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十三凶徒之事中,他乔装改扮成那崆峒门人的时候,时年是近距离接触过他,替他易容的,他这才对对方的眼睛印象深刻。
何况当年对方的那手易容便在黑夜中不大好分辨,在白日里显现出的端倪也不多,如今倘若更上一层楼,看起来天衣无缝,也并非是一件解释不通的事情。
只是她已经失踪多年了。
当年十三凶徒事毕后,金风细雨楼与神侯府一直暗中有来往。
时年失踪后,苏梦枕更是拜托了他们这几位时常要离开京城,前往各地办案的捕快帮忙留意各地的异常中是否有她的线索,只可惜始终不曾得知过。
铁手看着靠着一双手和内功缉拿犯人,却顶多是追踪技法略微逊色而已,也算得上是个粗中有细之人,他朝着时年仅仅露出了一角在桌上的衣袖看去,赫然又看见了一把绝无可能被别人复制出来的武器的一半。
那是一把飞刀,一把他见过了设计图纸,也从黑面蔡家那里得知,打造材料极其罕见,几乎不会被他们用在整把武器上的飞刀。
刀名蜃楼!
这是个别人模仿不了的特征。
骤然故人重逢,铁手的脸上还是一派沉稳老练的做派,只是用那种带着警惕的目光又看了几人一番,这才在位置上落了座。
“不知阁下是?”
“铁二爷没听过在下的名字实属正常,”时年以顾惜朝的口吻开口说道,“在下不才,担任此次敉平连云寨叛乱的特使,潜入连云寨卧底捉拿叛贼,如今大功告成,正要回京述职。
在下听闻铁二爷曾经与连云寨众人交手,还是四大名捕技高一筹,成功从这群包庇乱党的叛贼的围堵之下,击杀楚相玉和岭南二恶,便觉得二爷应当在此事上与我等是一路人。”
铁手脸色一变,眼角的余光却没错过时年以尾指蘸取了茶水在桌上写的个戚少商的戚字,以及一个指向了她身边的箭头,铁手这才反应过来为何他会觉得对方的眼神也很熟悉。
那便是他当年交过手,虽因楚相玉之事有分歧,却也对对方为人十分敬佩的戚少商。
“不错,楚相玉之事确实是四大名捕督办的。”铁手语气生硬地回答道,上来送菜的店小二来前,时年已经抹去了桌上的信息,这位八卦惯了的小二哥只觉得双方之间的态度不大像是朋友。
反而像是一方在试图搭讪,只是那种客套也并未到眼底,而另一方则透出了几分抗拒来。
这可真是一群怪人。
“阁下的意思是,你们此番拿下了戚少商?”铁手的浓眉微微一动。
“正是如此,我等奉命将他押解回京听凭发配处决,连云寨瓦解,此乃朝廷之福,只是铁二爷您也是知道的,这戚少商在江湖上的名头素来响亮,他们这些个与朝廷与天子作对的人惯会给自己标榜忠义之士的名号,这一路上难保没有什么所谓的绿林英雄,实则也是违法乱纪之人来搅局,不知道铁二爷可愿赏光同行。”
“有四大名捕之中的铁手在,这些宵小想必不敢有所妄动。”
铁手有些拿不准时年这是什么意思。
戚少商与她同行,而非在囚车之中,想来应当是连云寨这被蔡京和傅宗书视为眼中钉的地方,被他们派出了手下的重要势力试图一举端平,而她此刻易容而成的便是此前那位在连云寨中声名鹊起的顾惜朝了。
她既然窥破了这个秘密,本应该放了戚少商,让连云寨继续与那群人纠缠便也罢了,却偏偏扮演成了顾惜朝的样子上京去,这若被发现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可她只说了路上需要有人协助……
无论她打的是什么算盘,总归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立场不曾有所改变才对,否则大可以不必揭穿这个他并未真正意识到是谁的身份,只可惜——
“这忙我帮不了。”铁手依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还在围观的店小二都生怕他们打起来,思考要不要将这里的情况告知老板,却没看到铁手学着时年的样子,在桌上写下了无情两个字。
他确实帮不了,但无情会来。
“我如今有公事在身,骷髅画一案中,杀了“老虎啸月”聂千愁,夺了他三宝葫芦逃亡的王命君、张穷、秦独、楼大恐和彭七勒正被我追踪,前两日这五人中分了两人来扮演一对夫妻,意图伏击我已被我杀了,剩下的三人还在逃窜,这才是我如今职责所在必须解决的人,你们既然已经拿下了连云寨的大寨主,又何必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
铁手说完便站了起来,“三宝葫芦的威力非同寻常,请恕在下不与各位聊了,告辞。”
他迈着大步走下了楼,只留给了时年几人一个背影。
戚少商突然放下了点担忧。
铁手显然与这位金风细雨楼的姑娘认识,神侯府与蔡京傅宗书一党绝无可能有什么协作,可见她的确不是另外一方由傅宗书派出的人,来窥探那份特殊的秘密到底藏在何处的。
而另一点便是,铁手既然写了无情,想必无情总捕确实能来此。
九幽神君的机关八卦,遇上旁人或许难缠,遇上那轿子便蕴藏了不知多少机关变化的无情,却或许是要吃一点亏的。
尤其是他听闻九幽神君有一门奇功名为空劫神功,遇强则强,而偏偏无情体内的经脉并不适合修行内功,这空劫神功的独特之处,完全无法在他这里发挥出来,这便又是一个优势了。
戚少商倒也不是不相信时年的本事,她那一手擒拿冷呼儿和鲜于仇扭断他们的脖子的功夫,已足见内力之高深远在他之上,只是她实在看起来太过年轻了些。
他们在此地用完这顿饭后便照常往前赶路了。
店小二才为自己居然能见到铁二爷以及看起来是官府中人的“顾惜朝”得意了半日,便看到了另一位看起来气势汹汹来历不凡的官老爷冲进了酒楼,上来便问有没有见到过一行押解着囚车的人经过。
他只是表情稍微有些异样而已,便已经被那官老爷抓到了手里。
绿衣服的官老爷身边跟着几个奇奇怪怪的人,倒是另一个身后跟着一对持剑的兄弟和另外两个侍从的那个官老爷看起来要和善得多。
店小二哆嗦着将自己此前在店中见到的情况与他们说了,指了指扼住他脖颈的那只手,求饶示意是否可以将他给放了。
那掐住他脖子的壮汉松开了手,他便忙不迭地逃回了柜台后面,生怕再被这几个看起来没甚好脾气的官爷缠上。
这群人不过安静了片刻,他便听见那绿衣官老爷爆发出了一阵怒吼,“什么宵小之徒!文张你听听他跟铁手说的,如今连云寨覆灭,这便是个与官府作对活生生的例子,还有谁敢和我们抗衡,更有毁诺城和小雷门发出的消息,道上谁若敢帮戚少商,谁便是同他们两方作对。”
“什么绿林英雄来劫这到了京城就是死路一条的戚少商,分明就是指桑骂槐地在说我们!”
“好了黄大人,你消消气。”文张温和地安抚道。
“我气都给气饱了。”黄金麟只要一闭上眼睛便会想到之前他从昏迷中醒来旁边躺着冷呼儿和鲜于仇尸体的样子,他去找九幽神君还被对方奚落了一通,更是让他有气没处发。
那个不人不鬼的老东西还觉得是他自己不成气候,这才搞成了如今的样子,损了他两个徒弟的性命不说,还想要他亲自出手,实在是笑话,最后只派出了自己的三个徒弟,天知道这三个人到底能不能比之前的两个好用,将顾惜朝拿下问责。
“而且你听听顾惜朝这家伙的意思,铁手与咱们可绝不是一路人,他还跟对方套近乎,摆明了是将相爷不放在眼里,也不把太师放在眼里。”黄金麟继续骂骂咧咧,“我看是相爷的干儿子这个身份满足不了他了,我不过是呛了他几句,他便要转投到诸葛小花的门下去了?实在是荒谬得很。”
他一口将面前的酒喝了个干净,烈性的酒劲上头,再加上先前的一顿发泄,总算是让他的心绪平复了些。
“可惜铁手也看不上他这种人。”
他看向了此番由九幽神君派来协助他的几位弟子,开口问道:“不知道几位可愿先行,将顾惜朝那小子给拿下?我实在是看到那小子心气不平……”
狐震碑瞥了这位黄金麟黄大人一眼,懒得拆穿他其实是怕自己并非是顾惜朝等人联手之下的对手,这才让他们出动。
但这种轻蔑之色只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黄大人放心,既然按照您所说,我两位师弟的死与顾惜朝脱不了干系,我们自然是要去问个明白的。”
他也没耽搁,直接领着自己的两位师弟师妹下了楼,黄金麟看着他们三人离去的身影,发觉其中那个姑娘还对着他转头露出了娇俏的笑容,顿觉精神一畅。
这姑娘生得虽然不算貌美,却像是个温顺乖巧的软糯性子,弯月眉下的眼睛也笑得弯了起来,谁见了都觉得这实在是个好脾气的姑娘,看得人心里舒坦。
黄金麟自觉自己生得威严,能得小姑娘的青眼再正常不过了,可惜这姑娘大约只能痴心错付了。
就是不知道为何那九幽老怪居然会教出这么个天真纯然的女徒弟,江湖上传闻的什么他的两个女徒弟一个比一个难缠,想来只是有些人败在了这两个姑娘的手中,这才传出来的假消息。
他却没看到,那漂亮温顺的少女走出了酒楼,脸上便转为了一片阴鸷,她拍了拍身边那铁塔一般的师兄,手劲用的可不小,对方毫无躲闪的意思,显然二人之间是这少女占据了主导的位置。
狐震碑转头看了眼英绿荷与龙涉虚的互动,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眼神警告了一番便又转了回去。
“你若有多余的怒气想发作,不如去打个头阵。”狐震碑森冷地开口道。
英绿荷推诿道:“狐师兄这便不必了,既然师父此番让您也一道出马了,想来是希望你也能建个大功,顶替上两位师兄之前的位置,小妹不过是觉得那黄金麟实在不是个东西罢了,请得咱们出动却连顿像样的饭食都不愿给我们提供,就要我们赶路去追上前面的人。”
“还是大师兄先请吧,凭借大师兄的本事,料理那个顾惜朝绝对不在话下!”
英绿荷深谙浑水摸鱼的真谛,可惜狐震碑显然并不吃她那套。
“既然你觉得黄金麟不是个东西,岂不是正好给你个机会朝着那姓顾的小子发泄出来?”
狐震碑这话没对着英绿荷说,却让她感觉到了一股十足的压迫感,这摆明了是个并不打算给她继续逃避机会的话。
这位精通落凤爪和卧龙爪阴毒功夫的大师兄可不像是龙涉虚这么好糊弄,她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上闪过了几分郁闷,却偏偏技不如人只能忍着。
大师兄说的不错,她是该把这些个账都算在顾惜朝的头上,跟对方好好计较计较。
月上中天之时,他们终于赶上了前边押解囚车的队伍。
戚少商听到了一个极轻脚步的动静,以及另外两道功力丝毫不弱的高手的气息,相继落在了时年今夜留宿房间的屋顶,正打算前去帮忙,忽然听到了一声内功凝作一线的传声,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不必管我,让我看看九幽神君的三个徒弟有什么本事。”
好高的内力!
能用出这等传声手法的,传闻中诸葛神侯和他的师弟元十三限做得到,想来其他能有这等本事的怎么都应该与他们的实力相差不远,怪不得她说有把握对抗九幽神君!
时年刚劝完戚少商和劳穴光不必有异动,便听到了自己房间的窗户被人推开,有人落到了房间的地上的声音。
她来时的动静极轻,尤其是对比起另外两人,可她这进来的声音却不小,透着股有恃无恐的意味。
时年就算想要装作听不见也不行。
英绿荷就是要这位顾公子听到。
她恶劣地露出了个邪性的笑容,在她看来,杀人的时候对方一无所觉,死在睡梦之中,岂不是太过便宜对方了。
所以当她看见那丰神俊朗的青年披衣点亮了屋中的烛光的时候,脸上的兴奋之色更甚。
这位比起黄金麟实可实在是让她觉得顺眼得多,点着了烛光后朝着她看过来的眼波也有种让人迷醉的清冽,可惜英绿荷早过了欣赏旁人皮相的阶段,对方这一派光风霁月的样子,反而让她觉得——
用她的铁如意敲碎了他的脑袋一定也很漂亮。
“长夜漫漫,公子一个人不觉得寂寞吗?”她拨弄着自己的衣衫,衣襟之下的镜光若隐若现,武器也已然不知觉间到了手里。
她样貌看起来显小,那风情却一点不输,时年就是有点可惜她好像将自己的魅力展现错了对象。
身披蓝衣的“公子”既没有被她这一番举动迷惑,也好像完全没看到她脸上赤/裸裸的杀气,只是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两下烛芯,让火烧得更旺了些。
英绿荷不知道他何来的信心,听到对方忽然说道:“我本以为,杀了冷呼儿和鲜于仇这两个废物就能让九幽老怪亲自前来,看来是这一剂药还不够猛,倘若你们都死在此地,想必九幽老怪也该坐不住了吧?”
“什么?”
“你没听说过吗?我的武器是飞刀。”
所以她又何来的自信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居然会觉得是她的铁如意更快,又或者是她那一对姹女摄阳镜露出来的更快。
在屋顶上的狐震碑和龙涉虚突觉这“顾惜朝”的语气不对,闯入房内的时候已看见英绿荷的额前和咽喉上各中了一把飞刀,脸上还带着一抹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而这出刀的青年,早已毫无停滞地对着两人发出了飞刀。
这两把刀一把撞上了狐震碑的卧龙爪,刀尖在与爪力的交锋中一寸寸碎裂开来,而另一把——
狐震碑清楚得很,这一刀绝无可能打出什么效果。
龙涉虚看起来是被英绿荷吃死死的,甚至眼神也看起来有几分呆傻,却不代表他是个废物。
九幽神君门下只有他修炼了炼体的本事,更是将一身金钟罩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就连狐震碑这个大师兄都不知道龙涉虚到底将自己的命门修炼在了何处。
说他是刀枪不入丝毫也不为过。
然而这把刀还没与龙涉虚那身金钟罩撞上,这把刀已经落到了一个人的手中。
正是那发出飞刀的蓝衣青年。
一刀在手,几乎是在瞬息之间,这周围已然形成了一股浓烈到让人觉得窒息的压制。
狐震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脚上被黏住了一般,他本可以伸爪对着那看起来不过近在咫尺的青年抓下去,对方的心肺五脏顷刻间便可以被他掏个干净,却又觉得好像对方和自己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就算是面对师父的时候,他都不曾感觉到这种玄妙莫测的感觉!
他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看见,那手持着飞刀用作短刀的人,挥出的不过是最寻常,就算是刚开始用刀的人都可以用出的一刀,但龙涉虚跟自己一样寸步未动地站在那里,仿佛时间都在此时停滞了,而只有对方和她手中的刀可以移动。
这一刀像是切开豆腐一般直入了龙涉虚防御最为坚韧的胸膛,穿透了他的心脏,脱手的飞刀扎在了龙涉虚身后的墙上,刀身还在发出轻颤。
这足以说明,这绝算不上是一把好刀,起码不该是能破除金钟罩的好刀。
龙涉虚眼中的神采慢慢消失,尸体就倒在他师妹的身边。
狐震碑根本来不及为师弟师妹的死而感到哀恸,他清楚地知道得逃!
可他发觉,对方手中已经又多了一把刀,而刀的目标正是他。
被刀气机锁定的他顿时意识到自己毫无逃脱的希望,这人是当真想要将他们三人的命都留在这里,逼迫九幽神君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