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里的歌舞坊, 城东这家可以说是最负盛名的。
但来往的人虽多,坊中的管事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二层看台位置的小公子。
这个时间会在这里的,其实基本都是坊里的常客。
唯独这个小公子是个生面孔, 更主要的是, 他实在生了张很讨姑娘喜欢的脸。
俊秀的面容只是次要的,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
他好像就真的是来欣赏歌舞的。
少年人眼神清明澄澈,大约是雨歇日出之后,午后气温升高回暖了些许, 他的脸上染了一层微醺颜色,也让他此刻依然在认真品评的清透目光,像极了浮动日光的水面。
而他看的人,是才来歌舞坊里不久的珠袖姑娘。
那确实是个很漂亮也很醒目的姑娘。
虽然她已经过了练舞的最好时间了,但总有些人是让人一看就觉得应当吃这碗饭的。
若是只论体态轻盈和腰肢纤细, 她比歌舞坊里的姑娘还要强上不少, 管事很少见到有人能这样诠释楚腰纤细掌中轻感觉的好苗子。
但她的柔韧度比打小练舞的人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更何况,她的舞中有股太过于刚烈的气质。
但她又无疑是对舞有自己的一套理解的,在她跳起舞来的时候,有种让人恍惚看见春日枝头将坠不坠的琼花的错觉。
管事险些以为这两人是认识的, 而自己是要看到什么离奇的富家子与舞女的恋爱故事了。
然而他紧跟着就看到歌舞坊那位常客中最为穷酸的那位,坐到了那小公子的对面,让他原本还想上前去闲聊两句的心思都收了回来。
时年只是低头斟茶的功夫,对面就多了个人, 还是个分量不小的人。
当然说的不是地位,而是体格。
这位突然坐下的客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 腰围却已经是富态得很了, 在习武之人中不太多见。
但她想了想刑部总捕朱月明, 觉得眼前这位应该同他很有共同语言。
尤其是这位简直同朱月明有着如出一辙的和善面皮,蹭着她点的茶水还对着她微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是在打扰别人。
时年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已经先絮叨了起来,“小兄弟,我同你说,看舞不能看这种初学者,这个点的大多是些凑数的,要看就看每月朔望的大型编舞,那场面才叫好看,就是入场费有点高,我每月在这京中的大半开销都花这上面了。”
这人苦着个脸又对她拱了拱手,“在下吴其荣,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吴其荣……
时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不妨碍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像出奇的好。
此人的水准稍有不及白愁飞,但相差不远,也是个在二十岁年龄难得一见的内功好手。
这样水平的人不该是个无名之辈,所以也只有一种可能,这人并不归属于任何一方势力,所以在她短暂的在白楼中的资料检索里,还来不及被她记住名字。
她越发觉得自己在入京之前就已经结识了苏梦枕,更是直接拿迷天七圣圣主开刀是个正确的选择。
这京城里着实难混的厉害。
“我姓盛。”她开口回答道。
听她这么说了,吴其荣便改了口叫她盛小兄弟。
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她只说姓氏的保持距离做派,一边给她宣传这处歌舞坊里的招牌曲目,一边顺着她面前的茶水点心,拍了拍自己圆润的肚子,自称这算是让吃下去的所有东西都物尽其用。
此人简直是个自来熟。
说完以上那些之后还感叹一句,自己空有一身肉却没这个赚钱的本身,否则定然要每天都在这歌舞坊欣赏美人起舞,还得配上一壶好茶。
“可是我看你实力不低……”她被此人分去了注意力却没忘记留意着舞台上。
对化名为珠袖姑娘的朱小腰来说,这是个在外躲躲风头的行动,也是个难得的美事。
她当然要防着点可能出现的对她不利的人,但吴其荣显然是此地的常客,跟他在一起的,总归没那么需要防备。
时年这下有些庆幸这个家伙的存在了,也算是为她打了个掩护。
“实力不低但也不是就能顶用。”他摇了摇头,“打家劫舍掠夺不义之财我吴某人不屑于去做,世上又有那么多高手位居公门之中,犯了案怕是要去吃公家饭的。”
“但倘若给某方势力做下属,我自认自己不够聪明,给老奸巨猾位高权重的当打手,只有别人把我生吞活剥利用到底的可能,没有我赚的盆满钵满的可能。”
“再说了,我吴某人穷是穷了点,却实在不喜欢什么跟着他混就有富贵荣华之类的话。”
说完这小胖子就又把时年的点心瓜分去了一半。
她觉得这人有点意思。
富贵荣华平步青云之类的话他不爱听,倒是爱听歌舞坊里的表演,节衣缩食地吃养着一身看起来富态的肉,做个京城里的闲云野鹤,这日子听起来也不算难过。
起码势力更迭的时候总不至于头上一把铡刀就轧了下来,再不然还能打打零工。
有这样本事的人,迟早也是能有出路的。
她正准备再高看此人一眼,却突然听到他继续开口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毛遂自荐过的,可惜别人一听到我的掌法名字就把我看成什么淫/贼小人,这可实在是太冤枉我了。”
“你的掌法叫什么?”时年来了兴趣。
“活色生香掌法。”吴其荣似乎对这个名字颇觉得意,但一想到他因为这个掌法名字被人拒之门外,他又得意不起来了。
“……”这名字也怪不得别人想歪。
时年沉默了片刻后问道,“那你又为何跟我说这么多?”
吴其荣想都不想地回答道,“我远远看了你一眼,便觉得你我是同道中人呐!我不找你找谁?”
时年的动作突然卡壳了一下。
同道中人是什么意思?
【噗……】镜子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跟着时年的这段时间里,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这姑娘顶着易容的面皮,都在脸上写满了无语两个字。
“盛小兄弟你别误会,”吴其荣又摆了摆手,毕竟前有活色生香掌法在,愣是谁怕是都不乐意随便被扣个同道中人的帽子,“我吴某人掌法名字奇怪,人也长得磕碜了点,但可从来没用武力勉强过女人。”
“我一看漂亮姑娘就觉得和善可亲,纯粹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在我看来,漂亮姑娘便是这天下最纯洁可爱的人了,所以至如今我吴其荣掌下死的人不少,却没一个是女人。”
【他好像比你还极端……】镜子一边笑一边吐槽。
时年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那么纠结,“确实,你我都是怜香惜玉之人。”
吴其荣听到她的认同也跟着笑了出来。
但为免打断台上的表演,他笑得很是含蓄。
他人长得圆润嘴却生的很小,这么一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还真是怎么看都没什么危害性,甚至有几分可爱。
“这便是了,现在咱们可以谈谈其他问题了,你是喜欢那位珠袖姑娘吗?”他稍微凑近了点,看起来很有几分八卦的意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时年往后靠了靠,生怕这位直接将她引为同类知己的大哥,再做出什么让人觉得意外的举动。
“要想讨女人欢心,自然要投其所好,我没这个本钱,但小兄弟你看起来荷包丰厚人又生的好看,想必还是有些机会的。不过这歌舞坊和小甜水巷不一样,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那位珠袖姑娘来的时间不久,我却知道,给的赏钱多是没什么用的,要么你有传世的舞谱乐谱,要么——”
他伸手指了指一旁伴奏的乐师,“要么你自己在乐曲音律上便有些建树。不知道盛小兄弟你是哪一种?”
自然只能是后一种,时年暗暗想着。
她对舞实在是不通晓,乐器却是略懂,毕竟有那么个师父,身为弟子的也不能太过于逊色。
然而她才回了个“乐“字,吴其荣就已经很主动地将她拉了起来,“那敢情好,我知道一家乐器铺子就不错,这歌舞坊里的乐器经了多人的手,配不上盛小兄弟你的模样,等咱们重新带着乐器回来,有老哥我从旁支招,一定能让你在珠袖姑娘面前得个好印象。”
他不由分说就把人拖了出去,一点也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时年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的内功造诣着实不低,他胖乎乎的手跟个铁钳一样把人按着,那管事还生怕这个新面孔的小公子是被人劫持的,却看到他摇头示意,又丢过来了一块结账的银两,跟那个兜里空空的吴其荣一道走了出去。
“吴公子,其实……”其实倒也不用这么着急。
两人刚转到了另一条抄近路走的小巷里,时年便开了口。
但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吴其荣抢了白。
“其实你是来杀她的对吧?”
这小胖子笑眯眯地开口,表情依然温和,可话中的意思却没那么和平。
“不瞒你说,我这人最不喜欢有女人被欺负,尤其是漂亮女人,珠袖姑娘的来历,我这种京城里鬼混的闲散人士,猜都能猜个大差不离,所以——”
“你人是不错,也请了我一顿下午茶,奈何我怎么也不能见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欺负。”
他话音刚落,另一只手便已经拍出了一掌。
这一掌中五色斑斓色彩交辉,威慑力却丝毫不弱。
时年总算知道了何为活色生香掌法。
五色鲜活,其声如乐,掌风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