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垂下眼睑,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世子教训的是,妾身眼光一向如此,不然从前也不会那样痴恋于您。” 薛钰眼角抽动了一下。 “赵嘉宁,胆子倒是肥了不少——怎么,被心上人抛下,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那是你逼他的,他不得已才抛下我。” 薛钰“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我逼他什么了,我明明给了他选择,是他自己不要你的。你不得不承认,他根本不够爱你,起码他不愿意为你舍弃一些东西,他有太多的顾虑。而你,远远比不上那些顾虑。” “那又怎么样?人都是有顾虑的。”赵嘉宁抬头迎上他的视线:“我是对他死心了没有错,我对他很失望,但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并没有资格指责他。同样的,世子您也没有资格。” “异地而处,世子,假如要您抛下这里的一切,舍弃无上的权势荣华,您愿意么?只怕您的选择也会跟杜子陵一样吧。” 少女清凌凌的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他避无可避,微微愣了一下,似乎也在叩问内心。 但下一刻,他的眼神一下子重归冷戾,气息似乎也变得有些急促:“赵嘉宁,”他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舍弃什么。” 赵嘉宁唇边逸出一丝苦笑:“是我糊涂了。” 她抬头看向薛钰,忽然想起一事,像是为了求证自己的猜想,试探地问他道:“倘若杜子陵答应了你的条件,你会放我们走么?” 薛钰淡淡道:“不会。他要是敢答应,我就杀了他。” 赵嘉宁不禁感到后怕,却同时又觉得庆幸,虽然心底怅惘依旧,但至少不用遗憾了——因为就算杜子陵答应,她也依旧逃脱不了,反而白白搭上他的一条性命。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薛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得到这样的答案毫不意外,她本来就不该对他抱有什么幻想。 但到底还是忍不住质问道:“那你……岂不是言而无信?” “是啊,”薛钰漫不在乎道:“那又怎样?” “你……” “我什么?”他抬起赵嘉宁的下巴,眼神幽暗,隐隐有戾气浮现:“你是我的人,他敢打你的主意,本就该死,对这样的人,何必守信?” 两人这时靠得极近,赵嘉宁结合他这会子说的话,忽然觉出点古怪,她自己也觉得荒诞,偏就问出口了:“薛钰,你先前让我称呼你夫君,眼下又说这样一番话,你……” “赵嘉宁,你在痴心妄想些什么?”薛钰几乎是立刻移开了视线,他喉结快速滚动了一下,气息忽然有些乱,赵嘉宁想,大约是被她气的。 然后她听到薛钰对她说:“没错,人前我自然是你的夫君,可人后,你不过是我最低贱的奴婢。” 他再转过身来看她时,眉眼料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姿态睥睨:“人后,你该叫我一声——主子。” 赵嘉宁抿紧了唇,理智告诉她要顺从薛钰,不要惹恼他,但她生来卑贱也就罢了,偏偏从前也是享尽了尊荣,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嫡女,一贯的心高气傲,如今这般折辱人的称呼,她一时实在叫不出口。 好在薛钰似乎也并不急在一时,并没有逼她,只是又叫了她一声,问她道:“以后,还敢不敢跟人跑了?” 赵嘉宁没说话。 他挑了下眉,“啧”了一声,颇为叹惋似得摇了摇头:“连杜子陵都不要你了,赵嘉宁,天大地大,还有哪里是你的容身之处呢?” 他嗓音喑哑,低沉又有磁性,平素便是极好听,这会儿放慢了语调,更是能蛊人似得:“只有我,只有我还肯要你。” 心智不坚定的,倒真有可能被他驯化,心甘情愿地在他身边为奴为婢了,但赵嘉宁却是一定要逃离他身边的,就算外面已无她容身之处,就算没有人要她,可她自己要自己,无论外面世道有多艰难,她也不要做华美笼子里的金丝鸟。 她要呼吸外面的自由空气,安稳自在地过完这一生。 但面对薛钰的问话,她自然要表现得乖顺:“不逃了,文书在世子手上,我又能逃到哪里去。我逃不脱,也无处可逃,更没有带我逃离的人,真正是孤立无援,无处可去。” 薛钰目光一寸寸地审视着她,轻笑道:“是么,能不能逃走是一回事,想不想逃走又是另一回事。你自然逃脱不了,可难道你不想么?” 赵嘉宁稳了稳心神,竭力使语气听上去平稳自然,不似作伪:“不想了,杜子陵都不帮我了,我也彻底死心了,既来之则安之,此生不作他想。” “是么。”薛钰声音有些轻飘:“一时倒真辨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过无妨……”他忽然笑了,凑近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即便是假意,下一刻,也能成真……” 赵嘉宁怔了一下,下一刻,就见薛钰拿出一块玉佩,手指勾着绶带,羊脂白玉雕刻的玉佩便在她眼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赵嘉宁,”他道:“你好好看看,这是谁的玉佩?” 即便此刻光线昏暗,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的玉佩! 她睁大了眼,一把抓住了那块在她眼前不断晃动的玉佩,手指缓缓摩挲上面的纹路,不错,是盘长纹,寓意长久不衰,底下还刻有嘉学二字,便是希望他福泽绵长——是了,这是她哥哥赵嘉学从小随身佩戴的玉佩! 她猛地抬头看向薛钰,激动之下,抓住他的手臂追问道:“这块玉佩……这块玉佩怎么会在你手上?我哥哥呢,你见过我哥哥了是不是?” 薛钰低头看了一眼她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眼角压了压,却没甚么别的反应,只是道:“是啊,不然呢。我不但见过他,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以后还会带你去见他。” 赵嘉宁欢喜道:“真的?” 薛钰弯起一侧唇角:“自然是真的。他现在被收监在大理寺,我又在大理寺挂职,能去瞧他又有什么稀奇。按理是不能带人去见他的,可我不用守理,你想见他,还偏就我能帮你。” “再者你哥的判刑还没下来,这种重罪,一般先交由刑部审判,之后经都察院和大理寺复核审允,最后交由圣上裁夺。大理寺是判了‘处斩’,余下二司也无意见,可最后结果如何,还要看圣上的意思。只是最近北边战事吃紧,圣上根本无暇理会,所以人还一直在大理寺的牢里。” “本来你哥多半是要死的,不过我去跟圣上说,他也可以不死,改判个迁徙流放也不是不能。” 赵嘉宁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她缓缓攥紧了拳,忽然屈膝跪在了他的面前,俯身叩了下去。余光所见,是薛钰的皂靴靴尖,她忍受着巨大屈辱,一字一句,锥心泣血:“世子,我求你,求你救我哥哥,日后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 “往日高高在上的宁大小姐,如今居然对我行这么大的礼。”薛钰慢慢蹲下身来,要笑不笑地扯了嘴角:“有点意思。” “赵嘉宁,我就说吧,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留下来为奴为婢的。” “你方才说做牛做马,倒真是有点觉悟了。那我问你,你是什么身份。” 赵嘉宁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是世子您最卑贱的奴婢。” 薛钰低头摩挲着拇指上的那枚玉板指,慢慢笑道:“那我呢,我是你的什么。” 赵嘉宁深深地一闭眼,咬紧了唇瓣:“是奴婢的主子。” 薛钰点了点头,轻笑道:“这就对了。”他站起身,低头望了一眼匍匐跪在他脚边的赵嘉宁,脸上没什么表情,淡声道:“起来吧,地上凉,我可没有体罚女人的习惯。”等到赵嘉宁艰难地起身,他扶住她的手臂,忽然将她一把拉至身前,声音夹带着笑意,在她耳边低语道:“我只会在精神上,慢慢地折磨你。” 说完甩开了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脚,侧身道:“还不跟上?时辰不早了,该服侍你主子就寝了。” 薛钰说的没错,地上凉,尤其是在雪地上,未化的积雪遇了热,雪水便渗进了膝盖,寒意丝丝缕缕地往上钻,沁得人五脏六腑都像是淬了冰,可她只能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