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他好像不太客气。”夜色渐重, 时年和苏梦枕还在并辔而行回京城的路上。
“太客气反倒让他有压力,欠着人情在京城这样的地方说好还也好还,说不好还也难偿, 将关系保持在势力抗衡的双方上是最好的选择。”苏梦枕回道,“他总算还有一点决断力,没做什么要将下属安葬之后再行回京的打算。”
时年将人领到了雷损带人来时安置坐骑的地方,雷震雷和雷媚借了两匹已经紧急回京坐镇六分半堂。
比起六分半堂迫切稳定局势的需求, 金风细雨楼在今夜的崛起还有苏遮幕苏楼主坐镇, 有杨总管调配人手, 更有苏梦枕留下的一系列安排,在此时就要显得气定神闲得多。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还是让雷损跑了。”
“这不是遗憾。”他语气平缓, 对于这上京城以来的第一回 正式出手的战果, 既听不出什么自得也不像是有什么不平的,“这是对六分半堂的考验,被雷损所拉拢的人要舍弃一切跟随出京不是那么容易的, 并非所有人都跟狄飞惊一样还受到恩情所限——”
“若有人真能随同雷损这个重伤在身的人远走他乡, 重创一番事业, 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若舍弃不下京城里的东西,就看雷震雷如何处理了。”
“既往不咎放在官场上合适,放在刀口舔血的江湖之中, 尤其是天子脚下纷争暗潮汹涌的地方,在这方面太过宽仁恐怕要出内乱。”
时年摇了摇头, “以我看雷老爷子, 他动手杀雷动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了, 又有雷损谋逆的例子摆在这里, 更何况,那位雷媚雷大小姐想来经此一事,也不会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何况雷损原本应当想的是先解决雷老爷子,雷阵雨尚在牢中无法主事,再名正言顺接位的心思,六分半堂虽然会大伤元气伤筋动骨,但还算是京城里的一大势力。你若要想彻底取代六分半堂的影响力,还得花不少心思。”
但对苏梦枕来说,金风细雨楼走到台前,他应该也并不会介意这份挑战。
而说到雷阵雨——
温晚温嵩阳原本就有进京一趟的打算,算起来还比雷震雷重返京城的时间要早,以至于他下手把人从牢里捞出来还要比雷震雷快了一步,又让他欠了个人情。
“温前辈是来看你的继任楼主典礼的?”时年从玉峰塔望下去,正看见底下温嵩阳和苏遮幕二人并肩在天泉山的山道上漫步。
玉峰塔的视野确实无论是远望京城还是俯瞰楼中,都称得上是最佳。
“父亲原本担心他走后我年轻资历浅,难当起这个责任,但京中这一番变故后居然让我们抢到了先机,便打算顺水推舟。”
“这样也好,他与温前辈本就是故交,卸任之后随他赴洛阳休养,远离京城这个圈子也不错。原本按他的寿数劳心劳力,虽然近来说的病重大多是给外人看的幌子,但确实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离京调理,又有温前辈从旁医治,还能多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提到天命,他看起来比常人要看得开得多,所以时年也没顾忌地在此时问道:“那你的病呢?你也说了这个位置是劳心劳力,你这病我看着都觉得病灶繁复,老字号温家可有什么解决之法?”
“并无,不过父亲已请了树大夫定时诊治,总归不会再恶化下去,撑起这个金风细雨楼也足够了。”
时年觉得他可能没有说真话。
但对他来说,示弱和让人知根知底这件事情,作为楼中领袖都是不应当做的,所以她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在又一次见到他出刀的时候,时年也更看清了他的武功和他的病症几乎纠缠在一起的状态,所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阴寒掌力催生下的疾病。
她此前单纯想到嫁衣神功的至阳内劲显然不是个解决的办法。
她干脆换了个话题,“身为主事者身体差点倒也没什么,反正你第一战就对上的是雷损,也没人敢小瞧你,不过继任典礼上,你是不是得看起来气色稍微好一点才是?”
苏梦枕有些无奈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袖中连脂粉盒子都给夹带上的少女,她这一身青衣又得装飞刀又得装别的,看来还得烦劳楼里制衣的师父再帮忙改改。
“随你吧。”
近来京城里的一桩桩大事让势力的起落更迭,外人甚至捉摸不出个规律来。
雷损离开后,旧部一部分离京,一部分则被安排跟随雷媚出京历练,协助少主做出一番成就年满后方可回来。雷阵雨虽然被从天牢中救出来,奈何先伤在关七手下后被炸药所伤,短期内眼看着是恢复不了战斗力。
六分半堂在经历总堂主的左膀右臂相继折损后,从原本在跟迷天七圣盟对峙的上风状态骤然变成了势力收缩。即便雷震雷的信誉和口碑还不至于让六分半堂分崩瓦解,但没个三五年怕是恢复不到鼎盛之态。
其他势力也未必乐见它重回巅峰。
而此前双足鼎立的另一方势力,迷天七圣盟的七圣主关七,伤得不如雷阵雨严重,可近来有见过他的人称他好像出现了疯癫的症状,时而看到什么错觉画面,以至于盟内人心浮动。
若非关昭弟回到迷天七圣盟接管大局,恐怕会更加惨淡一些。
她在稳固了局势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重新启用盟内声誉与实力兼并的上位圣主,第二件事则是在从六分半堂接回养女雷纯后,解除了其与苏梦枕的婚约,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颜鹤发为首一派的支撑下,姻亲不成,却与金风细雨楼结成了守望相助的盟约协定。
但江湖中势力的变更远没有另一件事引起的轰动大。
趁着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盟的拉扯让京中的势力都将目光投在此地的时候,干禄王率兵谋反。
这位谋反得那叫一个草率的王爷领着三千精兵第一件事居然是直扑神侯府,意图先拿诸葛神侯这位禁军总教头开刀。
但诸葛神侯向来拎得清,他手底下的徒弟一直就没怎么关注几大势力的交锋,反倒是紧盯着将干禄王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才入神侯府便已经落入了天罗地网之中,直接被移交给刑部受审了。
谋逆这样的大新闻之下,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继任,明明也称得上是大事,居然也显得有些低调起来了。
这位年纪尚且差一些才满双十的青年,没有选择在用于宴饮迎宾,看起来更加金碧辉煌的黄楼举办继任大典,而是在楼中的发号施令中枢青/楼举办,已经对外表明了他是个实干派。
来客也见到了这位抵达京城之后就深居简出的新任楼主。
他看起来确实如外界所说身体欠佳,在夏季的单衣之上还加了一层外衣,露在外面的脸与双手也看着要比常人瘦削,但又没到风闻的缠绵病榻的地步,只能说是看上去有些先天不足。
这一点不足在他凛然威慑的气势之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也不知道这贼船稳不稳当……”吴其荣跟着时年坐在边角的一桌,小声嘀咕了句。
虽然是边角,其实谁也不敢小看这桌的人。
这是苏梦枕的势力班子,同在一桌的还有白楼的主事杨无邪,并不介意暴露身份的五大神煞中的上官中神,还有几个楼中的高层。
吴其荣自认自己这话说的不太得体,干脆举起酒杯对着周围敬了一圈。
他长得和善又满脸笑容,金风细雨楼和迷天七圣盟之间的联合还是他负责谈妥的,也没人乐意跟功臣过不去。
耳朵很尖的上官悠云听到吴其荣又小声跟着身旁的少女说道,“不过你说的对,这里还真是我大展拳脚的地方。”
他要做就要做大事的理念显然是在金风细雨楼得到了实现,虽然此前时年说的是并不限制他的立场,原也只是为了监督她对朱小腰的处理才被拉过来的。
但他这卧底在六分半堂,一举协助与迷天盟的联合,又借着对六分半堂的了解啃下一块肥肉的种种行动传出去,他自觉自己最近出门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而时年虽然回复雷损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都清楚惊涛书生是这个情况,她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在势力摩擦中互相安插卧底并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像她这种一边对着迷天七圣盟出手,一边带人进去何其自然地卧底,还干脆利落地给了雷损雷霆一击的,以她的年龄足以名动京城了。
只可惜苏梦枕看起来对她信赖有加,甚至首战也是配合着她的行动,在金风细雨楼崛起的征兆无可阻挡的时候,恐怕是什么待遇都挖不走这样的心腹。
“对了,你有没有听说,京城里给你的飞刀起了个别名。”吴其荣又往杯子里倒满了酒,大为可惜今日的继任典礼还真就是个严肃的交接场合,连点他喜闻乐见的歌舞都没有,干脆继续找时年搭话,好歹眼睛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