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看眼看着自己那句话说完, 这个他曾经见到过画像,不知道为何还与画像上容貌酷似,就好像七年时间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的姑娘, 用那种并无多少情绪的目光看向了他。
这个眼神绝对称不上冷,甚至也不带那种意欲杀人灭口的仇视。
更像是一种随时可以捏断他脖子、只在评判他会否给自己带来危险的淡漠。
方应看毫不怀疑,自己倘若说错了什么话,他也会落到跟黄金麟一样的下场。
在他身边拱卫的八大刀王,除了时年认得出来的孟空空之外, 还有三人是名门刀派的掌门,两人是刀法名家, 一位继承了彭天霸的五虎断门刀, 一位是惊魂刀这一代的继承人。
可这八个人中没有一个能达到时年这样刀气收发自如,甚至可以借着其他兵刃发作刀气,顷刻之间夺走如文张这般水准高手性命的。
和她比起来, 那些人的刀又算是什么刀。
即便清楚地知道, 自己处在危险之中,方应看还是不自觉地在这眼神空茫的少女的注视下,觉得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兴奋。
他来到汴京是义母觉得他得有自己的事业, 而事实上, 他的事业心和野心不过是在义父义母面前藏得好罢了。
他方应看天生便是该做人上人的!
若能得到这样一个助力,危险又有何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时年问道。“而且, 你认识我?”
她说出这话毫无问题。
从在破庙遇上开始,王小石并没喊过她的名字, 方应看能一口叫破, 按照时年思考的逻辑, 他确实是知道她是谁才对。
方应看依然是那副看起来很为她的举动担忧的样子。
他也不说破自己是否和对方认识, 将这个问题有意识地在这种情绪的输出中模糊了过去。
倘若时年当真是个失忆又仿佛脑子也跟着不太好使的样子, 说不定真的会被他骗过去。
他只是沉声解释起了时年的第一个问题,“这位黄金麟黄大人和文张文大人,都是傅相爷的亲信,袭杀朝廷命官的罪名,已经足够让人将姑娘抓起来了,姑娘的武功奇高不假,可这京城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武功高强之人。”
“当今国师太傅诸葛神侯培养出了六扇门的四大名捕,遇到以武犯禁的情况更是责无旁贷。”
他微拧着的眉头间的担忧又转为了斥责的情绪,不过不是对着时年,而是对着王小石和温柔——
“我本以为这两位既然与姑娘同路,便应当与姑娘是至交好友,无论如何也该提醒提醒姑娘,何事可做何事不可做,如今看来,我却不得不说出我与姑娘的交情,说句实话了。”
温柔都尚未反应过来,时年便已经将那几人击毙了。
她现在后知后觉地想为了时年这一手击杀狗官的行动叫一声好,就听到了方应看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当即便想跳脚。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看到方应看脸上的神情又从责备转为纠结,最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咬牙说道:“黄金麟和文张二人狼狈为奸,坑害抗击辽兵的连云寨,确实也是死有余辜,想必那两位少侠也是此等看法,方某此前一时情急说了重话,仔细想来,有此等看法实属不怪。”
“你想说什么?”
方应看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脸上的神情。
她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那种近乎本能的反击姿态稍有和缓,却始终蛰伏着一种随时都能爆发出来的压制力。
他越看越觉得她如今的情况和关七相似,只是不知道当年她的失踪到底是谁的手笔,可她若还如当年一般,方应看反而没有这个拉拢的底气——
因为当年的她没有过去,却在出现之时已经与金风细雨楼的命脉纠结在了一起。
现在则恰到好处。
他强忍住自己内心越思量越狂喜的情绪,回答道:“我想救姑娘一救。”
时年摇了摇头,“我也可以不进京。”
她仿佛突然在这个点儿上聪明了起来。
她确实是袭杀了朝廷命官不错,可她此前的七年间都可以不露面,江湖之大,以她的本事和此时这一派无欲无求的姿态,也不是不能找个僻静的地方隐居起来。
方应看的表情险些凝滞在了脸上。
可越是有难度有波折,他才越是觉得有挑战性。
他摆出了一副坦荡而诚恳的样子,“但是姑娘难道就不想找回失去的记忆吗,方某尚在江南之时便听闻姑娘当年的风采,只可惜不知是上司不容,还是仇敌索命,这才直到今日方有重出江湖之机遇。方某虽不才,却也乐意帮上一帮。”
王小石觉得这姓方的家伙这句话有些问题。
他看似模糊地一句话带过了,却无形之中给金风细雨楼楼主上了个猜疑的黑锅。
无论时年信或者不信,她在直接返回金风细雨楼这件事上都有了个有待商榷的限制。
“我与你此前有交情?”时年不解地问道。
“我已说了,只是听闻而已。可在下总算敬佩连云寨的义举,对这位黄大人和文大人的举动看不过眼,姑娘此举也算是替天行道了,方某又如何不能替姑娘扫一次尾?”
方应看这副正义的做派,让王小石都险些觉得自己方才升起的怀疑好像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慢着,这家伙是来抢人的,他到底为什么要对对方有什么形象的改观。
已被方应看抢去了主动权,王小石实在无法拦着方应看在此时又给自己加上了一层筹码,“在下不才,在京城里不大不小是个侯爷,想在蔡京和傅宗书的势力下,解决掉姑娘此番出手的后果,自认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看似还是一派温和,实则已无形中拿出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场,“何况在下既非姑娘当年效力的势力,也非敌对势力,更是在当年姑娘失踪之时年不过十五,尚在父母膝下学艺,自然不可能与当年之事有关。”
“方应看斗胆,请姑娘暂居神通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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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配合”她演戏方面,方应看简直可以说是独一份了。
当年觉得她是个愣头青,更觉得她是无情的妹妹的雷损,尚且没有表现出这样的积极主动。
顶多就是稍稍塑造一下自己还算是个好人的形象,再以什么飞刀要诀,外加上所谓的重用来拉拢她。
这位方小侯爷一番抑扬顿挫的说辞,又是对她杀黄金麟和文张表达了肯定,又是甩锅给了金风细雨楼,顺势表明了自己根正苗红的立场,论起说话的艺术实在是称得上一句人精。
也无怪乎方巨侠不愿入京的时候,方应看能以只是他的义子的身份便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位置上。
不过可惜,在诸多不愿依附于蔡京的权贵的支持之下,这位到底还是年轻了些,经历的变故少了些的小侯爷,有了些对自己过分的自信。
虽然比起现在志得意满地暂时将这位“无主”的失忆高手请到了自己府上的神通侯,温柔和王小石觉得要更加郁闷得多。
温柔本以为自己能在师兄面前长个脸。
她闯入这碎云渊毁诺城虽然险些没能出来,却也见到了里面的不少东西,说不准就连杨总管的白楼中都少了那里的资料,还将师兄曾经的得力干将从那地方带了出来。
谁知道横空杀出了个方应看,将人给截走了,她自认也算是伶牙俐齿,却实在不敢担保当年时年失踪的事情,到底与哪一方有关,又被方应看以黄金麟和文张之死的事情务必保密一事给封住了嘴。
在她抵达金风细雨楼的时候,苏梦枕不仅没看到本应该跟在两人身边回来的那个人,更是看到温柔那从来任性娇蛮的性格都收敛了起来。
饶是他已经做好了事态可能有变的准备,还是被将人请进白楼,免得隔墙有耳之时,温柔上来便来的那句“师兄我对不住你”给惊住了片刻。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那看起来依然镇定的神情,仿佛万事都难不倒他的样子,让温柔捡拾起来了几分信心。
“我把你的得力干将给弄丢了……”温柔嗫嚅着开口。
在小寒山上学艺的时候,苏梦枕几乎没见到过她露出这么一派又是内疚又是小声说话的样子。
他几乎以为是时年出了什么事,可这天下能有本事伤到她的本就没有几个,还有个王小石从旁协助的话,更没有可能被人得手。
尤其是无论是温柔还是王小石身上都没有伤,显然并没有经历过什么打斗。
他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苍白的面容上却维系着一种让人觉得他当真不愧是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从容。
谁也看不出他此时心思中的百转千回。