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随云怎么会感觉不到那些视线落在他身上。
即便他此时眼上覆着半边面具, 掩盖住了他的面容,他也能感觉到身边的灯光是这夜色中温度的来源。
那些人的目光却比这灯光还要来得炽烈, 像是想要透过他这半透的黑纱眼罩,看到他的真容。
原随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带上这个伪装。
否则他大可以反将一军地一口咬死,他是发觉了凤尾帮总瓢把子的阴谋才追来此地的,地上的毒针和弯刀也正是他们察觉到自己的跟踪才丢出来的攻击。
然而现在,他只能听到薛斌那个蠢货扑过来张口便是一句“蝙蝠公子救我!”
这句一出,原随云如何不知道自己是中了圈套。
他为了防止意外,没能找到完全无光的环境, 在与薛斌见面的时候都是让他蒙上眼睛的, 就连声音都做出了改变,为的就是防止薛斌和原随云能见到面,会发觉二者之间的联系。
可他上来就是一句蝙蝠公子, 摆明了就是知道他会出现在此地。
为何船上本该是他自己人的武维扬居然会对他的处境无动于衷, 又为何武维扬身边的人会用出海阔天的独门暗器玉带藏针, 又已经清楚了。
什么审判薛斌审判薛衣人, 什么要将薛家庄的罪名公之于众, 都不过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的幌子。
他们要的只是今夜的人赃并获,抓出蝙蝠公子的真正身份。
可笑他的剧本屡次被人打乱, 居然还觉得自己虽然运气偶尔出了问题, 事情的发展结果却并没超出他的预期, 依然称得上顺利。
如今他却成了这灯光之下的小丑!
原随云当机立断便要撤退,却被薛斌突然扑上来抱住了双腿。
在他翻掌拍下之前, 时年已经如一片流云急掠而来,纤手如兰, 反扣出了一旦攥住便足以将他的手腕捏断的弧度。
这一招无声无息。
一个眼睛尚好的人都未必能够躲开这一招, 更不用说是个瞎子。
但对原随云来说, 如果无声无息的招式便能够让他中招,那么他早已经活不到今天了。
薛斌觉得自己好像抓住的不是一双腿,而是一条鱼,一条足够灵活的鱼,他突然手中一空扑倒在地上,而那本应该被他限制住的蝙蝠公子已如血影一般掠了出去。
那是血影人的轻功,在江湖上甚少流传这轻功的奥秘。
而在脱身后,他这白衣在夜空中急退,双臂如蝙蝠翼展,滑翔了出去。
但他快,也跟着骤然变向急速追来的时年更快。
方才她追薛斌的时候自然是放了点水的,现在才是全力出手,这紧追不舍的速度带起了空中的衣袍翻动之声,原随云的耳朵动了动,便凌空拧身错开了时年手中在此刻甩出的刀刃。
空中飞刀与丝线的声音并作,这分明是面罩蒙住了眼睛、时年也知道他的眼睛根本看不见的家伙,一边捕捉着利器破空之声,一边居然也丝毫没错过时年的动作。
他突然拍出了一掌,正是海阔天此前用过的黄教密宗的大手印,但在尚未与刀锋相碰的时候,这一招突然化作了柔和的剑气。
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
原随云会的招数多得惊人,他眼不能视物,却当真如时年此前与华真真怀疑的那样,被他偷到手的秘籍恐怕都被他暗中学去了,于是这数十种招式便被他在这为了脱身的出招中一样样使出,其中甚至不像是留有思考和变招的空间。
但他的对手是时年,还是修炼过了五绝神功的时年。
若要论及会的武功招式,他甚至还不如对方,而她更是已经随着内劲的精进抵达了更高一层的应变中得心应手的境界。
漫卷的云袖搅碎了他这剑气纵横却不成剑意的回风舞柳剑,原随云还来不及从她脱口而出的那句“不如高姐姐”中缓过神来,便感觉到另一阵衣袂翻动的声音朝着他的脸而来。
他本能地抬手出招抵挡。
却发现他的这一招同样是流云飞袖的招数拦截住的并不是时年的袖子,而是她丢出来的披风。
而他那同步以北派鸳鸯腿踢出的脚,直接落了个空。
他本能地便要将这披风丢出去,却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听不见时年的动静了。
无论是远处的人,还是近处船上的人,也都在此时一言不发,只有海浪卷席和风吹动沙滩的声音,原随云甚至闻不到对手身上本应该有的气味,以及在她身上刚刚交手的时候那种横扫而来的杀气。
就好像她已经突然消失了,又或者是他突然被丢进了一个无边的世界中。
他越是看不到才越是对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有安全感。
在他裸露在面具之外的嘴唇上,暖黄调的灯光都挡不住上面弥漫着几分说不上来的恐慌和苍白,更让他绝望的无疑是这在无边黑暗中突然伸过来的一只手,这只手本可以直接搭在他的脖子上,解决掉他的性命,却只是在这一瞬间——
摘下了他的面具。
原随云听到了被他一日胜过一日敏锐的耳朵所放大的惊呼声。
他的脸完全暴露在了岸边的那一盏灯光之下。
那些追在薛斌后面的武林人士想必会很惊讶,为什么这个被薛斌称作蝙蝠公子,或许正是这一出事端罪魁祸首的人,居然会是原随云。
这个白日看来还是气度高华,温和儒雅的无争山庄少庄主,方才的变招拆招,实在是如何看都无法与他平日里的样子联系到一起。
在她揭下他的面具的时候,他便像是一只当真是只能生活在最阴暗的洞穴中的蝙蝠,被按着身体展现在日光之下,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折磨,而绝不是什么觉得温暖的事情。
“时年姑娘,你满意了吗?”面罩被摘下,原随云好像突然也没这么执着于立刻逃离了,他攥着手中藏青色的披风飞身而退,落在了沙滩上。
这挺直胸膛气质过人的少年在此时也没露出假面被人揭穿的无措,只是在终于平静下来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古怪而自嘲的微笑。
他从腰间取出了一把折扇,但与其说这是继续让他保留风度的扇子,不如说,这是他依然要握在手中的武器。
“你们看起来演了一场好戏,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将我揪出来。”原随云朝向了时年的方向,脸上划过了一丝戾光。“我也不问你是何时与薛衣人联手的了,甚至为了让我相信薛家庄确实被列为你们的头号怀疑对象,连薛笑人的性命都可以牺牲,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身份的?”
“见到你的第一天。”
原随云突然冷笑了声,“我露出了什么马脚?”
“看来你没有狡辩否认的意思了。”
“回答我的问题!”原随云的这句话与承认也没什么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