北魏游说一番就足够了,到时就算游说不成,大不了风紧扯呼。 刺奸参军吴守正退下不久,门口又轻轻响了一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闪身进来,她穿着绯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手上捧着碗羹汤。 坐在几案后看文书的刘裕一抬头,嘴角顿时露出一抹微笑来。 “伯父,歇会吧,这可是我亲手熬的汤,快趁热喝了。” 面对浅笑嫣然的少女,一向杀伐果断的刘裕很是没脾气,乖乖放下文书,接过参汤喝了起来。“嗯,青鸾,你这手艺长进了不少嘛,好喝,好喝。” 少女脸上的梨涡忽现,满眼是笑意地说道:“好喝吧!这汤可是我跟那杨禹学来的,名叫桂花玉露汤。” “嗯?杨禹?”刘裕何许人也,立即明白这汤另有味道,不过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收起,面对这个冰雪般的少女,他心里总是那么柔软。 “那家伙管粮草不行,弄吃的倒是独具一格。” “青鸾,你少跟我打马虎眼,来给杨禹求情的吧?”刘裕那双浓眉一挑说道。 少女笑容一收,正义凛然地说道:“求情?我岂会帮他求情?枉我三天前还帮他说过好话,这可是我第一次在伯父面前帮人说话,结果呢,这人入职才三天便出事了,三天,才三天啊,青鸾这脸都没地方搁了,还帮他求情?大伯你尽管把他斩了,我绝不帮他说一句话。” 刘裕听了哭笑不得,心知你要是真信了她说的,那以后恐怕就没好日子过了,这话得反着听,杨禹虽然不是她推荐的,但她帮着说过好话,也间接算她推荐的了,这才三天就获罪,她面子上过不去。另一层意思是杨禹才入职三天,恐怕连辖下小吏都还认不全,把罪责全推到他一个人身上不合适。 这个侄女是他三弟刘道规留下的唯一骨肉,刘家起于寒微,不像那些世家门阀人才济济,三弟刘道规是他家族中唯一能独当一面的人,刘裕可谓是寄予了厚望,将建康上游重镇荆州交给了刘道规。 奈何天意弄人,刘道规英年早逝,这让刘裕如同断了一臂,痛惜不已。 刘青鸾是刘道规留下的唯一骨肉,爱屋及乌之下,加上此女在子侄辈中最是聪慧,在军政方面也常有惊人之语,刘裕向来待她比亲闺女还亲,少有拂她之意。 “青鸾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想啊,要是我手下的将军领兵作战不利,总不能因为他是第一次领兵便不予责罚吧?” “呵呵,大伯,你误会了,我真不是来帮杨禹求情的。这人犯了错,即便死罪可免,那也是活罪难逃,伯父,你当怎么罚就怎么罚,最好把他流放三千里。”少女捏着小拳头,一副不罚杨禹不解气的样子。 刘裕心道,好吧,死罪都让你给免了,还说不是来求情的。他轻捋了一下胡须,故意沉吟不语。 刘青鸾更干脆,绝不在此事上纠缠,她秀眉微微一蹙道:“伯父,不说这个了,刺客的事,吴守正查得怎么样了?” 刘裕也不瞒她,把吴守正的侦查结果向她说了一遍,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随口问道:“怎么,青鸾你觉得是吴守正弄错了?” 刘青鸾挪了挪手指道:“那倒不是,这些刺客是司马文思派来的或许没错,让人疑惑的是,大伯去码头是临时起意,这些刺客却能很快尾随而至,这其中恐怕另有蹊跷。” 刘裕目光一凝,略一思索后说道:“这些人既然是来行刺我的,暗中盯着帅府倒也不足为奇。” 刘青鸾呡了呡樱桃小嘴,摇头道:“最近城中来了很多运送粮草的民夫不假,但帅府一带戒备森严,普通民夫避之唯恐不及,这些刺客都是生面人,长时间在帅府附近盯着很容易露出马脚。” “青鸾,你的意思是……” “以我看来,刺客很可能有内应。大伯,你仔细想想,你去码头之时,都遇到了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人知晓。” “嗯,此事我会让吴守正详加排查的。” 刘裕帅府前,两班甲士肃立,威武雄壮,洞开的大门内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防卫森严。 正堂之上,刘裕身着常服,腰束玉带、头戴进贤冠,背靠屏风而坐,因为昨日传来收复洛阳的捷报,刘裕心情还算不错。但作为征战多年的老将,刘裕绝不会因此便沾沾自喜。 案上薰香袅袅,刘裕放下手上的军报,目光不禁微微一沉,这份军报是前方将领王仲德刚刚送来的,禀报的是北魏兵马动向。刘裕思路清晰,深知这次北伐成败与否,最关键的不在于内乱不休的羌秦,而是北魏。 现在的情况与当年曹操北征乌桓时已大为不同,由于马镫的出现和普及,骑兵在马背上得到了极大的借力,因而可以对步兵方阵进行猛烈的突击,加上其日行百里的速度,在战场上相对于步兵有了极大的优势。 晋室南渡之后便失去了所有的马场,战马极为稀缺,而北魏是游牧部族,大部分都是骑兵,在平原上作战占尽优势。 南船北马,刘裕最大的优势是水军,现在几乎所有的后勤粮草也全赖水路转运,但水道的辐射范围毕竟有限,而且水道如长蛇,难以像陆上城池那样互成犄角,互为奥援,长长的水道只要有一处出了问题,往往便是全线瘫痪,有鉴于此,刘裕不得不慎重对待北魏的问题。 此时列坐于帐下的有太尉军谘祭酒、后将军孔靖,太尉从事中郎傅亮,太尉左长史王弘,右长史郑鲜之、太尉参军谢晦,太尉主簿孔宁子,咨议参军王修等人。 略加沉思之后刘裕对众人说道:“诸位,刚刚收到王仲德急报,拓跋鲜卑以乙旃建为帅,兵压河北,想来是有意挡我西征之路,对此诸位有何应对之策?” 在座的众人听了这个消息,都不由得暗皱眉头。 自永嘉南渡,北方诸胡如走马灯一般,你方唱罢我又登场。 说来鲜卑拓跋部的崛起还有赖大晋之功,淝水一战,一统北方的前秦土崩瓦解,原本臣服于前秦的鲜卑拓跋部得以自立,先定国号为“代”,后改为“魏”,至今不过二三十年;但其迅速坐大,灭了后燕之后如今疆域已囊括漠南、河北、山西大部,甚至占据了黄河南岸的滑台等地,力压北燕、后秦、胡夏等国,颇有一统北方之势。 这次讨伐后秦,刘裕的大军逆河而上,必须经过北魏控制的滑台地区,最担心的就是北魏从中作梗,从而错失了伐秦的良机。 太尉从事中郎傅亮先开口道:“我等本有向鲜卑借道之意,然如今鲜卑兴师而来,借道一说恐怕已不切实际,如今也只有以我水师之利,将魏军隔阻于黄河北岸,鲜卑人自幼长于马背,不习水战,只要我军多加防范,其未必奈我何。” 年已近七旬的孔靖抚着花白的胡须道:“鲜卑索虏豺狼之性,得知太尉北伐,其兴师而来,想从中渔利不足为奇,为避免我军两面为战,老夫以为,还是先虚与委蛇,许其厚利,观其反应再说。” 孔靖老成持重,还是想先以利诱稳住北魏,毕竟魏军或许奈何不了刘裕的水师,但牵制一下刘裕大军的速度却是不难,一个不慎,长长的运粮船队就可能遭袭,若是粮草被烧,大军能安然打道回府已经不错了,还谈什么北伐? 王弘等人刚想接着发表自己的意见,堂外却传来了桂阳县公刘义真求见的声音。 这次北伐,刘裕把儿子刘义真与刘义隆带在身边,本意就是要他们来历练一番的,平日与幕僚议事一般都会叫上这哥俩。 此时刘义真求见,刘裕自然不会避他,只是刘裕对刘义真近期表现颇为不满,待他进来后便严厉地扫了他一眼。 刘义真吓得连忙倒豆子般说道:“父亲,昨日孩儿与度支校尉司马杨禹谈论北伐事宜,杨禹声称能说服北魏借道,孩儿以为事关重大,特来禀报父亲。” “杨禹?“刘裕冷哼一声道:“他要如何说服北魏?” “回父亲,昨日刚谈及此事,便天降大雨,杨禹忧心粮草,匆匆离去,因而未及细谈,但杨禹当时提及欲假道于魏,恐怕要先说服魏主宠臣崔浩才行,孩儿觉得颇有道理,因而特来禀报父亲。” “崔浩?”不光是刘裕,便是在座的孔靖等人,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 崔浩出身清河崔氏,其父崔宏是北魏重臣,而崔浩才名远扬,年纪轻轻便深得魏主宠信,所以崔浩之名在座的众人皆有耳闻,当然,毕竟两国并无来往,所以大家对崔浩的了解也只止于风闻。 不管怎样,崔浩是魏主宠臣不假,从他身上着手也不失为一个可行之策。 遥想当年,张仪以商於六百里地坑了楚怀王一把,楚怀王大怒,张仪出使楚国时,楚怀王誓要杀了张仪,张仪就是通过楚国大夫靳尚间接游说楚王得以脱身的。 以前事鉴之,要游说魏主借道,从魏主身边的宠臣着手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另外,至少有了这样的细节,刘裕相信自己儿子和杨禹昨日是讨论过正经事了,这让他心里颇为欣慰,神色也缓和了下来。 此时太尉左长史王弘却说道:“太尉,杨禹只是小小度支校尉司马,一番妄言,不过是哗众取宠,岂足为信?” 谢晦也立即说道:“太尉,杨禹乃秦州人,刚刚南来,底细不清,安知不是羌秦派来的奸细?其言不可信也!” 谢晦这话就有些诛心了,其实刘裕所倚仗的北府军很多将士都是南迁之民,比如刚刚攻下洛阳的王镇恶也是来自关中,其祖父还是大名鼎鼎的前秦宰相王猛。 谢晦年少得志,心高气盛说出这番话来,刘裕暗暗皱了皱眉头,但并没有责备谢晦,因为他知道对北方将官不信任的绝非谢晦一人,而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而在场的人中,同为关中人的咨议参军王修有些坐不住了,他当即拱手道:“太尉志在千里,胸怀四海,用人岂能有南北之分?这杨禹是真有才华,还是羌秦奸细,太尉大可召来察问,当不难分辨。” 刘义真连忙接口道:“父亲,王参军所言极是,以父亲的英明,杨禹所言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其实,王修的话已经算是比较隐忍的了,刘裕心里头也明白,现在绝不能让南北之争甚嚣尘上,否则对北伐将极为不利,他扫了谢晦一眼,制止了他进一步反驳,淡淡说道:“那就如王参军所言,召杨禹一见吧。” 刘裕发下话来,谢晦等人只好作罢。 一炷香时间之后,杨禹被带到帅府。时已深秋,天气寒凉,饿着肚子的杨禹走得有些慢,他第一次进入这个权力中枢,刘裕目前虽无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影响到东晋、北魏、后秦等国的命运,而眼下杨禹的命运更是在他的一念之间。 杨禹轻轻吁了一口气,沉下心来,准备迎接这次的生死考验。 刘裕没有让杨禹久等,侍卫进去禀报之后,刘裕便传他入见。 “罪官杨禹,拜见太尉。”一进前堂,杨禹先向刘裕长身一揖,接着再向左右一揖,算是与在座的诸人也施过礼,一串动作从容不迫。 刘裕见他年纪轻轻,却颇有几分沉稳的气度,对他的观感好了一些,待他施完礼,刘裕才徐徐说道:“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杨禹,度支校尉不在,你身为司马,却玩忽职守,导致大量粮浸水,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