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新挂着两个绣囊,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修过的正门上新刷的漆被这两抹鲜亮的颜色衬得也有些可爱。
她敲了敲门,来开门的还是个熟人。
正是上一次她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是你呀?”小姑娘歪着头又往外探了探。“需要我配合你给师父一个惊喜吗?”
比起此前的沉默,她现在倒是多了点孩童的生气了。
“其实倘若我想来个惊喜的话,我便不敲门了,”时年对她笑了笑。
这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已感觉面前的人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有人从她边上拍拍她的肩膀,“你看,我不想敲门的话,你们这院墙实在拦不住我。”
“走了,带我去见见婆婆,我之后便恐怕三五年都不见得能来一回了。”
“其实可以不用叫婆婆……”那小姑娘嘀咕了句。“我现在都叫不出口。”
诚如这小姑娘所言,这半年间时年的武功突飞猛进变化惊人,但她觉得可能还是织女前辈的变化更大一点。
确实不能叫婆婆了,这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的妇人,如何能称之为婆婆。
在她离开的时候,还只是有些心态变化,但此后每一日里满屋子的生机热闹,都让织女越发觉得自己将神针门发扬光大的活计,其实远比纠结于自己和天/衣居士之间的情感纠葛,要有意思得多。
这些姑娘的针法,越是放开越是有自己的想法,以至于她的神针乱绣之法也有了突破的迹象。
她生的怪病是心病,是以当年一夜白头,现在却是半年间白发变青丝,于是这个当世难得的美人病好后虽然年华不再,但气韵更胜从前。
她依然像是一根明利的针,因为她不仅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她的徒弟,但在听着时年说起这半年里的经历的时候,她笑容里又有种让人眷恋的柔和。
“织女前辈会介意我之后要去找天/衣居士吗?”时年托着下巴问她。
秉烛夜谈燃着的灯烛,让她看起来更有种岁月眷顾的美丽,刺绣原本就是个很考验耐性的事情,所以她的眼神在此时也是沉静的,像是一块被捂出了一点温度的冷玉,“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也不对,还是有些介意的。”织女挑了挑眉头,“你若去到白须园,倘若看到的还是机月同梁的阵法,天机、太阴、天同、天梁各星平衡,那你便去把阵破了,当年我听了小镜的建议以雨中青伞破的天梁,你的内功性烈,可以直取太阴,给他那些个水弱花和香茅烧上一烧,也算出口郁气。”
能这么开玩笑,看起来她确实是在这段感情里面放下了,又展露出了几分泼辣的性格。
可惜时年才踏入白须园的地界,就先遇到了王小石。
有人领路,她好像并不需要对别人的阵法横冲直撞。
再次见面,王小石依然像是上次遇到的时候那样自来熟,他身上那种少年锐气飞扬,还有三分纯然,在京城里实在少见,“我听说了你在京城里的事情了,原本还说,不定是你先在京城里扬名,还是我先学成出师,看起来还是你技高一筹。”
他露出了个仿佛秋日晴空的笑容,“也好啦,这样我在师父这里便多待些日子,等到过上几年我去京城里投奔你,你可不要嫌弃我这个老朋友。”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面前被递过来了一封信。
“这是什么?”
“凭证。”时年语气认真,“等你出山了就带着这封信来金风细雨楼找我,倘若我不在了,你就把这封信给苏梦枕。”
“呸呸呸,你说什么丧气话。”王小石立马接话道。
“江湖险恶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时年摊了摊手,“所以我才想着请天/衣居士门下蔡家的人代为引路,打造一把趁手的兵刃,也多一分保险。”
“那倒确实有这个必要。”王小石深以为然,他将信接了过来,慎重地揣进了袖口,“一会儿我去同师父说。”
“说起来,你在白须园怎么对京城里的消息这么了解?”
时年自觉她虽然在京城里惹出来的事情有些大,但这已经是南方地界了,总不至于传得这么广,白须园周边给她感觉更是个半隐居的状态,想来也不太过问江湖事才对。
“这就要说起我师父的那个朋友多指头陀了,这人总能把庙里的香火钱给有名目地挪用了,也不知道在出家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王小石大为不解,但师父觉得他是个好人,那他便也权当这是个好人,“他的钱财来得比常人容易,他的消息也比常人灵通。”
“总之便是他提到了个叫惊涛书生的被个姑娘骗去了金风细雨楼,说是可见出家是有出家的道理的,不然也不至于一个高手莫名其妙地当了个才兴起势力的奴才。”
“我不大喜欢他说奴才的这种说法,他活像是在说自己认了个好主子一般。所以前些日子有个叫温晚的来找师父,说是托人打听倘若一个高手被人以炸药炸伤之后,还有什么办法救治恢复武功,我顺便偷听了师父和这位温前辈的对话。”
“这一听便听到了你的名字。听闻你和苏楼主配合击败了雷损,让他重伤之下被狄飞惊带着遁逃至川蜀一带后销声匿迹,这可真是个大功劳了。”
王小石踌躇满志地击了击掌,这便是他所向往的大事了。
“可惜京城里这样一来就安定得多了,所以师父也说,现在还不到我出山的机遇。”
时年听着王小石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抵达了白须园的门口。
王小石只说他师父喜欢一只叫乖乖的鹦鹉,却没说这位长居此地已经十数年没有出去过的长者,居然还养着几百种珍贵的飞禽。
满天飞动的彩色让她觉得这里就不该叫白须园,应该叫彩羽园才对。
她也来不及去注意织女前辈让她注意的机月同梁大阵了,而是紧跟着王小石的脚步穿过了锦鲤游动的溪流,途径橡树林而上,直到停在了竹屋茅舍跟前。
这位诸葛先生和元十三限的师兄,和无情的情况有些相似无法修炼内功,因此在时年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并没有那种让她觉得危险的压迫感,相反,因为长期浸染书画,他看上去像是个清新雅致的儒生。
他接过了时年递给他的出自诸葛神侯的信。
在读到元十三限进京和六合青龙大阵的时候他动了动眉头,在读到挫败了十三凶徒的阴谋,近来可以睡个好觉的时候,他又由衷地展露出了个笑容。可惜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不可能亲自去看,因为他已经答应了元十三限,如非必要他绝不出山。
他还欠着元十三限一条性命,所以如果对方不想要一个在奇门杂学上胜过他的人出现在江湖上,也不希望他出山去帮助三师弟,那么他当然得履行承诺。
这一点对谁都好。
“让水铎带你去蔡家吧,三师弟说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帮了他一个大忙,我相信师弟的眼光,一把神兵利器放在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手里会是一个祸害,但放在一个有心人手里,却是破局的关键。”
黑面蔡家确实正如苏梦枕所说是黑/道势力。
时年跟着蔡水铎踏进蔡家大门的时候,便感觉到这个家族从上到下泛着的一股血气,和四面隐约传来的兵戈之声交汇,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但兵器这种营生,还是天下奇兵,不是黑/道的根基和绝对强势的家族武装恐怕是保不住的,好在有金风细雨楼和诸葛神侯的两封引荐信在,她也没忘记带够打造兵刃所需的银两,蔡家对她的态度不错。
打造一把归属于自己的兵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红袖刀从红袖神尼手中传到苏梦枕那里,是因为同时传递的还有红袖刀法,二者又正契合。
挽留神剑从天/衣居士处传到王小石的手里,也是因为同时继承下去的还有小相思刀和小销魂剑。
比如说不应魔刀,因为雷损偷袭雷震雷的时候为免六分半堂中有所察觉,并没有带在身边,此时的六分半堂里这把刀给了暂行保管的人,却到底已经没有了“刀一在手人便狂”的气势。
所以时年想要属于自己的飞刀,蔡家也乐意交好这样一个少年天才,就必须对这把武器慎重以待。
从选材到测试她的飞刀出招调整形态,再到飞刀开始锻造反复淬炼直到出炉,时间已经由秋入冬,在镜子提醒她距离满一年只剩下三天的时候,她才终于拿到了四把由黑面蔡家的铸造师打造的飞刀。
刀身很薄,就像红袖刀的琉璃刀锋一般,只不过这飞刀刀背呈现出的是一抹缥碧色。
与她此前飞刀很像的是那略呈竹节柄的弧状线条,为的正是保持这份不平衡的状态下刀锋可控的转动。
刀刃的血槽向内收缩出了一抹微不可见的凹陷,将刀身掐出了一抹纤腰。
“你该给这飞刀取个名字了。”铸造师显然对这一套飞刀相当满意。
时年也很满意。
她将飞刀装在了手镯牵系的丝线上,在她对面便是用来测试的靶子。
飞刀出手,扰乱的银丝之中掠出的四道分不清到底是琉璃色更重还是碧色更重的流光,刀影缭乱,在她指尖微动的控线控刀的窍诀之下,像是一片萦绕的迷雾——
但这是一片要命的迷雾。
靶子骤然四分五裂,那四道青影却依然灵动美丽,好像杀机绽放的并非是它们任何一个而已。
“它们就叫蜃楼刀吧。”时年唇角微扬。
谁都会觉得这四把飞刀将在京城里掀起新的风雨。
可这个手持蜃楼刀的姑娘却在离开蔡家之后销声匿迹了,就好像从来不曾在此地出现过一样。
在她消失的那一天,正好是京城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