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禹一脸黑线看着自家大侄子,一旁的小九此时捂着嘴笑出了快断气的感觉。 “杨志,你给我滚!” 杨禹突然飞起一脚,把杨志揣翻在地,但这家伙皮厚堪比城墙,起身拍拍尘土,乃是一副笑嘻嘻的欠揍样。 “四叔,别介,我爹娘为了你的事没少操心,我这不是为了让我爹娘多活几年嘛,俗话说得好,百善孝为先嘛。再说了,你是我亲叔,是我最崇拜的人,有好东西,我岂能忘了四叔您,是吧,来吧,四叔你快挑几个。” “杨志,你给我实话实说,这次有没有虚报战果,冒取军功?” “什么呀?四叔,不是我吹,就这我能力,用得着虚报战果吗?不瞒你说,这次怕你们不相信,我还少报了些战果呢,真的,不信你问李当归。” “你能耐了是吧?行,你爹在上邽正忙得饭都顾不上吃,你现在就回上邽,帮你爹……” “不!”杨志仿佛突然被捅了菊,惊呼一声,上前一把抱住杨禹的脚哀求道,“四叔,你杀了我吧,我不回去,你杀了我吧。” “不回也得回,你刚才不是说了嘛,百善孝为先。” “四叔,这尽孝也不一定要回我爹跟前伺候着呀,四叔,你饶了我吧。” “你看看你现在干的这些事,靠不靠谱?不让你爹提溜提溜你是不行了。” “四叔,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杨志赶紧回头,对那八个女子用力摆手,“去去去,你们赶紧出去,李当归,你快把她们带出去,快呀。” 见一向心气比天高的杨志在杨禹敲打之下如此狼狈,李当归又是好笑又是羡慕。 对于李当归这些出身云岭五寨的人来说,杨禹便如同神一般的存在,当初五个村寨为了争点田水,没少打死人,而这十年来,杨禹如同变魔法似的,各方面的发明创造,世人多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是他把云岭五寨整合了起来,并一步步壮大,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被杨禹敲打对他们来说不但不是耻辱,反而是令人羡慕的事情。 李当归正要把几个女子带出去,杨禹却叫住他道:“行了,你准备把她们带到大街上去站着吗?小九,你给她们安排点吃食,回头再让阿志把她们带回去就是了。你们俩跟我进来吧。” “喏。” 三人进屋后,杨志自个找了个地方坐下,李当归却不敢造次,谨慎地站着。杨禹含笑道:“当归,你也坐吧,这次你们深入敌后,战果丰硕,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我准备让你出任新编第七军军长,情况你也知道了,除了五千丁壮外,还有上万老弱妇孺,要把这些人都管好起来不容易啊,你有信心吗?” “我……愿为四郎效死!”李当归推金山,倒玉柱,大礼拜下。 杨禹上前扶起他道:“快起来,你也是出自咱们云岭五寨的,应该知道咱们的规矩,有功必赏,有过必惩,你若是带不好第七军,到时我也必不留情面。” “四郎放心,当归绝不给云岭五寨丢脸,绝不辜负四郎所望。” “四叔,我呢,让我干什么?”一旁的杨志忍不住问道。 “你?你功过相抵,没你什么事了。” “啊,四叔,别啊,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李当归也帮腔道:“四郎,这次深入敌后,全是杨志的主意,作战安排,也多是他的主意,没有他,我们这次最多只是拿下临洮,不会有这么大的战果。” “你别帮他说话,这小子尾巴都翘上天了,你们要记住,打个胜仗不算什么,打了败仗而能存军、能临危不乱,能反败为胜,那才叫本事。你们这次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但人的运气不会每次都这么好,只有你们具备了在恶运中逆袭的本事,才有资格成为名将。” 听了杨禹的话,杨志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对诗书不感兴趣,但喜欢研究古代的战例,知道杨禹说的是事实,即便是霍去病这等封狼居胥的绝世名将,第一次出兵河西时,一开始六天转战五国,高歌猛进,所向披靡,最后却在皋兰山下遭遇卢侯、折兰二王的主力。 卢侯、折兰二王以逸待劳,挡住了霍去病东归之路,霍去病根本没有取巧的机会,更没有退路,只得正面迎战; 这一战惨烈无比,霍去病身先士卒,汉军前赴后继,靠着视死如归的悍勇才最终获胜,但也只能说是惨胜,霍去病一万大军死伤大半,只剩两千余人生还。 由此可见,什么战术谋略都好,如果没有在逆境中逆袭的实力,终不足恃。 这次杨志深入甘南草原,大捷而回,心里未尝没有自比霍去病的心思,感觉战争也不过如此,整个人有些飘了。 但经过杨禹这一番敲打之后,杨志不禁自问,如果自己这次也遭遇一回“皋兰山之战”,会是什么结果? 一问之下,杨志只感血液瞬间都冲上脑袋,头皮为之发麻,他当即双膝着地,向杨禹叩拜道:“多谢四叔教诲,四叔今日之言,志当铭记终生。” 杨禹点点头道:“胜不骄,败不馁,若连这点都做不到,我真不敢再让你领兵了,好了,起来吧。” “谢四叔。”杨志依旧长跪不起。 杨禹见他还有些悟性,这才颔首道:“咱们云岭五寨历时数年打造出来的千余精锐,大部分要分散充入新军为骨干,这是没办法的事,但咱们秦州必须要保有一支能攻坚克难、斩将夺旗的精锐铁骑。” 杨志听到这,身板顿时挺直起来,目光灼灼看着杨禹,等待他的下文。 “杨志听令。” “末将在。” “命你以你手下的五百云岭铁骑为骨干,重新组建一支四千人的精锐,即日起你可在秦州全境挑人选马,只要是你看中的,立即归人你麾下,各军将领若有意见,你让他来找我,盔甲刀弩自己回云岭坞找余老头要。”说到这,杨禹用食指点着杨志道,“你给我记住了,七个月之后,我要这支人马不弱于原来的云岭铁骑,你若是做不到,到时误了大事,你便是秦州的罪人。” 一时间杨志如同喝三斤烈酒,头皮麻麻的,他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旁的李当归已抢先一步说道:“四郎,我不去新军了,我想继续做阿志的副手。” “住口!军令如山,岂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李当归无奈,只得悻悻退到一旁,杨志正了正衣冠,再次对杨禹叩首道:“纵然粉身碎骨,杨志也定不辱使命。” “这些话你留着自己听吧,我只要成果。” “喏!” 杨志不知道他四叔为什么把时间定为七个月,他只知道这对他而言不光意味着荣耀,也意味着责任。 在整个秦州选人挑马,要挑出一支四千人普遍意义上的精骑不难,但云岭铁骑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骑兵阵形。 以往各游牧部族的骑兵冲锋时,都是一窝蜂的猛冲,比较散乱;云岭铁骑则要时刻保持阵形不乱,变阵、分兵、聚合都有章法,聚合成阵时如惊涛拍岸,分兵时如劲流穿山,这些可不光是弓马娴熟就能做到的,需要不断的苦练磨合才行。 要达成杨禹的要求非常不容易,但杨志知道,杨禹能把这样的任务给他,这是对他无比的信任,换了他爹或他三叔,绝对不可能把这支人马交给他。 杨志怀着激荡的心情,连午饭也没吃,就辞别了杨禹,七个月时间不多,他必须争分夺秒地去干。 等杨志和李当归离开,小九忍不住说道:“郎君,事关重大,是不是该和坞主、三郎君他们商量一下。” 杨禹笑道:“一跟他们商量,杨志准没戏,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我三哥是最适合的人选,但眼下秦州虎狼环伺,不能光靠三哥一个人撑着,必须要有更多的人迅速成长起来才行,梅花独傲世间寒,百花齐放才是春啊。而且接下来要发展盐业,卤城必须我三哥坐镇才行。阿志的能力是有的,更难得的是他身上有一股桀骜不驯的气质,目前作为大军团的统帅或许不适合,但作为披坚垫锐的锋将,却必须具备他这种蔑视一切强敌的傲气才行。从这次杨志孤军转战河南的经历来看,他已颇得其疾如风、侵掠如火的精髓,其锐是有了,其坚嘛,还得再磨砺一番才行,这次让他重新训练一支云岭铁骑,也是对他的一种磨砺。” 杨禹在秦州加紧安置难民,训练军队的当口,关中平原早已是兵祸四虐,战乱纷纷。 赫连勃勃除了派三子赫连昌屯驻潼关,抚军右长史王买德攻取青泥,截断长安东南两个方向的退路外,又派长子赫连璝率两万铁骑直逼长安,自己亲率大军尾随在后。 关中杂胡纷起响应,攻城掠池以投赫连勃勃,无数野心家也趁乱自立山头,聚众扬刀,四出劫掠,把关中搅得乱象纷纷。 争夺秦州失败后杨盛也不甘寂寞,派征北将军苻都率军进入大散关,征纳流民,抢掠财物,占领陈仓以观后续。 赫连勃勃大怒,派四子赫连伦率七千人马攻打苻都,苻都不敌,被迫退回仇池。 赫连伦于是占陈仓以守,同时截断难民西逃之路。 扶风郡,槐里县。 夏军南下时,因王镇恶被沈田子所杀,而王镇恶所辖多是刘裕攻占中关后新招募的新军,王镇恶一死,新军大量逃亡;槐里县令也是关中人,见局势如斯,便也挂冠而去,县内杂胡便开始作乱,大肆劫掠一番后去投赫连勃勃,蛤蟆岭的强人趁乱杀来,占领县城作威作福,城中百姓忍无可忍,在一个叫万向同的人一声高呼下,奋起反抗,与蛤蟆岭的强人血战十余日,双方还未分出胜负,赫连璝又派兵前来,不由分说杀入城中,对正陷于苦战的两方大加屠戮,蛤蟆岭的强人溃逃,万向同被杀,夏军为了给赫连璝筹粮,又全城劫掠,稍有反抗,便行屠杀。 几翻大乱下来,槐里县城内已如同人间地狱一般,能逃的基本都逃了,天上落雪纷纷,寒风呼啸,街上到处是尸体无人掩埋,剩下那些无力逃亡的人如同孤魂野鬼般在街上晃悠,寻找着一切能吃的东西充饥。 市上的很多房子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翰林斋幸运的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大火,虽然门窗也都已被毁坏,但主体还基本完整。 翰林斋掌柜何希华是本地人,杨义要求关中各地商铺撤离时,何希华故土难离,加上槐里翰林斋人手有限,仓促间无法把里面的书籍带走,而何希华是个爱书如命的人,为了一屋子的书,他毅然决定留了下来。 杂胡乱起时,何希华开始把书籍一本本的装箱藏起,虽然一次次被蛤蟆岭的强人和夏兵翻出来,但书籍对于那些人来说不当吃不当用,一文不值,因此一次次幸运的躲过了劫难。 但这次没那么幸运了,涌进来的都是那些无力逃走的饥民,一个蓬头垢面,饥寒交迫,他们翻找一切能藏匿食物的地方,十余箱的书籍终于也被翻了出来。 “乡亲们,箱子里全是书,没有吃的了,没有了。”何希华冲过去,想阻止翻箱的饥民,但闻声而来的饥民越来越多,何希华哪里阻止得了。 一个个箱子被掀开,一本本线装书被扔出来,何希华一边拼命去捡拾地上的书籍,一边哀求着:“乡亲们,我求求你们了,箱子里都是书,都是书,真的没有吃的,啊……” 饥民涌过,何希华的手指几乎被踩断,他仍忍痛捡拾着地上的书籍,对于他来说,看着满地书籍被踩来踩去,这比践踏他本人还难受。 眼看涌进来的饥民越来越多,有人竟然开始焚烧书籍取暖,何希华不禁目眦欲裂,疾声大呼,“不能烧,不能烧啊!这些都是书啊,乡亲们,不能烧啊!”无力阻止的何希华被火光深深地刺痛了。 他一把推开旁边的饥民,拉开墙边的桌子,掏出壁上一块砖,把藏在墙洞里仅余的半斤粟米拿出来扔给饥民,大呼道:“都住手,你们要的粮食在这里,都拿去吧,乡亲们,我知道你们饿,我知道你们冷,但我请求你们,别毁掉这些书,别毁掉槐里的未来,今日,我们遭逢这乱世,已是无奈,强人兵匪把我们的家毁了,我们不能再亲手把子孙的希望也毁了呀!我知道这点粮食不够大家吃,我这还有,你们都拿去吧,我只有一个请求,为了咱们子孙的未来,请你们别再烧毁这些书了。” 何希华说完,拿出一把短刀,咬着牙关,忍着巨痛,硬是从自己大腿上割下一块肉来,颤抖着递给旁边的饥民,饥民下意识地接过,何希华再次挥刀,从另一条腿上再割下一块肉递给饥民。 “乡亲们,老夫无力下刀了,你们……自己动手吧,只要乡亲们答应我,别毁掉这些书,我何希华亦能含笑九泉了。” 短刀落地,何希华再难站立,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去,双脚上鲜红的血液不断涌出,染红了双腿,染红了墙壁,染红了地面,染红了书页,也染红了所有饥民的眼睛。 也不知道谁先动手,地上的书被一本本的捡起来,重新装进箱子里,包括那些已染了血的。 何希华的血流干了,在生命逝去前一刻,他看了看门外的风雪,看了看这苦难的乱世,含笑闭上了双眼。 事后,饿极的饥民还是把何希华分食了,但那十几箱书籍却在战火中奇迹般幸存了下来。 后来何希华的事迹传开,槐里人感慨万千,传到杨禹耳朵里也,他同样是感慨万千,不仅让槐里的翰林斋改为开放式图书馆,让所有人可以进馆免费看书,而且还出资建了一所希华学堂,资助那些家庭贫困的孩子就读。 槐里向学之风由此日盛,人才辈出。这些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